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小弟生辰 ...
-
何静森将何宝廷放到床上,摆好了手脚,拉过一旁的被子盖在了身上,从文拿着扇子轻轻扇风,
“二少爷,您放心,三少爷是中暑了,我去拿些冰来。”
说着放下扇子出去了,不一会儿怀抱个铜炉回来了,炉里装着几块冰,放在床旁边的脚踏上。
果然,大夫还没到,何宝廷便有气无力地睁开了眼,眼珠一转又闭上了,他别过脸去沉声说,
“二哥,你走吧,我没事,生辰的事情随便你,我没什么想法,我累了。”
何静森见他已经醒来,又说了赶人的话,便起身要离开,居高临下的又望了一眼,才发现何宝廷的双眼紧紧闭着,屏住呼吸在等他走。
“青宝,旬休这天本想着陪陪你,现在你不舒服,二哥就先走了。”
说完向外走去,耳中听到身后床上的人抽泣了一声,转身去看,从文苦笑了一下,放下扇子退了出去。何静森无可奈何地又转了回来,觉得这个小弟真是比女人还难伺候。何静森双手探到何宝廷身下,双手一搭,拖住了肩膀和腿弯将人向床里面送了送,自己和衣在床沿也躺了。
“二哥也累了,借你这床躺一躺可好?你不说话,我便当你应了。”
半晌听到床里面的人咕哝着说,
“你的床我的床……我的还不是你的。”
何静森听到何宝廷这样说知道风波已过,双臂交叠垫在脑后笑了,心想,“去德国的事情还是过了生辰再说吧。”
何宝廷生辰这天,晚饭摆在了何老爷的后院,何家的宅院后面临着珠流河,因再过几日就是夏至,傍晚十分堪称“杨柳青青河水平,隔岸送爽燕雀声”的良辰美景,何老爷手拿一本黄绫书套的《太上感应篇》手抄本,此书乃道家经典,旨在劝人为善,何老爷足不出户善心也只停留在心上,难达手上脚底就是了。
“青宝,过了今日你便十六岁了,不可再荒废光阴。山东的义和拳也闹了快一年了,无人管也就罢了,现在竟然闹到了皇城,总之仕途多舛,你也不是读书的料子,爹爹看,不如跟着如是经商吧。”
袁夫人单名一个“莳”字,“如是”是袁夫人的闺名。
何宝廷听了点点头,
“知道了爹,我也知道像我这样子没出息,有辱先人,二哥前几日也说让我去东洋长长见识呢。”
何老爷抬眼在何静森面上扫了一圈,眼中波澜不惊,开口问了,
“彦宗,你还在城外绿营任职把总?”
“是的,父亲,不过去年从上海回来升了一升。”
何静森并不是炫耀,对于曾任职吏部侍郎的父亲来说这个千总不值一提,从二品也是二品啊。
“嗯,好好干,手里有点兵关键时候能救命,过几日你来拿拜帖,去庐州走一趟,拜会一下知府王之春,他与为父是旧识。”
何静森与何老爷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底见到了几许担忧。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大清的统治早已满目疮痍。
何宝廷今日脑袋忙个不停,左右转来转去,一会儿看看父亲,一会儿看看哥哥,两个人都是这么好,自己也好,开心的喝起酒来。二人俱是知晓何宝廷的酒量的,给他喝的是祛暑的石榴酒,又是自家院子里,也不拦阻,由着他去了。不想何宝廷几杯酒下肚就闹起来,笑着跑进了何老爷的卧室,从文从武看何老爷与二少爷都原地不动,只是继续小酌,弯腰行礼跟着去了。何宝廷一走,何老爷的笑脸立刻垮了,喝了一口太平酒,满面愁容,
“日饮千杯也无用,不在太平年,喝再多都不能保太平。”
说着将手里的酒盅一顿,何静森想了想接下了话茬,
“父亲的意思是……天下要大乱?”
何老爷摇摇头,
“是已经大乱了!虽然我足不出户,可还耳聪目明,这几年你借着我的名义去京城和上海跑了几次,你自己说。没用的东西,就只混了个千总!”
何静森默不作声,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你大哥早亡,青宝更指望不上,你也是个养不熟的,亲娘亲爹你是一个不亲,好在你还知晓深浅,我也不拦你。今天我话放在这,你在外面掀翻了天我都不管,但你要记住一点,好好照顾你弟弟,他可是把你放在心尖儿上。”
“儿子知道,一定全力保小弟一生衣食无忧。还有一事……”
何静森吞吐了一会儿,还是决定直说,
“父亲,这几年我从南到北也算走了不少地方,南至广州,北至天津,到处都是洋人,就连京城里四译馆都发展成了一条街巷,好不热闹。官员不管,百姓愚钝,义和拳、大刀会、白莲教……层出不穷,压下这个起了那个,早晚要出大事。”
说着何静森将身下的圆凳向父亲的方向挪了挪,压低了嗓子继续说,
“这几年洋人的世界又有了大变化,人家在工业革命,建铁路,办学校,还说什么民主科学,总之是枪炮更加厉害,工厂里的机器日夜运转,一天就可以产出我们半个月的东西,货品用来卖,多余的话就得外销,我们大清刚好是个好买家……无论怎么看我们都势必得作战了,我看就在这几年。”
说完又坐直了身子,将凳子搬离了,
“所以,年前我去上海拜谒了敦亲王,官府要送一批学生去德国,最迟明年年初启程,这期间若是出了什么问题的话我是回不来的,也不一定有办法,所以我想……”
何老爷听何静森滔滔不绝地说了一段话,心里豁然开了个天窗,原本他也知道大清要不好了,但没想过这么快,总想着几百年的基业不是说完就完得了的,夫人去世之后更是一心修佛论道,十年的时间就这样浑浑噩噩的过了。一直以为这个次子是个只知道耍枪弄棍的武夫,没想到还有点见地。
“你想?你有什么想法?”
何老爷放下筷子,完全没了胃口。
“我想让父亲您带着小弟去日本,您放心,我有好友在日本,买一个小院雇几个日本佣人花不了多少钱,所以您不用担心日常生活,您还是可以像在家里一样。只是小弟喜欢出门,免不了去了日本感觉无趣。不过,总比继续留在国内受战乱之苦的好,等日子好了再回来就是了。”
何老爷听了深以为然,
“青宝送出去可以,我一把年纪却没必要,也不可能离开这里,何家几辈子的人都生活在这里,我是死也要死在这里的。”
“可是父亲,您不去小弟怎么会去?他一个人在日本无亲无友,更是……”
“算了,你容我再想想,去肯定要去。敦亲王在上海做什么?”
何老爷在京为官时敦亲王已被革职,可人家会洋话,因近几年清廷与洋人交往甚多,不得已又启用了他,直到两年前过了七十大寿才彻底离开了京城的权力中心,去了上海。到了上海也是好一番风生水起,住进了公共租界,与日本的官商关系都不错,去求他肯定是没错的,但是这只老狐狸是不见兔子不撒鹰,求他办事既简单也困难。
这边氛围沉重,忽然一阵笑声传来,二人抬头看去,是何宝廷披了一件衣服出来了,何老爷顿时一惊。何宝廷穿的衣服正是已逝吴夫人早年的衣服,那时候时兴满人的衣服,质地松软轻薄,袖子宽大,前后两片裙裾,前襟与袖口都绣着兰花,吴夫人喜爱兰花。何宝廷咿咿呀呀的唱起来,是怀宁本地的小调,
“鹊儿架起彩桥,七月七日相见。牛郎星男儿汉,织女星诉思恋……”
何老爷一惊过后,听着戏词手拿了筷子一边敲着杯盘边沿一边也哼唧起来,何静森却看不惯,如果不是父亲在场他肯定是要上前制止的,自比戏子,自轻自贱。这边何静森看着何宝廷一颦一笑,两手翻花,面上黑炭一般,那厢何老爷虽看得津津有味,却也是苦中作乐,想着自家小子一事无成便也罢了,不想他还喜欢扮了戏子唱戏,毕竟从小到大捧在手心里的,现在也不忍呵斥,由他去了。
何老爷久不见人,此刻热闹了一会儿也就倦了,被福生搀着进了卧房。何宝廷还残留一丝神智,见着父亲走了,得寸进尺地坐进了何静森怀里,双手搂着对方的脖子,巧笑倩兮,
“二哥,你看我美不美?”
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倒把何静森问得哭笑不得,
“青宝,怎么,二哥还不知道你扮个女子……戏唱得不错,心也是个娘们儿心?你是我弟弟,美丑都是我弟弟。”
何宝廷喝了酒心情不错,仰着头看天,一颗星子也无,四野蓝幽幽暗沉沉。
“天黑了,我都看不清你了,二哥,你也看不清我吗?那你仔细瞧一瞧。”
说着将脸凑上来,何宝廷的个子坐在何静森怀中两人刚好平视,只见何宝廷双眼一汪流泪泉,似有哀戚,面上还笑着,
“你看清了吗?你从来没好好地看看我,我已经,呃!长大了。”
一边说着酒气上涌,打了个香甜的酒嗝。
“你长得再大还能大过我去?”
何静森拢了何宝廷衣襟,
“夜里凉,你又喝了酒,早点睡吧,从文从武,扶三少爷回去。”
原本立在廊下的从文从武走上前来,作势来扶,伸过去的双手被何宝廷胡乱一挡,拒绝了。他双手缠在何静森脖子上,脸埋在对方领口,
“等一会儿吧,再等一会儿,你放心,我没醉,酒不醉人人自醉而已。”
何静森听到何宝廷在自己耳边低声说着,忽然感觉脖子处一凉,抬手摸了一把放到眼前看了,竟是眼泪,立时两手捧住何宝廷的脸颊将人扶正了,
“怎么回事?还说没醉,没醉能又哭又笑的!我送你回去。”
何静森不是第一次抱何宝廷回房,轻车熟路,一路平稳地将人送回了房间,放在床上,
“从文,吴妈炖了醒酒汤,端过来给他喝一点,免得明早头疼,你今晚就歇在外间,一个人伺候够了,从武下去吧。”
说着用手背在在何宝廷酒醉微醺的脸上试了试,竟有点烫,
“不好,可能要发热,从武!让吴妈弄碗姜汤!叫人请了大夫来今晚在厢房候着吧。”
一番布置后何静森双眼满含宠溺地伸出右手在何宝廷的头顶摩挲了几下,
“你个小废物,仗着生辰就折腾我们大家,想着这次一个月了身体都好,今日却是自作孽不可活,明日醒了难受你也得自己受着,我可没时间陪你。”
少时,吴妈端着姜汤领着大夫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从文从武以及春桃,吴妈放下醒酒汤扶起何宝廷,
“三少爷,喝点醒酒汤再睡。”
何宝廷像是已经睡熟了,毫无反应。吴妈挡在何静森身前,拿起筷子沾了沾汤水,放在何宝廷唇隙点了点,果然何宝廷伸出舌头一舔,咂了一下嘴。吴妈松了一口气,
“二少爷,你也回房睡吧,这里有我们,三少爷晚上时常发热,没大碍,再说县里最好的大夫也在这呢。”
何静森点点头,
“好,劳烦吴妈。”
说着转身去了。
吴妈看何静森走远了,便吩咐道,
“从文,去送送二少爷。”
从文点头应了追出去,她看着怀中的何宝廷,半晌轻咳了一声,
“我的小三爷,二少爷走了。”
何宝廷听了半睁开右眼瞄了瞄,叹息一声坐了起来,
“冯大夫,我没事,你开些退热滋补的药来,今日便在西厢房歇下,明早我安排人送您回去。”
冯大夫也算何府常客,这几年没少鞍前马后地伺候何宝廷,
“好,三少爷,那我先下去了。”
刚返回屋内的从文听了立时引着冯大夫下去了。
“小三爷又骗二少爷!我的小祖宗,你就歇一歇吧。”
何宝廷从小由吴妈带大,对他来说,吴妈既是母亲又是知心人,他对自己二哥的独占欲别人不清楚,吴妈是知道的,不过知道的也有限,以为是小孩子缺少疼爱又脾气顽劣而已。
“嗨!吴妈你知道刚才我听到了什么?我伤心死了,哪里顾得上其他,不是我要闹,我今日要是不闹,明早你就得替我收尸了。”
何宝廷望着门外幽幽地说。
“小三爷!这是什么话!呸呸!生辰说些赌气话做不得数,阿弥陀佛,老天保佑。”
说着双手合十念叨了几句听不懂的佛经。何宝廷满不在乎,
“吴妈,你是知道的,我开蒙以来便能读唇语,只是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对外从未提起,二哥也不知道。今日无意间看懂了父亲和二哥背着我在谈的事情,真是不如不懂哇。”
说到此,双眼又湿润了,抽泣不停,眼泪最终却也未掉下来,只在眼内转了转又隐去了。
“他们商量着将我送走,去东洋,本来我以为只是二哥的主意,谁想到父亲也同意。”
“小三爷,这可不得了!东洋很远的,你一个人去吗?到了那边谁照顾你的饮食起居……东洋人看起来矮小,眼里却都是邪光,人家都说是恶鬼附体,才会那么凶狠,三少爷可不能去,不能去呀!”
吴妈着急起来一把拉过了何宝廷的手,仿佛这件事已经定了,马上就要出发一样,这个三十几岁的女人,一生都为别人而活,先是吴夫人,接着是何宝廷,她自己无夫无子,到了现在还是孤身一人,想必也不可能再嫁人了。
“我是不想去的,可是形势容不得我,如今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何宝廷终于被心中的悲苦打倒,将脸埋进双手流下泪来。
何宝廷只沉湎于自己要离开的苦痛中,完全不知道几千公里外的皇城边上,天津陷落了。
生辰那天乍然听到了天大的消息,何宝廷这几日不禁郁郁寡欢起来。初夏天气潮湿燥热,本就没有胃口,心内郁结更是难以下咽,不过几天脸颊都凹下去了,有了一点少年的清瘦模样。他整天倒在榻上自言自语,鬼上身一样,从文从武得钱领命,只负责衣食住行,无心管理其他,何况何老爷也是整天嘴里念念有词,何宝廷不过是像他父亲罢了。实际上何宝廷五内俱焚,“二哥也是为了我好呀……为了这个家我还是点头答应的好,二哥迟早要走的,怎么也拦不住,不如主动去说吧……父亲怎么办呢?”纠结来纠结去也没有结果,暂且如此,等着二哥来找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