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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春华 ...

  •   仲春快过了,院子里的桃树却没能开出花来。

      阳光很好,我伏在池边提水,一双手浸在水中倒也不似平时枯槁。我看着这一池春水,春水映我苍老容颜,一时便有些恍然,我想起许多年前的御花园里,有一树花开嫣然。

      许多年前,我十六岁,在淑妃的椒房殿里当差。有传闻说淑妃未入宫前便与王上相识,王上曾赞她眉目如画,艳如桃花。我不知这传闻有几分可信,但淑妃喜爱桃花的妖娆艳丽倒是没错。刚立了春,她便遣我每日去一趟御花园,要我取回新一年的第一枝桃花。

      我守了桃林月余,御花园渐渐染上浅白深红的颜色。这一日我照常攀开重重花枝到桃林处,却见一人身着明黄衣裳端然而立。

      那是我们的王上。

      一惊之下我跪倒在地懦懦问了安,他却摇头,俊朗面容上一派怅惘:“是来折花?”

      我紧张又不安,低眉顺眼道:“是。”

      他忽地笑了一笑:“做什么紧张成这样?椒房殿中朕见过你,你叫青梅。”言罢,抬手摘下一枝半开的桃花:“告诉淑妃,今儿朕会去见她。”

      人老了便会怕冷,我把木桶提到一边的洗衣盆里。盆子里的襦裙是椒房殿宁婕妤的,她是现下最得王上宠爱的嫔妃。襦裙是烟青色,附一条霞影纱裁作的披帛。

      烟青配桃红,能把这样的颜色穿在身上,宁婕妤定然是正当年华的美人儿了。

      太阳落在院子里,身上泛起暖意。淑妃走出屋到我身边坐下,一双手在桶里翻了翻,拉出两件衣裳扔在我盆里。我也不介意,只把两件衣裳拨到了身旁的桶里。淑妃的脸色不很好,确切说来,她到掖庭十年,脸色从未好过。

      当年我抱着桃花回到椒房殿,但并未将王上的话转给淑妃。是夜,王上临幸椒房殿,我们一并跪伏在门口,王上进门来,对我遥遥一笑,转头瞥了一眼养在青花釉里红梅瓶中的桃花道:“果然椒房殿最配桃花。”

      我当时并未仔细揣摩这话里的意思,后来揣摩了,却总不能理解。只是第二日王上离开椒房殿不久,我便被淑妃匆匆忙忙发配到了掖庭。

      淑妃道我惑主。这罪名过于可笑,淑妃也不会笨到拿这名目来搪塞他人。她取下耳上御赐的明月珰放在手心,却说是从我房中寻获的。

      想她淑妃已处在四妃之列,却容不得人。她使出这样的手段葬送我的青春前程,不过因为王上在说那句话之前对我遥遥一笑。而我也可笑,可笑却弱小,甚至连为自己辩上一句都不能。

      我在掖庭做浣衣女的第十年,淑妃来到了掖庭。她来时红着眼,面如死灰,头发和衣衫却不见半点儿凌乱。我看见她的一霎双手一松,手中玉色折枝堆花裙悄无声息地落回木盆儿里。

      我大抵是恨她的,见她如此落魄,心里有些快慰。她出生显贵,还差一点儿爬上皇贵妃的宝座,可那又怎样呢?此时她在这里,和我一样,是王宫中地位最低贱的掖庭浣衣女。如此一想,十年的怨气好似都消散了。她领着包袱打我身边走过,瞥了一眼盆中衣裙道:“洗干净做什么用呢?洗不干净的。”

      我去拿裙子的手顿了顿,是了,洗干净又有什么样呢?这玉色折枝堆花裙来自椒房殿,本是淑妃最爱的衣裙。正发愣间,淑妃蹲下身来捡起衣裙:“让它做我洗的第一件衣裳吧。”

      掖庭的人活得不像人,自顾自守着一方屋子便过了一生。淑妃的屋子和我相邻,她和掖庭大多数人一样沉默寡言。我从不主动招惹她,直到有一年,她把洗衣盆放到我身边:“我记得你,你叫青梅。”

      鼻头莫名发酸,我苦笑:“是啊,我从前在椒房殿当差的。”

      她面色一怔,涤着衣裳的手抬起来擦了擦额边汗水,手上沾带的水迹从指间掉落下来,一粒粒似断线珍珠,转眼便跌进泥里不见了踪影。她忽然把手举到身前——肿胀的、长满茧子的手。她眼中的恨与哀已是掩不住了,泪珠儿自颊上滚落,她双手掩面:“可不是报应?”

      何为报应?我面上笑意薄凉,扶住她的双肩道:“不过是命罢了,娘娘不必自责。”

      我并不觉得淑妃会自责,她如此喟叹,不过因为她此刻在这里。就像夜色渐深时候,她的叹息和哭声隔着一道薄墙传过来,我翻转身子,心间一片安宁。

      曾为檐上月,奈何入泥淖。窄小木床上,她会想起椒房殿中的夜夜笙歌么?

      手上这批衣裳洗浄晾好了,我去掌事那儿取新衣裳。掌事指着左前的一堆衣裳:“东宫的,你领了吧。”

      我将衣裳理了整齐,掌事在耳边絮叨:“你还将她当作主子?瞧瞧,你每日忙来忙去的,倒为她省出时间来看山看水看花红。”

      我笑:“掌事说笑了,掖庭哪里有山有水有花红?”言罢却抬头,从小门里望出去,明晃晃的阳光底下,淑妃站在那状似枯死的桃树底下,模样颇有些痴怔。

      我提着衣裳走过去,淑妃叫住我:“仲春都快过去了,青梅,这桃树怎的还没开花?”

      “娘娘莫忘了去岁冬日的阴寒。”

      “总不会被一场大雪冻死吧。”淑妃笑,伸手便攀上树枝。树枝却是一折,“咔吱”一声轻响,断在了她的手中。

      二月十七,历在清明。夜里我躲在屋中为父母烧了冥纸元宝,待到四周再无灯火,我提着纸灰出门。掖庭北墙长着一片郁郁葱葱的爬山虎,将纸灰抛在底下,不几日便会踪影全无。

      掀开爬山虎一角的叶子,我将纸灰洒了进去,正欲离去时,却见不远处的爬山虎叶片微动。

      淑妃从里头爬出来,却是笑了一笑:“原来不止我一个有需要祭奠的人。”

      “青梅也是有亲人的呀。”我也笑:“夜色已深,娘娘若是完事了早些回去。这种事,被查夜的人撞见可就麻烦了。”

      她手背在身后,浅淡笑容底下似有急色。我告了辞,转身时往跨步往左,便看见她身后一截遮不住的精实棍子。

      第二日天色阴阴,似乎要落雨。我领了衣裳路过桃树边,照例细看它是否长出新芽。只一眼,我便发觉它根部的土被人动过了。不由想起淑妃夜里的作为,我疑惑地望她一眼,却看见她洗衣的模样专注非常,脸上还沾了不少水珠。

      如此过了半月,每日我都能看见这桃树被料理过的痕迹。桃树似乎也懂得知恩图报,竟然真的抽出新芽,稀疏枝条上叶芽色泽鲜嫩,间或还有一两个花苞。

      淑妃也欢喜,笑意却是淡淡的,似乎在意料之中。

      又三日,树梢处绽出桃花一朵,夭夭的红从花蕊向四周散开,变作浅浅的粉。洗衣的间隙我抬头望那朵花,心底有些雀跃。待回过头与淑妃四目相对,我们相视一笑。

      掖庭是没有希望的地方,而这树桃花让我有所期待。就像年轻时候,我在闺房里描小样绣花,期待能有位郎君打马而过,停在窗前——可惜期待中的郎君从未来过。

      花不一样,花有花期。只要愿等,一年总能等到一回花开嫣然。

      有吵嚷声音从掖庭正门传来,哭中掺笑。片刻,掌事神色肃穆把我们集合在一起。有腰系白玉钩黑带的内侍捧着圣旨朗声宣读,却是说新君继位大赦天下,特准掖庭中人出宫自立家业。

      宣旨人一走,左上方爆出一声惊叫,旋即,哭声笑声接踵而来。我只愣愣望向院子中间的桃树,眼睛有些花,恍惚间竟看见满树桃红。

      而在那繁花深处,有人端然如玉折下花来,他微侧头,眸间一片温软笑意:“是来折花?”

      手覆在脸上,片刻,水泽从指间流出。我心头堵得慌,茫然四顾,却看见淑妃若有所思的看着我。她朝我走来,她在我身边蹲下,她勾唇一笑:“你这个样子,是要留下来了?”

      我一怔,闭眼冥想许久:“我会离开。”

      “你是对的。”淑妃道:“你在外头还有家人,不像我,孤家寡人一个,在哪儿都是一样。”她起身离去,背影落寞而寂寥。我忽然想起,她高贵的出身和庞大的家族,在她来掖庭的前一个月,碎在王上手中。

      是夜我辗转反侧难以安眠,索性起身整理行装。月色很好,透过窗洒进来,倒也亮堂。我把整理好的包袱放在桌上,推门到了月光底下。

      我想再仔仔细细看一回王宫里的桃花。当年我初到掖庭看见这树花的时候想的是什么呢?我想,御花园里的桃花和掖庭的桃花并没有什么分别。花么,无论开在何处,只要模样足够绰约动人,都会遇到惜花人。

      可一转眼,已过去二十年。

      远远看见淑妃在桃树底下忙活,我顿脚静默片刻,折身回房。早该猜到的,病怏怏的树若是没人照料,怎能再次开出花来?这一树桃花,已经不是为我开的了。

      翌日清早,天色微明。我提包袱出门,却发现许多提着包袱的人并不急着离开,而是不约而同去了洗衣的院子。我随着人流过去,看向人群中央——淑妃穿着玉色折枝堆花裙,吊死在桃树上。而她的身后,沉寂半个春天的桃花夭夭灼灼,如烟似霞。

      我摸摸鼻子转身而去。我想,等往后有了立足之地,我便在门前种下两株桃树。啖它夏果,赏它春花。

      再不错付良辰美景,再不辜负一朝春来,草木生华。

      2015-4-14夜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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