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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十年 ...

  •   冬月十五的时候,商怀楌终于抵达了帝都,这个他分别了五年的地方。车子停在了京州驿馆的门口,商怀楌掀开帘子跳了下来。
      “冷。”虽然帝都气温比秦地高,但是偏湿冷,故彻有点担心商怀楌受不住。尤其是在冬日的早晨,风寒露重。
      “左右午时才进宫面圣,走,我带你去吃好吃的。”商怀楌抓了故彻的腕子,扔下随行的人往城门口去。
      辰洛和故彻的副将格礼哪里敢让这两人单独出行,只好保持一段距离在后面跟着,随时照应。
      城门口摆着馄饨摊,还是五年前他离开时吃的那家夫妇的,不过现如今那包馄饨的妇人怀里多了个三四岁的女娃娃。
      “大姐,两碗馄饨。”商怀楌找了个地方拉着故彻坐下。
      “客官宽坐,这就来。”妇人哄着怀里哭闹的孩子,抱歉地朝两人笑笑,又赶紧到丈夫那里帮忙。
      “是不是饿了?今儿哭得这么厉害。要不你先回家,我一个人在这里就成。”丈夫看着自己的孩子鼻子都哭红了很是心疼。
      “你一个人忙得过来吗?”妻子又担心女儿又担心丈夫,正左右为难的时候眼前多出了一双手……
      “大姐,这丫头生得这般可爱,我能不能抱抱?”商怀楌本就长得俊美,笑起来更是人畜无害,不仅妇人看得愣神,孩子都忘了哭了。
      故彻觉得很神奇,他以为商怀楌会不喜欢孩子的,没想到哄起小孩来还有模有样。尤其是抱小孩的姿势,很是标准。
      “这位公子,谢谢您了。”妇人把不再哭闹的孩子接过来的时候很不好意思,给他们的碗里多加了好几个馄饨,还端了一碗自家酿的酱菜。
      “没事儿。”商怀楌奉送了一个大大的笑容,低头吃了个馄饨顿时心里百感交集。“这味道跟五年前一个样!”
      不用他说,故彻也猜到了,五年前十二岁的孩子出城门的时候是用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吃完一碗馄饨的。
      “挺好的。”现在商怀楌回来了,是挺好的。至于以后会发生什么,故彻觉得没有必要去细想。
      “对了,这个给你。”商怀楌从怀里摸出一个盒子……
      盒子里,一头精雕细琢的羊脂白玉质地的狼,天狼啸月的姿态威武霸气,狼王的气概彰显无疑。
      故彻伸手一握,正好握满掌心,尺寸契合得让他双目泛潮。
      “这段时间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做面人太掉价了,何况面人日子久了就会掉色。还是这个好,适合我们战无不胜的战神!”商怀楌单手支着脑袋,看低头不语的男人。“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初见时,战场交锋。少年人身上穿着单薄的青衫,像误入北国的江南儿郎,风采有余,锐利不足。然而当他手持重剑催马疾驰,文质彬彬化为了威风凛凛,锋利之势风雪难遮。
      “记得。”就是因为一直记得,才会念念不忘。
      “将军。”商怀楌突然唤了他一声,微凉的手覆在了他的手背上,慢慢地收紧到一个合适的力度。“第一眼见你,我就知道你是个英雄。乎延故彻,你永远是我的盖世英雄。”
      故彻骤然抬头,迎上了商怀楌明亮璀璨的眸子,那眸子里闪动着的是最赤忱的光,包裹着他坚硬冰冷的心,将他彻底融化。
      意识到故彻想要回应什么,商怀楌突然收回了自己的手,双手合十朝他作揖求饶。“所以,看在我这么虔诚的份上,就忘了面人的事好不好?”
      故彻拿手里的玉把件磕了下他的脑门,“赖皮!”
      “王爷。”
      “将军。”
      辰洛和格礼怕两人真要动手,立马先后出现。
      “来了正好,辰洛结账。”商怀楌一步跳出了三步远,扔了他们三个率先往驿馆的方向回去。
      进京后,邓弛与任燎原一起先进宫向皇帝复命。得到召见的时候,皇帝刚下朝正在御书房处理政务。
      邓弛和任燎原汇报的事情盛业帝早就从辰洛的来信中得知了,挥退了邓弛,盛业帝只留下了任燎原。
      “任卿,秦端王病情如何?”盛业帝商承锐声音低沉,登基二十年,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不怒自威。
      如此毫无波澜的语调,听着不是在过问儿子的病情,而是随口询问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不知怎么的,任燎原想起了某一日送药时,秦王喝了药嘴里苦,又不肯吃些蜜饯之类的吃食,便拿他的名字打趣——任太医倾慕之人是唤作星星?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嘛。
      这样一个淡定从容又风趣的人,实在是太可惜了……这是任燎原对于秦王最多的感慨。“回禀陛下,秦端王殿下幼时寒风入体,又于北地久居为风寒所伤,殃及根本,如今唯有精心调养。”
      “最多几年?”商承锐言简意赅。
      不愧是亲父子么,问的问题都是一字不差。
      “十年。”任燎原可以不回答秦王,但是不能不回答皇帝。
      这个十年,还是在没有任何变故的情况下,精心调养着……
      “够了。”商承锐得知了个确切的数字,就只说了这么两个字。
      “请陛下明示,微臣是否继续替秦端王殿下诊治?”够了……加上这十年,一个寿命最多二十七岁的儿子,对于父亲而言竟然是足矣吗?
      “既是旧疾便不必再治,寻常请脉即可。”商承锐有些不满任燎原的多此一问,“没事了,你跪安吧。”
      “微臣告退。”任燎原明白,秦王是彻底地被遗弃了……
      用过午膳,半夏服侍着商怀楌穿戴朝服朝冠,在给商怀楌整理一身藏青色五蟒团云袍的时候,压低了声音道。“任太医单独见了陛下,陛下只问了您最多还有几年。任太医说了十年,陛下只说了句……够了。”
      商怀楌垂了长而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绪,一抹笃定的笑容盛开在嘴角。“的确是足够了。”
      故彻和商怀楌同时推门而出,都被彼此的盛装惊艳了一把。故彻惊艳于商怀楌矜贵雍容的浑然天成,商怀楌惊艳于故彻骁勇冷傲不可一世。
      两人并肩而行,明明不属于一个世界却融合得恰到好处。
      “你像是去示威的。”故彻还有点不能适应脸色红润身形挺拔的商怀楌,尤其还一身的朝服,衬得他根本瞧不出半分病态。
      “你不是吗?”这一身明光铠寒意深深,是战神的至尊铠甲,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故彻在除战场以外的场合穿。
      “我是。”他代表的是北契七十二部,当然要示威。
      “我也是。”他就喜欢看商承锐想灭了他又灭不了的样子。
      崇明殿。
      左文右武分站两旁。
      盛业帝正了正九龙捧珠帝冠,日月绕星缠枝玉带束着的玄色乾坤九纹龙袍在正午的阳光下光华万千,他凤眸微敛,群臣的表情便尽收眼底。
      尤其是首排静立的七位皇子。
      “宣秦端王入殿。”
      “诶。”秦端王殿下晃了晃胳膊,腕上的手却没有收了力道。“你不会这个时候才紧张吧?我先进去给你探探路……”
      “离京久不归,哭。”故彻压低了声音,最后一个字更是刚出口就消散在了寒冷的空气里。
      “嗯。”不就是哭么,唉,想想自己英年早逝的命数,眼泪要多少有多少。商怀楌很是自信地踏入崇明殿……
      走到一半,商怀楌悲剧地发现自己的脸有点僵,心里那叫一个万马奔腾!还真是……哭,也不是这么容易的。
      “拜见陛下,万岁万万岁。”商怀楌的额头抵在冰冷的金砖上,胸腔中的一股怒火腾地烧红了他的眼眶……
      “起。”盛业帝见他礼仪风度毫不欠缺,又无半分病弱之态。一时间他竟不知该为这个儿子的矜贵从容而骄傲,还是该为这个儿子的滴水不漏而忧心。
      他还以为,会看到一个面色青白,体态孱弱,行动间需要人搀扶的儿子……任燎原说商怀楌活不过十年,若不是任燎原是他的心腹,他根本不信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少年寿不永年。
      十年。
      盛业帝算了算,十年后自己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那个时候储位已定、边疆稳固、朝政安稳……
      所以,足够了。
      这个儿子出身最低,却是唯一一个在封地长大的皇子。没有母族依靠,虽关系北国,但命不久矣,对于众皇子而言是一块最好的磨刀石。
      盛业帝的视线从商怀楌的脸上扫过,撞见了他泛红的眼眶,蓦地晃了晃神色……再如何滴水不漏处变不惊,到底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他斟酌着开口,好不容易酝酿了一句合适的话,还没来得及滚到嘴边,就见商怀楌又跪了下来。
      “皇父容禀。”商怀楌捧出了一把碎玉,奉于御前。“儿臣莽撞,因一时不慎损毁御赐之物,有罪。”
      盛业帝盯着面前无法复原的玉佩,说没有动怒是不可能的。但是看到站着的诸位皇子和文武大臣无不表情龟裂,怒气就被冲淡了些许。“朕听闻你近几日病重,无甚心力执佩环珰乃人之常情。何况此次两国交好,你居功至伟,功大于过。朕恕你无罪,且站一旁吧。”
      “儿臣叩谢皇父圣恩。”商怀楌磕了个头,算是彻底把手里的烫手山芋解决了。他垂着眸子,事不关己地站在一旁。
      “宣北契使臣乎延将军觐见。”
      盛业帝摸着碎裂的玉佩,很是心疼。一直到故彻走近,他才看了一眼……心里不免感慨:不愧是乎延家的男人。
      “乎延故彻见过天朝陛下,万岁万万岁。”故彻行的是北契的最高礼节。
      “免礼。”盛业帝的声音里添了几分温度,“乎延将军远道而来,一路奔波,辛苦了。克顿可汗的来信,朕已然看过。对于两国联姻之事,朕觉得甚好。只是不知,克顿可汗是想嫁女还是娶媳?”
      故彻答得很是直接,“鄙国大世子已到适婚之龄,尚无妻妾。可汗令本将亲自向陛下求亲,求娶陛下掌上明珠。”
      “哦?”盛业帝的视线扫到商怀楌,“恰巧朕之皇五女年已及笄,婚配于世子乃天作之合。”
      “陛下说的可是秦端王殿下养母之女?”故彻看了眼仿佛置身事外的商怀楌,“本将所知,五公主乃嫔位所出。而鄙国大世子乃来日继承国祚之人,他的正妻必定是陛下至尊至贵之女,如此方能延绵两国和平。本将听闻三公主与大世子同龄且尚无婚配,其母乃陛下贤妃,母族极贵者乃陛下生母太后殿下。故,乎延故彻斗胆,替大世子向陛下求娶三公主,结两国之好。”
      盛业帝很想把桌上的玉玺砸过去砸死这个号称是沉默寡言的战神!可偏偏面上,他还要挂着友善的笑容。“朕之皇三女乃太后挚爱,此事朕需问过太后,才能给将军答复。”
      “乎延故彻静候陛下佳音。”
      故彻几句话就解决了一次和谈,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商怀楌心里很是羡慕,他也不想留在这里当木桩子的好么?
      “陛下!”鸿儒馆大学士大司空唐亦德声泪俱下,扑通一声跪在了崇明殿的正中央。“北契乃蛮夷之地,公主金枝玉叶怎能下嫁?还请陛下三思!”
      呵,嫁你们家公主就金枝玉叶嫁我们家就买一送一啊!商怀楌挑了挑剑眉,心里腹诽着……
      “陛下!”右司徒王徽有样学样,紧跟着唐亦德老泪纵横。“大司空所言甚至,微臣附议!”
      盛业帝拧眉,大司空为了皇三女,右司徒为了皇五女,本来该分庭抗礼的两人这下竟然拧成了一股绳!“东宫何所思?”
      太子殿下被点了名,优雅地踱步到大司空身旁,躬身回禀。“公主金枝玉叶受天下奉养,如今为国之和平远嫁北国无可厚非。儿臣只恨母后膝下无所出,否则皇父嫡女出嫁和亲,必定成史上佳话。”
      太子立场很坚定,与皇父站同一战线。至于是否得罪大司空与右司徒,根本无需考虑,他们本来就是动摇自己储位的不安分因素。
      “既如此,此事就交由太子处理。”盛业帝顺势推掉了这个烫手山芋,散朝前还特意嘱托太子。“务必使太后满意。”
      出崇明殿的时候,商怀楌不自觉得加快了脚步……
      “九弟。”一只手搭在了商怀楌的肩上。
      商怀楌闻香知来人,回头扯出了个灿烂的笑容。“三哥。”
      蜀王商怀枫差点被他闪瞎了眼睛,朝太子殿下扔了个眼神,一手就扯着商怀楌往出宫的方向走。
      “……”商怀楌心里万马奔腾,一路保持缄默,直到被推上了马车。
      “你尚未成年,在宫外没有开府。之前你居住的百福殿现在住着小十五,所以暂时跟我住吧。”商怀枫单方面宣布了商怀楌的住处。
      “嗯。”商怀楌尽量忽视落在自己身上的灼热目光,伸手将商怀枫推开至一个得体的距离。“三哥如今想要什么样的人没有,非得在弟弟这儿占便宜不成?”
      商怀枫抓着他的手不放,反而凑得更近些,唇贴着他的侧颈攀至他的耳畔,轻声呢喃。“我就要九弟这样的……”
      商怀楌微微侧头,躲过了商怀枫贴近的唇。“三哥就这么容不下弟弟?”见商怀枫脊背僵硬了一下,商怀楌的笑容愈发张扬。“怎么?五年前的一出弄不死弟弟,三哥还要故技重施?”
      “我没有。”
      刹那间,商怀枫的脸色比商怀楌这个重疾缠身的人还要苍白。他的目光紧紧地锁紧了眼前的人,“何况,你不也设计了我?”
      五年了,商怀枫一刻都不敢想眼前的这个人……可是,刚刚在崇明殿见到他背光而立,他才恍然间明白,五年前的一点悸动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和距离的分隔而消亡。刻骨的思念早已如蛆附髓,难以根除。
      纵然,这个人算计过自己,让自己闭门思过了整整一年!
      “你被流放了五年,我也做了一年的囚徒。”商怀枫强硬地将他搂在怀里,“九弟,我们扯平了。”
      商怀楌认真地看着他,仿佛是真的在思考这笔账能否两清。其实商怀枫的账算错了,他不是被流放那么简单……
      五年前,他出京前,收到了邓弛从宫中传来的消息。
      邓弛的一张纸条上写的几个字极其简单——上令,非死不至。
      他抓着这张纸条想了很久,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正是那天他跟故彻说过的。他犯了的唯一的错就是,出身卑微,这是原罪。
      商承锐要他死在去秦地的途中,为的只是保住嫡出的商怀枫和钟爱的商怀杺。明明他才是无辜的那个,却被当成了罪魁祸首,只是因为他生母卑贱。
      商怀楌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一口血先涌了出来……
      “怀楌!”商怀枫一伸手接了满手的血,鲜红的颜色刺痛了他的眸子。“时易,去把邢瑜带到府里,要快。”
      商怀楌盯着他看,这人还真是挺着急的……
      商怀枫略通歧黄之术,给商怀楌搭脉的时候发现他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这么健康。凝滞的脉象,怎么看怎么像是……将死之相!
      “怀楌……”商怀枫抱紧了他,“没事的,三哥救你……”该死的!他还以为有战神乎延故彻随行,那些刺客伤不了商怀楌!
      救个屁!商怀楌干脆眼不见为净,昏死了过去。
      邢瑜是蜀王府里的常住大夫,除了给蜀王商怀枫和府中那些妻妾调理身体,就是与商怀枫探讨医术,和商怀枫算得上亦师亦友。
      商怀楌趁着闭目养神的功夫,把邢瑜的履历翻了一遍——邢瑜,江湖游医,因躲避仇家追杀寄居蜀王麾下,是一名医术高超毒术高明的黑心大夫。
      太子党里面既然藏了这么一位毒医,可见这潭水很深……除非太子党内讧,不然这潭水根本搅不动。
      “放肆!”商怀枫怒喝的声音从隔间传来,一如既往狠辣的眼神向毒蛇一样凝视着邢瑜,硬生生把这位毒医看得背后发凉。
      “王爷应该在属下之前诊过了脉,事实如此。”邢瑜顶着他阴狠的目光实话实说,一字一句像刀子一样戳在商怀枫的心脏上。“伤害侵入肺腑,经脉具碎。若不是一身极寒极冷的内力续命,早就……”
      “救他。”商怀枫伸手直指邢瑜,把他所有的话堵在了嘴里。“本王不想再听到什么最多十年之类的话!”
      “王爷……”邢瑜叹了一声。
      “闭嘴,出去!”商怀枫拒绝再听,直接下令把邢瑜赶走了。
      商怀楌嘴角勾出了一抹嘲讽的笑,听到商怀枫的脚步声靠近才翻了个身,把脸埋进了弥漫着沉水香的被褥里,留了个背影给商怀枫。
      ——该吃吃该喝喝,也就这几年了。
      邢瑜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商怀枫差点没忍住一掌拍死他。但是归根究底,这事跟邢瑜没有关系,反而原由自己。
      五年前商怀楌十二岁,长得很漂亮……那夜中秋,他多喝了两杯酒,没有忍住,偷偷地吻了他。
      第二日便被身边的暗卫出卖了,事情捅到了御前,皇父暴怒之下罚他跪在奉先殿反省三个时辰,而毫不知情的商怀楌被罚跪在百福宫宫门前一天一夜,还被下旨明谕斥责。
      那时他知道是自己鲁莽了,商怀楌和他不同。他是中宫嫡子,只要他不造反不管干了什么都不会危及性命。而商怀楌无依无靠,在皇父眼里更是可有可无。所以,他从奉先殿走出来的时候下定了决心远离商怀楌。
      可是商怀楌太聪明了,怎么会忍受无故受罚的屈辱。在重阳那日,在他常用的沉水香里下了药,让他心智迷失,差点轻薄了皇十一子商怀杺。
      被御前侍卫用冷水泼醒的时候,他不是没恨过商怀楌出手狠毒。只是,皇父最后的处决却还是落在了商怀楌身上……
      皇父以为,一切根源都因为商怀楌,所以将他贬入秦地……
      这么多年了,商怀楌在秦地平安长大,甚至立了战功加封爵位,风光回京。却原来,所有风光的背后都掩藏不住帝王的杀心。
      若不是皇父流放,他怎么会伤寒侵体伤了根本?若不是自己行为孟浪,怎么会牵连他命不久矣?
      “怀楌,我们扯不平了……”他被囚禁了一年,而他却丢了半条命,怎么算得清楚啊!商怀枫替他拢了拢被子,“故彻求娶三妹的主意,是你出的吧?”
      一如既往的精明……商怀楌啧了一声,从一堆被子里爬起来瞪着商怀枫。“那你呢?陛下之所以留着我,就是为了牵制你,从而压制太子。你和太子将计就计,拉拢我抱团。怎么?安安稳稳了十数年,终于有危机感了?”
      商怀枫用被子把他整个包住,盯着他泛青的嘴唇有些晃神。“你能跟我来蜀王府,就已经算是太子党了。我不明白的是,明明嫁五妹才对你我太子有助益,为什么你不同意?”
      “三哥你看看我。”商怀楌凑近了他,几乎要把自己的模样撞进商怀枫的眼球里。“北国多苦啊!没人比我更清楚……你看我现在人不人鬼不鬼,你觉得我会让我在意的妹妹和我一样早夭吗?要我拿自家妹子换权势,妄想!”
      “皇祖母也不会同意三妹远嫁。”商怀枫将他抱住,不让他看自己泛红的眼眶。“皇父侍母至孝,否则怎会对于大司空扶持郑王一事毫无动作?皇长兄又一心想得北国势力支持,怎会允许其他皇妹和亲。他们,想嫁的都是五妹。不管你愿不愿意,这结局你改变不了。”
      商怀楌想反驳,辰洛在一个侍卫的引路下走了进来。商怀楌瞧了一眼那沉默寡言的侍卫,知道这就是盛业帝放在商怀枫身边的眼睛……值得利用。“其实,乎延将军特意求娶三公主,只是因为在来京途中,擒获了一名刺客。”
      “啊?”商怀枫猝不及防,回头一个刀眼扎在了自己的侍卫子洲身上。
      “那刺客倒是衷心,什么都没有交待。不过,他落下了一个物件,乎延将军查得乃是郑王的伴读的玛瑙手串。”商怀楌无可奈何地叹息,“乎延将军说兄债妹还,非得要报了此仇雪耻。臣弟苦劝都无果,怕是皇长兄难办了。”
      商怀枫嘴角抽搐了下,满眼的无可奈何……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总不能不接茬吧?“郑王?六弟素来为人谦和文质彬彬,断然不会做出此等有损国祚之事。谁行刺的时候会带着会被识破身份之物,此事定是有人陷害。”
      “三哥说的是。”商怀楌叹了一口气,“可惜这北国人都野蛮得很,不听解释。何况有物证?三哥必得知会皇长兄说一声,莫要逼急了乎延将军,万一他将皇子刺杀北契使臣的事情公诸于众,传到了克顿可汗那里,到时候北契铁骑挥师南下,还能指望臣弟的秦兵不成?要知道,臣弟也是受害者之一啊。”
      商怀枫真的很想一掌拍晕他,不过手落在他后脑勺的时候只是轻轻地揉了揉。“你放心就是,此事我必定与皇长兄严明厉害。”
      “辰洛。”商怀楌好像才看见有外人在似的,唤了辰洛一声。“去驿站将本王的细软和小夏子一块儿搬到蜀王府,近段时间本王住三皇兄这儿。”
      “是,王爷。”辰洛压制住了心里的惊涛骇浪,立马离开现场。心里还掂量着,要是把这些话汇报上去,他会不会跟着秦王一块儿掉脑袋。
      “三哥。”商怀楌拉着商怀枫的手,表情情真意切,言辞感人肺腑。“弟弟在京中与三哥最是交好,孤苦无依之时只有三哥收留我,弟弟今后必定为三哥赴汤蹈火、肝脑涂地。”
      子洲眉头一跳,暗叹:还是秦王好啊!想到什么说什么,完全把我当空气。
      “你只要给我好好养病就成。”商怀枫扭头吩咐子洲,“去看看邢瑜药煎好了没有,煎好了赶紧送过来。”
      “是,王爷。”可惜,不能听秘密了。子洲满心遗憾……
      两双眼睛一消失,商怀枫就恶狠狠地把商怀楌扑在了身下。“我早该知道你是个睚眦必报的!怎么着郑王就惹到你了?”
      “那倒没有。”商怀楌认真地想了想,他六哥倒是真没有给他下过绊子,更没有派人暗杀他。不过,谁让郑王的靠山是太后呢?
      “你打什么主意呢?”商怀枫背后发毛……
      “我在想,明天进宫给长辈们请安,要带什么礼物。”商怀楌笑笑,“三哥,你说为了边关稳定两国邦交,陛下会嫁三公主吗?”
      帝王家的女儿,不是为了稳固邦交就是为了笼络重臣的。譬如为了笼络陇西士族出嫁的常淳长公主,再譬如为了提拔寒门与士族抗衡下嫁的皇二女常敏公主……若是三公主远嫁北契能换来两国边关稳固,想必皇父是愿意的。
      “会的。”商怀枫的答案在意料之中,感觉到周身冷了立马把人又塞进了被窝里,严肃地纠正了他的称呼。“怀楌,那不是陛下,是皇父。”
      “你既然知道我睚眦必报,又如何不知他于我此生都只是陛下。”那是你们的皇父,从我走出帝都开始,就不再是我的皇父了。
      商怀枫知道他恨,恨自己、也恨皇父,可是他无法解开他心中的结。或许,从那一夜的一个亲吻开始,一切都已回不去了。
      是夜,蜀王和秦端王的谈话都被送到了盛业帝的面前,两份汇报内容无一字之差。盛业帝看完后,对着一盏油灯沉思良久……
      北契人有仇必报,梁子一旦结下,解开就要付出代价。但是这个代价是他的一个女儿,就有点大了……
      何况,三女和亲倘若被折腾至暴毙,他还要送一个女儿去。第二次送就不能送五女,诚如商怀楌所言,他的秦兵……是啊!领兵五年,将蛮荒之地的落魄军民治理成如今的兵强马壮,别说秦兵就算是秦民,也只是秦王的秦民吧。如果五女不能和亲北契,到时候和亲的就是自己钟爱的四女,那是万万不能的。
      盛业帝已经有了抉择,目前还在盘算着该让谁跟太后开口才能不伤了母子情谊。正左思右想不得法,邓弛已经掐着时辰捧着妃嫔的牌子进来。
      “请陛下翻牌子。”邓弛将后宫妃嫔的牌子递上去。
      盛业帝第一眼就看到了顺美人的牌子,伸手就翻了。顺美人善解人意,不像其他妃嫔那般聒噪,又年轻貌美,还是很合他心意的。
      顺美人入宫已有六年,因为是盛业帝从宝华山大行宫带回来的一名宫女,出身低微。因此再如何受宠,也只是从才人爬到了美人的位置。不过总比生了位公主还只是才人的明才人好些。
      今夜诸多事情压在心里,盛业帝兴致不高,只让顺美人陪着他说会儿话。讲的自然不是国事,也没什么风花雪月,只是一个个小故事。
      顺美人在大行宫待了好几年,见识自然比闺阁之中的女子多些,因此盛业帝很是舒心。他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陪着说说话了……
      “要妾说,婆媳闹了矛盾自然婆媳间解决,儿子插一脚岂不是平白伤了母子和气?这个余生当真是榆木脑袋,活该受这夹板气。”顺美人的这话,说到了盛业帝的心坎上了。
      可不是么!和亲的事情一直是商怀楌负责的,就让他去和太后说清楚。若是他讲不清楚,那就让他心爱的五妹嫁过去!
      清晨,盛业帝从珠颜宫出来的时候心情大好。“邓弛,传朕旨意,明谕后宫晋封顺美人为顺嫔,择吉日行册封礼。”
      “奴才遵旨,恭送陛下。”邓弛在圣驾走后,进了珠颜宫寝殿。挥退了顺嫔身边的宫女,径直走到了顺嫔身后。“恭喜娘娘。”
      顺嫔正对镜描眉,闻言笑了。“您客气了,我啊只要不误事就成。呀,这左边的眉就是画不好,您给帮个忙?”
      “奴才遵命。”邓弛捏着眉笔,在她的柳叶眉上画出一抹黛色。“陛下近日都忙着几位公主的婚事,北契求娶了三公主做世子妃,又为四公主选了刑部左侍郎。虽然四公主嫁的是个寒门,但到底是留在帝都的。三公主就算是未来的北契王后,那也要承受骨肉分离之痛。娘娘说是不是这么个理?”
      “哟,您这话说的。”顺嫔扶了扶鬓,不敢苟同。“一个贵族一个寒门,到底是贤妃的女儿,太后的宝贝疙瘩,将来说不定还是北契王太后呢。”
      “三公主尊贵,这是自然的。”邓弛放下眉笔,“娘娘看着可还满意。”
      “您这手艺愈发得好了。”顺嫔挥了挥手,“得了,本宫该去给中宫请安了,您去办您的差事吧。”
      “奴才告退。”
      天朝祖训,皇子未成年不予以上朝参政。可是秦王既然已经是未成年入藩地理事的例外,这个祖训在他身上同样不适用。
      天还没亮就被从被窝里拽出来,对于天生畏寒的商怀楌是个折磨。要知道这些年在秦地,一到入冬他就没从炕上下来过!
      商怀枫从邢瑜那里拿了一瓶雪参丹,专养经脉通血络的。在进崇明殿前硬是逼着商怀楌嚼了两颗,把剩余的塞到了他挂着的一个香囊里。“觉得冷了就吃一颗,就当吃糖了,别硬撑。”
      “这么贵的糖,您别吓着我。”雪参丹千金难求,他还一给一瓶,难不成真的是蜀地富得流油?
      朝会议事,商怀楌边打瞌睡边听了一耳朵,说到底就跟菜市场一样,聒噪又无趣。一帮子戏精,比戏台子上唱戏的还要表演到位。
      说到后来,终于又提起了公主和亲之事。
      太子先开的口,很谨慎。“儿臣昨日特意问过母后,近日皇祖母身体欠佳,恐怕皇妹出嫁之事此时提出甚是不妥。”
      言下之意:奶奶身体不好,我不敢说。
      圆滑刁钻,不愧是做了十几年太子的人……商怀楌想,差不多应该这时候有人跳出来了吧。
      他这头刚想着呢,旁边的旁边一直站着沉默的郑王开口了。“皇父,儿臣有本奏。昨日北契使臣所求乃皇父至尊至贵之女,后宫之中最尊贵的便是皇父与母后所出之嫡女。不若更改五公主玉牒,昭告天下为中宫之女,远嫁北契和亲?”
      郑王此言一出,群臣皆愕然,连盛业帝都有那么一刻反应不过来。
      盛业帝敛眸,借机将朝堂上八个皇子的表情看了个遍——太子垂眸,正思量着此事的可行之法。齐王事不关己,一副看戏的样子。蜀王面无表情,视线却若有若无地在太子和秦王之间徘徊。鲁王一脸严肃,面色深沉,看不出情绪。湘王似笑非笑,郑王眼神焦虑,韩王温温吞吞,秦王则偷偷打了个哈欠?!
      盛业帝下意识地挑眉:不对呀!这难道是太子一行人给郑王设的套?秦王这是笃定了朕会允了郑王这个主意?“秦端王以为如何?”
      “……”商怀楌愣了一下,才出列作揖。“回禀皇父,众所周知儿臣为两国交好与北契交往甚密。若举荐和亲公主,恐有利己之嫌。一切皆凭皇父做主,臣等遵圣令而行,莫敢不从。”
      这关系撇得可真干净!盛业帝的怒火腾地窜上了脑门。
      “此事延后再议,散朝。”盛业帝直接点名,“秦端王留下。”
      空荡荡的崇明殿短短的时间内只剩下了盛业帝、秦端王和大太监黄希三个人。黄希眼观鼻鼻观心,尽量降低自己存在感,免得被皇帝的怒气伤到。
      盛业帝高高在上地坐着,俯瞰下站的商怀楌,声音听不出喜怒。“朕听闻你给各宫都送了礼,东宫宝驹八驾,其余兄弟每人美酒十坛黄金百两,后宫上至太后下至美人绫罗绸缎各一匹。朕赏你的,还剩下什么没有?”
      “皇父圣明,赏赐之物刚刚好,儿臣谢皇父体恤。”商怀楌一句话堵住了盛业帝后面发难的话。
      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盛业帝气得牙根发痒。“哦?那皇儿准备送朕什么?”这混账玩意要是敢说他富有四海什么都不缺,他就让人把他拖下去打死!
      “儿臣摔碎了皇父的玉佩,愧疚不已。此乃儿臣于秦地所得鸡血玉,虽品相不及御赐之物,却是儿臣亲手雕琢而成,还请皇父莫要嫌弃。”商怀楌从怀里掏出了一块玉佩,由黄希交到了盛业帝的面前。
      鸡血玉是盛业帝较为喜爱的玉种,尤其这块玉佩还是鸽血红,并且雕刻了五福捧寿的图案,寓意极好。
      盛业帝拿在手里只看了一眼,若非商怀楌说这是他亲手雕琢的,盛业帝几乎要以为这般精雕细琢之物是出自能工巧匠之手。“你有心了。”
      “谢皇父,儿臣不敢。”商怀楌觉得要是不拿出点像样的礼物,盛业帝真有可能借机宰了他!这可是他拿来哄常嫔开心的,谁知道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谁能知道他心在滴血啊!
      “离京这么多年,去后宫请安吧。”盛业帝拿了人家的礼也不手短,“多陪太后说会儿话,劝劝她你三皇姐出嫁之事。若是太后伤了身子,朕可不会饶了你。”
      “儿臣遵旨。”呵,说得你什么时候饶过我一样!
      盛业帝进御书房前,本想将手里的玉佩给黄希,想想又在手心里捏了捏。这小子倒是有个一技之长……罢了,这么精致的东西搁着太可惜了。“去司珍坊挑个合适的穗子过来。”
      黄希愣了一下,赶紧应声。“奴才这就去。”他怎么觉得秦王殿下要翻盘?
      商怀楌先进奉孝宫拜见太后。
      这个时辰太后还在用早膳,听说秦端王殿下过来请安,太后沉思了一会儿,“添一双碗筷,怕是这孩子还没用早膳呢。”
      北契指定了皇三女和亲的事情,大司空和郑王早就告知了她和贤妃,只是皇帝一直没有松口,所以她只能当做不知道。
      目前,只有秦端王这个孙子和北契关系最好,能不能留下三公主还要看秦端王的态度。太后这么一盘算,就对着来请安的商怀楌满脸慈祥和蔼起来。
      “小九还没吃吧?来,坐下陪皇祖母一块儿吃点。”太后端量着商怀楌,满眼的心疼。“这么多年,在北国那种苦寒之地,孙儿你受苦了啊!”
      “谢皇祖母。”商怀楌靠着太后坐下,没去拿筷子先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串翡翠佛珠手串,极品老坑玻璃种。“孙儿记得皇祖母一心向佛,特意寻来的这串佛珠,每颗翡翠珠子上都刻了金刚经,皇祖母可喜欢。”
      女人都爱珠宝,太后尤其喜爱翡翠,又笃信佛法。商怀楌这礼算是送到了太后的心坎上,太后立马就把手里的一串玛瑙佛珠搁在一边,换了这串翡翠的,握在手里更是爱不释手。“喜欢喜欢,小九最是懂事了。”
      “皇祖母夸赞,孙儿不敢当。”商怀楌顺势就跪在了太后的脚边,“前朝之事本不该由孙儿多言,但是事关三皇姐,儿臣不敢欺瞒皇祖母。”
      “好孩子,地上凉,且先起来。”太后牵了他的手,屏退了左右,径直将他带进了小佛堂里。“皇祖母正要问你此事呢,你皇父今日可有抉择?”
      “皇祖母莫要忧心,这事是有缘由的。”商怀楌轻叹了一声,“孙儿和北契使臣途中多次遭遇刺客,有次北契使臣活捉了名刺客,从刺客身上搜到了唐小公爷的玛瑙手串。孙儿明白六皇兄素来和善,断不会做此等下作之事,此事必定有奸人诬陷。然则使臣不信孙儿所言,甚至一度怀疑孙儿勾结六皇兄对其不轨,孙儿便无法再劝……”
      “那北契求娶三公主乃是为了……”太后焦急不已。
      “使臣咽不下这口气,说是不能对六皇兄如何就要三公主多吃苦头。”商怀楌噗通跪下,“皇祖母,北国苦寒没人比孙儿更知。孙儿身为男子尚且在北国染了一身恶疾,太医明言只余不到十载春秋,何况三皇姐?皇祖母定要为三皇姐做主,莫要让她与孙儿一般命苦!”
      太后倒吸了一口凉气,“什么!”瞧着眼前哭诉的孙子,再想想即将远嫁的孙女,太后气得红了眼眶。“你皇父是不是让你来劝哀家的?好啊!可真是哀家的好儿子,自己不敢来派个体弱的孩子来,这不是戳哀家的心吗?”
      “皇祖母要保重身体。”商怀楌赶紧把人扶住,并且递了杯茶过去。“和亲之事尚无明发谕旨,不是不可转圜。皇祖母前往不能再此刻倒下,否则三皇姐还有何依仗?”
      太后撑着额头,闭目沉思:皇帝素来多疑,怕就怕他此番动作是要拿外戚开刀,以此巩固朝政……三公主一旦出嫁,唐家与贤妃、郑王必定与自己离心。“你方才说尚有转圜的余地,是何意?”
      “方才议政,六皇兄出了个主意,要五皇妹更改玉牒养于中宫名下,以嫡公主的身份远嫁和亲。”商怀楌又轻叹了一声,“皇祖母,孙儿乃常母妃悉心抚养长大,五皇妹又是常母妃唯一的女儿,说句私心的话,孙儿不愿妹妹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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