《吾乃天命之子》遗孟

22、年节

　　夜，凉意入骨，偶有寒鸦。岐原在阴森森的林子中负手站立，借着淡淡的微光注视着那张双目暴凸、犹带不可置信的脸。

　　蹲下身将那双死不瞑目的眼合上一会儿，又抬手将那眼皮子撑开，任由两道怨愤的目光直直地落到他的脸上。

　　“连辽，你放心，你的妻儿我会让他们平安。你若有在天之灵，岐原定教你看看，我是如何一路扶摇，飞黄腾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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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宸京虽群英荟萃，却也并非群龙无首。数千年来，京内大大小小家族犹如浮云烟火，明明灭灭，仅有云、萧两家巍然不倒，一在暗、一在明，作为龙首，牢牢掌控着京中命脉。

　　因着京中富饶，五都之间乱斗之余，觊觎之意、狼子野心不灭，为攘外安内，云、萧两家对其认可的家族提议结成联盟，并于盟约内陈列详细条例，要求联盟家族互相扶助、遵守制度、共图兴盛、抵御外敌。并设立平安司以断案和体察民情，设立兵马司以维护内外治安，设立户司以督察异常财务动向。三大司成员由联盟成员共同协商举荐，权势之大如日中天，是以京内大小家族无不以能加入联盟为荣耀。因这联盟历史悠久，时人称之为“旧史联盟”。

　　青宸京在风雨飘摇中坚强地挺立，见证了数千年的悠久历史。民如春草，脆弱且坚强，大风再如何摧残，也依然能用短短数年安定下来并蓬勃发展。距上一个动荡年代仅有十数年，京中一片繁荣安乐。当年幸存的人已成为长辈，当年的孩童接替了他们，撑起了新的年代。人们似乎早已忘记曾经的伤痛与惊恐，忙碌于自己的生活，打拼养生。

　　然而今年并不是一个太平年，骚动阵阵，在平静的水面上吹起了波纹——

　　年初新加入“旧史联盟”的后起之秀傅家和黄家，两家的当家人一个在初秋，一个在岁末，尸体悬挂在城门口，死了。

　　人心惶惶了一阵，但到底是和自己并无太大的干系。于是汲汲营营，成为一段茶余饭后的谈资过后，便是连这一点点的波纹，也被生活和岁月的力量坚定不移地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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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转眼年节已至，家家户户换上了崭新的大红灯笼。外头鞭炮噼里啪啦地响着，戏子们涂上浓墨重彩，穿着飘扬的戏服，喧闹着锣鼓在街上一面游|行一面表演，长长的队伍夹杂着千奇百怪的角色，仿佛将民间传说呈上了街头一般。小孩子们蹦蹦跳跳地追赶着，拍着手兴奋地大叫。

　　大抵逢年过节最高兴的，也就是小孩子们了。

　　小林子灵活的手指为少爷系上高领暗红色直缀的最后一个盘扣，再用梳子梳着那头顺滑的青丝，几下理好了衣衫上的褶皱。

　　萧容肤白如玉，此时一头青丝披散着，配上暗红色衣料，衬出几分阴柔之气。

　　“少爷，瞧您这眼窝儿青的。”宛若上好的美玉有了瑕疵，让人心疼得不行，“要不小的给您找些粉扑扑？”

　　萧容脸上露出几分嫌弃，“娘们儿唧唧的，用那些东西做什么？”站起身，“走吧。”

　　这个时候，每家都该去颐清园问安。马车早在园外头等着了，萧容跳进去等了爹娘来，一起便往颐清园去了。

　　马车行了没多久，车速忽的加快。轻轻挑起帘子，果又见到一辆熟悉的马车。

　　——萧川，果然是冤家路窄。

　　萧容探出个脑袋，见阮棠两眼发亮，紧抓着马缰，便笑了一下。

　　“别闹得太过，我大伯许是也在车里呢。”这个时候去给家主拜年，大多都是一家子抱团行动。

　　阮棠偏头露出一口白牙，“放心吧少爷，不会惊了他们的。”一振马缰，又快了几分，两马齐头并进，抢在那辆车前头挤进了小道。

　　后头马夫气得红脸像萝卜，青一道白一道。

　　萧容缩回车厢，眯眼躺回了杜芊芊怀里。

　　“听教你读书的先生说，你这些时日上课时常走神，怎么回事？”萧漠和忽然沉声质问他。

　　萧容充耳不闻，侧了身子一抬胳膊搂着杜芊芊的背，将脸埋进那馨软的胸口，把萧漠和给气了个七窍生烟。

　　“给我起来，成什么样子？”他大手伸过来便打算提他后领子。不料杜芊芊转身一躲，摸了个空。

　　“大过年的，少说孩子两句。没瞧见他气色不好么？”杜芊芊摸着儿子乌黑的后脑，暗含警告地瞪了萧漠和一眼。

　　萧漠和讪讪地举起手，“好好，我不碰他。”咬牙切齿，“我让最好的郎中来看，也没瞧出什么大毛病来。”

　　“你懂什么？”杜芊芊抱着儿子，“天赐这是心累。”

　　萧漠和：“……”

　　下车，进园，一家三口齐齐拜年。随后便是大人自去聊天，孩子自去玩耍。

　　萧容是个坐不住的性子，得了空闲便往外头走。七扭八拐走到个空旷些的地方，见几个小丫鬟在一处踢毽子，便走了过去。

　　“二十八、二十九……”绣着精致花朵儿的绣鞋一下一下抬起，不慎接得偏了些，那毽子便借势高高飞去。鹂鹂跑去追，却见那毽子被一只勾勒金色祥纹的墨靴接住，稳稳地停在鞋帮上。

　　再一抬头，小丫头便“啊”了一声，扭过头捂住了双眼。

　　萧容含笑看着她：“我又不是食人的妖怪，你捂眼做什么？”

　　“唔……唔，奴婢只是觉着，少爷今儿个十分好看。”鹂鹂十指分开指缝偷偷瞧他，随后又不胜害羞似的又“嗖”地转过头去，紧闭着眼睛。

　　“我平日里就不好看了？”萧容凑近瞧她，颇觉有趣，“你不睁眼，怎么和我玩？你们可能带我一个？”

　　“能能。”鹂鹂拼命地点着头。

　　萧容虽是主子，却素来平易近人得很。小丫鬟们起先还有些拘束，到底是年纪小，没多大一会儿便放开身份，嘻嘻哈哈地闹了起来。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拍着手齐齐数数，只见墨色靴子一抖，毽子翻飞，一弯腰便让它落在背上接住。

　　“少爷真是厉害!”
　　“有什么诀窍，快教教我们……”

　　一群丫鬟围着他，雀鸟似的叽叽喳喳。

　　萧容正乐得开心，却忽的听到背后有脚步声传来，扭头一望，居然是萧懿宸。

　　他一双狐狸眼儿细长，闪动着不怀好意的光。

　　“我说饭席一撤遍寻不着你，原是跑到这里风流潇洒来了。”

　　一群丫鬟见了他赶忙纷纷行礼请安，神色忐忑。

　　“怪了，她们怎么偏偏就亲近你？”萧懿宸捏着下巴，随手拿过她们的毽子，“也带我玩玩儿呗。”

　　可惜准头不够，踢了十数个，毽子便掉了下来。惹得他哀哀地叫唤起来。

　　萧容弯腰拾起毽子，扔给鹂鹂道：“别管他，接着来。”

　　鹂鹂抬起脚踢了一阵，又传给其他丫鬟，每个人都踢了数十个。

　　再传到萧懿宸时，他竟踢出几十个来，还变了几个花样儿。

　　“你当真是初次玩儿？”萧容怀疑地看他。

　　萧懿宸得意地眉飞色舞：“迷恋我吗？”

　　萧容翻了个白眼不再理他。弯腰拾起毽子朝上一扔，方抬起脚，不料斜刺里一道白光闪过，将毽子羽毛划断，分为两截掉落到地上。

　　顿时气氛便冷了下来，扭头看向不远处，便看到一道负手站立的人影，茕茕孑立。

　　“三哥？”

　　二人都有些错愕。萧川自打那次家宴之后，便没在他们眼前露面。萧家的子弟大多在十四岁即可接手族中大小职务，萧容和萧懿宸两个年纪小，平日里闲着的时间也多，但萧川却不同。他身兼数职，又作为萧擎苍的副手深受看重，是以就要忙上许多。今年京中频频出事，更是让他忙得脚不沾地。

　　已是太久不见，因此冷不丁打个照面，俩人还有些发蒙。

　　“和这些个婢子在一起有什么意思？不如和三哥出门走走，保准比这有趣得多。”萧川勾起唇角，挑起眉毛。

　　萧容想起新仇旧恨，避之不及道：“外头有什么好玩的？不去，不去。”

　　游湖吗？他可没忘记五岁时被他骗到刚结冰的湖面上，尚不懂轻功的他踩破冰层落入水中，虽有娘亲给他的玉佩护身，却还是冻得三天高热，胡话不止。

　　饭局吗？大大小小的麻药毒|药泻药，也不知被他骗得吃了多少次了。

　　游猎吗？他还记得自己的马被他吓得受了惊，小小的他当即摔下马去，险些将腿摔断。

　　……人呐，得长记性啊。

　　他正打算接着拒绝，身旁萧懿宸却两眼放光，便听他道：“去外头玩什么？账算在你头上？”

　　萧川得意地龇牙一笑，脸上仿佛挂着无数诱人的提案。萧容却只想扭过脸去，不愿承认身边这爱占便宜的呆子和自己交好。

　　呆子，呆子，丢得绝不只是他一个人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