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侠》霜隐

2、第一章丨清风袭翠微

　　疏雨滴滴漏天光，秋风袅袅引酒旗。

　　翠微山脚下，赵阿三的酒舍从所未有地人满为患，连他那婆娘和七旬老爹都被他叫出来帮忙。赵家世代受翠微剑阁荫蔽，但他资质不高，没有通过弟子选拔考试，只能在这山脚下贩酒为生。

　　三月前，翠微剑阁的老阁主广发英雄帖，说是要在翠微峰举办一次比武大会，届时拔得头筹者将能带走翠微剑阁的三宝。比武之期将近，这几日陆续来了不少带着刀剑兵器的武林人士，把赵阿三的小小酒舍占了个满满当当。

　　“掌柜的，我要的酒怎么还没上？！”坐在墙角的虬髯大汉一拍桌子，高声喝道。

　　赵阿三赶忙让自家婆娘将酒送去，“大爷，这是您要的竹叶青。”

　　大汉将酒坛封口一拆，就着坛子就喝了起来，竟一口气将整整一坛酒都给灌进了肚子。

　　赵家娘子看得目瞪口呆，自家的酒虽然只是农家浑酒，但后劲不小。

　　“小娘子莫担心，”大汉哈哈大笑，“再来一坛。”

　　“裘大侠真是好酒量啊！”

　　大汉抬头，见门口来了一行人，个个腰悬宝剑，头戴玉冠，身着青衣，刚才出声的正是那领头之人。

　　“苏门主过奖了，”大汉敷衍道,转而接过赵阿三拿来的另一坛酒。他裘天方平日里最看不惯的就是那表里不一的伪君子和朝廷走狗，而这金光门门主苏玄风一人就占全了这两样，金光门依附于当今朝廷早就是江湖武林人尽皆知的事。

　　苏玄风见他不冷不淡的态度也不懊恼，与酒舍内其他武林人士点头招呼，便吩咐着弟子们找了位置坐下。

　　“掌柜的，你这竹叶青酿得不错，不知道和那 ‘满山翠’相比又如何？”

　　“大侠过誉了，我这浑酒怎能和那‘满山翠’相提并论呢。”赵阿三见这头戴玉冠的郎君有心攀谈，就多言了几句，“都传要酿成‘满山翠’需先取翠微峰顶子夜的‘无根雪水’，普通农人要上那翠微峰顶就不易，何况还要集天时地利才能采得，就算采来了，也要用那翠微剑阁世代相传的秘法精心酿制，实属不易。”

　　苏玄风可惜道，“怪不得那翠微剑阁要将其奉为一宝，不知这次能否有幸喝到了。”

　　“苏门主喝惯了宫里赐下的‘紫金醇’，怎还肖想那‘满山翠’呢？”一个女子嬉笑道，窗边那一桌统共坐着四个头戴白色纱笠的白衣女子，出声的正是其中一个。

　　苏玄风门下弟子闻言，出声呵斥道，“竟敢对门主无礼！”言毕竟是要动手，不过他手中的剑还未出鞘，眼前就闪过一个白影，突感委中穴一麻，立时就跪倒在地。

　　裘天方看热闹不嫌事大，见状笑问道，“苏门主，你这弟子这是还没喝上‘满山翠’就先腿软了？”
　　话音刚落，酒舍内就传来哄堂大笑。

　　苏玄风的大弟子林少原扶起师弟，“不知这位小娘子师出何处，在下金光门弟子林少原，不知能否领教几招？”

　　出手的这位女子身量颇高，并不是方才出声寻衅那位。只见她低头朝林少原施了一礼，微微点头。
　　“请赐教！”林少原见状也不多礼，说罢便出招制人。

　　那女子见势身法一闪，躲过了他的第一招“金鳞潜水”。

　　“好俊的步法！”看戏的裘天方心中感慨。

　　苏玄风见状也在心中默默猜量那女子的来路。

　　林少原一连数招，都被那女子轻松躲过。二人拆招拆到第三十招时，林少原剑花一挽，使出一招“鱼跃于渊”，那女子似是不再耐烦左躲右藏，竟不闪不避，直接用戴着银白手套的右手将林少原的剑一下折断。

　　林少原还在怔楞之际，师父苏玄风的金鳞剑已经出鞘。

　　当啷——酒舍内荡开一阵刀剑相击之声。

　　一位玄衣少侠出手用自己的剑替那女子挡过了这一击，“前辈，手下留情。”

　　苏玄风看他出手不凡，与他同座的还有三位年轻人，待苏玄风看清其中一人面貌，就收剑入鞘，问道，“这位小娘子何故毁我弟子兵器？”

　　那女子却不言语，倒是她那出言相讥的姐妹说道，“林少侠，我这位妹子出手没有轻重，你的剑我们自会赔你。”

　　金光门的一众弟子见大师兄受辱，忿忿不平道，“欺人太甚！”

　　裘天方原本在一旁看戏，这时也来蹚浑水，“苏门主何必与一个后辈较真呢？我的‘饮血刀’倒是想见识一下苏门主的‘金鳞剑’。”

　　苏玄风闻言，不想与裘天方起冲突，只道，“明日便是比武大会，届时再与裘大侠切磋。”

　　其余弟子还有异议的，只听得林少原道，“算了，是我技不如人，方才还要多谢小娘子手下留情。”林少原虽武功资质平平，胜在性格温厚稳重，完美继承了师父和稀泥的功夫。

　　那带着白色纱笠的女子从腰间取下一只吊着玉坠的银丝勾线香囊，从中取出一枚雪琉璃，递给林少原，似是赔罪。

　　雪琉璃，产于西域，一枚的价值能抵普通人家半年营生。林少原的剑也不是什么绝世名剑，在场的不少人都觉，这一枚雪琉璃赔一把剑，倒是不值当。

　　待林少原接过雪琉璃后，那女子又向玄衣少侠抱拳致谢。那少侠只点头致意便回了座。

　　与他同桌的锦衣少女迫不及待地摇着身旁男子的袖子道，“阿兄，我也想学这样的剑法！你让段大哥教教我！”

　　她那兄长身着白色锦袍，领间缀着一圈银灰狐狸毛。初秋时节，手上就捧着一只汤婆子取暖，“别晃了。”说完便咳嗽了起来。

　　同桌的青衣少年道，“郡…李姑娘，段兄使的乃是栖霞派的‘烟波剑法’，你要是想学呢，是要拜入栖霞派门下的。每日练功，你身子娇贵，受不了的。”

　　李姑娘闻言嘟着嘴，哼了一声。“陆衍，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陆衍摸了摸鼻子，“我说的实话嘛，段兄你说是不是？”被他称作段兄的玄衣少年，乃是栖霞山庄庄主段青涯的长子段惊蛰。

　　段惊蛰向来少言寡语，倒了杯热茶递给陆衍。

　　陆衍不解，“段兄何意？”

　　“让你少说话，多喝茶啊！”李姑娘愤愤道。

　　两人正斗嘴之时，门口又进来了一行人。

　　“各位大侠，在下奉家师之命，特率众位师弟下山相迎。”来者正是翠微剑阁的大弟子风近南。

　　酒舍内的武林人士纷纷起身结了酒钱，拿出拜帖，跟着风近南上山。

　　方才酒舍内的四位白衣女子却远远地落在众人身后，其中一人还牵了一头白顶毛驴，步履悠闲。

　　“小郎君，我们何时回玉矶山？”名为兑泽的小仆苦着脸跟在沈晏身后。

　　“才逃出来，你怎么就想着回去了？”沈晏一手牵着小白，一手将他那双银白色手套塞入腰间的百宝袋中。不怪他紧张，这双手套是他从阿爹的藏机阁偷拿出来的，要是丢了肯定要吃家法。天山雪蚕，生于极北严寒之地，吐出的丝坚韧无比。昔年沈青岩在北地游历时，无意间发现了此物，就带回了玉矶山，陆灵犀心思灵巧，用其织了一双手套，不惧水火，不畏刀剑，名曰“霜华”。

　　“今早我卜了一卦，就劝小郎君切勿与人争执，不料小郎君还是与那金光门的人起了冲突。”兑泽从小就跟在沈晏身边，雷打不动地每日一卦测吉凶，只是每次都是凶卦，让沈晏颇为头疼。

　　“还不是他那徒弟想出手伤人在先，二位姐姐好心带我去见识那比武大会，怎能让她二人受伤，小白，你说对不对？”他手中牵着的毛驴似有灵性， “嗯昂——”一声，仿佛在应和他的话。

　　只听得前边有女子轻笑一声道，“方才多亏了小郎君。”说话的正是嘲弄那苏玄风的女子。

　　“哪里，哪里，青荇姐姐和蘅芜姐姐武功高强，定是不怕他们的，在下不过是怕姐姐们与他们动手，脏了衣服。”

　　“小小年纪，倒是有几分惜花之意。”名为青荇的女子出声道。

　　“一路上都未听得青荇姐姐说话，既有如此天籁之声，为何不再多说几句？”

　　青荇不为所动，“小子再多言，莫怪我不带你们一同上山。”

　　沈晏只得乖乖闭嘴，身旁的兑泽捂嘴偷笑，他家小郎君的嘴，平日里哄娘子哄惯了，今日倒是遇上了不吃这套的女子。

　　蘅芜打趣道，“小郎君不知，我这姐姐最听不得男子甜言蜜语，你莫要与她说了，只与我说罢了。”

　　“……”

　　青荇和蘅芜这一冷一热的性格，冷的太冷，热的太热，沈晏只叹无福消受，只能乖乖牵着小白，慢悠悠地走在最后。

　　原是沈晏和兑泽二人下山后，行至蜀地，就听闻翠微剑阁广发英雄帖举行比武大会，便有心前去凑热闹。半路无意间遇上这两位头戴纱笠的女子，听得她们也要去翠微剑阁的比武大会，沈晏索性赖着脸，求她们把自己和兑泽给一道捎上。

　　只不过青荇和蘅芜乃极乐坊门下使者，而极乐坊历来只收女子，要在拜帖时蒙混过关，沈晏只能带着兑泽换上了与她二人相同的装束。两人戴上纱笠后，只道身量比一般女子要高些，不细看，倒是没人能知晓那纱笠底下是男是女，才有了“酒舍内折断金光门大弟子宝剑的小娘子”之说。

　　一众人等上了山，被安顿在为比武大会特意开辟出来的院落。沈晏一行人得了一间秀山院，临山而立，毓秀迎风，和他们在玉矶山的住所有不少异曲同工之处。隔壁的明辉院住的则是段惊蛰一行人，他们之中的李姓少年，正是本该在上京的李瑄，而李姑娘自然就是他那宝贝妹妹李玉婵。

　　第二日便是一干武林人士期待已久的比武大会，一大早就有翠微剑阁的弟子前来引路，带着各派人士前往练武场。

　　沈晏和兑泽在拜帖时既已蒙混过关，今日也不必再着那女子服了，换上了平日穿戴。

　　段惊蛰还是一身玄衣，身着白衣的李瑄依然抱着汤婆子，身后跟着的两人正在日常拌嘴。

　　“陆衍，你故意的是不是？”

　　“李姑娘，今日我也是要上场的，这佩剑自然要带上。”

　　“你明知道…明知道”她腰间悬着的“流光”与陆衍的佩剑“飞星”乃一对侠侣所留，时人都道是情侣对剑。“流光”与“飞星”本藏于大内武库，后被当今昭帝分别赐给了晋阳郡主和陆家幼子。陆家乃江左世家之首，帝王的拉拢之意可见一斑。

　　突然一个清亮的男声从身边传来，“两位手中的‘流光’与‘飞星’，乃是爱侣情缘剑，今日比武，难道两位是要一起上场，来一次双剑合璧？”

　　陆衍脸上一红，反倒是李玉婵反驳道，“你是何人？胡言乱语些什么？”

　　来人正是沈晏，他身后的兑泽低声道，“小郎君，今日不宜多言，易口角。”

　　沈晏用折扇敲着手心，“兑泽，你说你家郎君我何时胡言过？”

　　兑泽心道，每时每刻。

　　“你这人，我在问你话呢！”

　　“婵儿，不得无礼！”李瑄见他面若冠玉，一身蜀锦长袍，腰间挂着的那个挂着玉坠的银丝勾线香囊甚为眼熟。

　　“我见这小郎君倒是明事理，”说罢，沈晏便凑到李瑄身边，摸了摸他的汤婆子“我乃瀛洲缥缈仙子门下弟子沈晏，这位郎君莫不是身体不适，这时节就用着热烘烘的玩意儿？”

　　“我兄长年幼之时就有不足之症，还未入冬，身体就会发寒，药石无用。”

　　“在下略懂医术，若是小郎君信得过在下，倒是可以帮你看看。”沈晏见他脸色苍白，唇色略深，似有中毒之症。山上能医治的都是些小兔小鸟，有一个大活人在面前，他的手有些发痒。

　　“凭你？”李玉婵嗤笑一声，不怪她不信，那么多御医都医不好兄长的病症，眼前这个无赖少年竟说自己可以医治。

　　“小郎君，勿管闲事。”兑泽不忿道，他家小郎君自小跟着娘子，怎可说是略懂医术，就算是那药王谷的传人，在小郎君面前也是要喊一声师兄的。

　　“兄台美意，自不该推辞，不过今日乃比武之期，还是先去那练武场为好。”李瑄推辞道。

　　沈晏心下可惜，但想到比武大会，又兴致勃勃道，“兄台若不嫌弃，可否让在下和师弟与各位同行？”

　　“跟屁虫！”

　　沈晏就当没听到，李瑄不好再推辞，“再好不过。”

　　“还未请教各位师承何处？”

　　李玉婵见兄长竟同意了这登徒子同行，恨恨地别过脸去。

　　段惊蛰看了眼沈晏与兑泽，见二人并非奸险之徒，“栖霞山庄段惊蛰。”

　　陆衍等了半天，见他是不会帮忙介绍了，才道，“陆衍，在栖霞派学过几天武。”说完就挠了挠头，似乎在考虑怎么介绍其他两位。

　　李瑄帮他解围道，“在下李瑄，上京人士，此次和妹妹一起跟着段少侠来见见世面。”

　　说是跟着来见世面，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几人以他马首是瞻，沈晏也不道破，“巧了，我也是奉了师命出来游历，这位是我的师弟兑泽。”

　　几人一路说着，就到了练武场前，众人所在之处与那练武场之间用一道竹索桥链接，桥身窄小，仅容一人通过。

　　翠微剑阁位于翠微峰顶，一块巨大的山石横亘于翠微峰与临近的余袅峰之间。所谓练武场，乃是翠微剑阁第一代阁主命人用此山石所凿成的一方平台，因此边缘便是陡峭悬崖，一派云雾袅绕之景。

　　此时翠微剑阁的老阁主□□明站在另一端桥头，拱手相迎，“各位侠士，老朽在此恭候多时了。”他已步入耄耋之年，传入众人耳内的声音洪亮，震人心脾，可见内力深不可测。

　　要过那竹索桥并非易事，有些门派武功低微的弟子只能在原地等候。

　　沈晏心想，段惊蛰带李玉婵过去绰绰有余，陆衍一个人走也不成问题，兑泽的轻功不差，只剩下一个病恹恹的李瑄，看来只能自己出手了。

　　“李兄，我见你不会武功，在下带你过去？”

　　“甚好。”

　　“你只需握着这折扇，我牵你过去。”

　　李玉婵本不答应，但看兄长的眼色，只能跟着段惊蛰过桥，走前还不忘对着沈晏道，“无事献殷勤。”

　　“我这妹子…咳咳，从小被娇惯，沈兄莫怪。”李瑄站在风口，不禁咳嗽了几句。

　　“怎会。”沈晏帮他挡住风，心想，我还想你让我医你，这小娘子如何，干我何事，等我把你医好，她还不是把我当恩人。

　　兑泽知他心性，必是想把这病秧子医好，然后再戏耍一番那个小娘子。这小娘子莫不是小郎君的姻缘？几月前，还在玉矶山，他就算得小郎君红鸾星动，这次出门怕是要遇上命定之人。可这小娘子似乎与那陆公子有所……

　　“兑泽，你自己过去，我们在那边等你。”兑泽还在纠结掐算之时，就听得沈晏甩下一句话，带着那病秧子过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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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满山翠：南朝笔记《岁华广义》有载，‘满山翠’出于蜀中名门翠微剑阁，时人道，“子夜霜雪铺满山，蜀中翠微溢酒香。”

　　2.流光、飞星：伏明所著《名剑录》有载，建章二载三月甲午，楚侯命人造宝剑二，其一名“流光”，长两尺三寸，重一斤八又五两，文以灵玉，流光溢彩；其二长两尺四寸，重一斤九又四两，光似流星，名曰“飞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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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点了收藏的少侠请笑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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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中注皆为杜撰，当不得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