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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天下大势 ...

  •   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何静森爱读书也并非普遍意义上的爱读书,他的书架子上野史杂书齐全,东一本西一本扔着,都被翻的破破烂烂,经史子集数量也不少,俱是父亲去京城前长辈们给的,崭新地放在书架最顶端。兵法为上,野史怡情,最要不得的尚属佛家道家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了,何家二爷这个想法与何老爷的信念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二人一直相看两相厌就实属正常了。
      这一日,何静森的好友来了,二人在书房临窗坐了,赏着园中几盆新买的杜鹃盆景闲聊起来。
      “这次出门,真是长了见识,广州一位名儒,人称康南海,开办了学堂,讲的都是变法之学,却不见当地府衙去拿他,还颇受推崇,你说妙不妙。”
      说话的人比何静森年长将近二十岁,面容俊逸,温润如玉,虽然出身书香门第,平日里堪称谦谦君子,私下却也长了一身叛逆反骨,过了乡试之后即在县衙谋了一个刑名师爷的职位,这职位不高,公务却忙,上次见面还是年关前,这对忘年交转眼过了两个月才又得了空。
      “确实如此,去年我去了趟上海,相比广州也不逊分毫,你再看看我们这安庆府,更别提咱怀宁县,真是穷乡僻壤,无人问津。”
      不过三月,胡仲泉便手拿了折扇,一边说一边摇,满面戏谑地接下话茬,
      “何二爷,小小年纪也知道关心民族大势,好,好,好。”
      一连说了三个好字,仿佛是真的好了,何静森不以为意,胡仲泉比他父亲小不了多少,遇到县里有大事,各家族相聚开会,他要恭敬地称一声五叔的,但此时不妨碍两人平辈论交。
      “我可没受那些经书荼毒,国家,国家,有国才有家,这么简单的道理,可惜很少有人懂。”
      “啊哈,经书!你的先生以前可是在京师教□□家子弟的,他要是听到你这样说,非要一佛升天不可。”
      何静森抿了一口茶,
      “整天糊里糊涂,嘴里嘟嘟囔囔的,不是念经是什么。”
      说着将手中的茶放在桌面,
      “你看,现在福州、上海和天津等地都开设了工厂,我们这里除了洋人教堂还有什么。”
      胡仲泉笑了笑,
      “我们有什么?我们有银子。你整日里在城外绿营,从没去过金楼吧。”
      何静森虽对这两个字没印象,但也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地方,
      “凝晖堂倒是知道,这金楼是何时起的?”
      扇风一过,胡仲泉偏着头将杜鹃一片枯了的叶子摘了下来,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金楼金楼销金之楼,凭你豪门大户,一如而出,就两袖空空了,不然怎么叫销金。”
      何静森听了心头一震,立刻想到了家里的何宝廷,
      “恩远兄,看你说的头头是道,怎么,常客?”
      胡仲泉也不掩饰,
      “不好此道也要见识见识,生而为人,生了一双眼睛一只不离自身,另一只自然要着眼其他。”
      何静森认同地点点头,在人间见识了近四十年还想看,更别提未及弱冠的他,
      “恩远兄,我本打算过个几年,家里小弟与父亲都安置了再去国外,现在看来要尽快走才好。”
      胡仲泉听了一惊,
      “怎么,这次你去上海……”
      何静森点点头又摇摇头,
      “不是别人说了什么,是我亲眼所见。我这一次去上下打点花费了不少银子,那些人,不见银子都说难办,见了银子立刻又好办了,饿死鬼托生一般,这样的人当权,国家有何前程可言。再者说,这几十年咱们割地赔钱,受了欺辱都是打掉了牙吞进肚子。前些年,人家支枪动炮还算给面子,现在只要炮船驶进港,那群人就逃得不见踪影,接着推几个倒霉蛋出来笑脸送钱,人家就满载而归了,这么好的事情要是你我能不再来?贪之一字,无底之洞,今天要明天要,银子又从哪儿来?当然是从我们这些升斗小民身上来,苛捐重税之下——必有动乱。”
      胡仲泉有些个觉悟,不是不知道现在大清的景况,只是总想着不会这么快完了,拖着拖着这辈子两眼一翻死了,下辈的人活成什么样儿就跟他无关了。
      “你这话我也知道,不过你我又能如何,只图到时候寻一颗大树好乘凉。”
      何静森眼珠子一转,又喝了一口茶,半晌未说话,胡仲泉却又开口了,
      “怎么,彦宗有其他想法?”
      何静森大马金刀地支起身子,双拳抵着膝盖,本是低头俯视的样子,忽然偏头看来,目露精光,
      “不瞒恩远兄,你总说我混迹绿营,你知道城外绿营有多少人?”
      胡仲泉见那巴掌满是茧子,知道对方喜爱练拳,没想到如此认真,耳边听到何静森继续说道,
      “一千五百四十七人,按照例制是不超过一千,我私下打点又招了五百四十七人,而且其中有些个亡命之徒,不同你我。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以防万一,但愿天下太平……不过,你我都知道早晚要出事,那么晚出事还不如早出事,否则到了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时候,小辈落荒逃了,你我不是要曝尸荒野?即便是被捉去牢狱中,鞭子一顿也够受的。”
      “那你要去哪里?有安排了吗?”
      何静森点点头,
      “之前去上海就是为了这件事,敦亲王要挑选五个人官费留学德国。”
      胡仲泉点点头,
      “德国……一直以来出国门都是东渡去日本,这次怎么去德国?”
      胡仲泉虽然也认识几个出国的人,但是并没有做学问的,都是些茶商丝绸商。
      “日本那些东西还不是从西洋学来的,咱要学就要从根基开始,最迟年底就得出发,这次跟你见面也是要拜托你,我离开这段时间要请恩远兄多多照拂家里的小弟,父亲整日在佛堂,无甚关系,只这小弟,整日胡天海地地玩闹,我就怕他受了欺负。”
      胡仲泉执扇的右手啪地打了一下圈椅的扶手,扇子立时合整了,
      “这个你放心,你不说我也会做,你去武备学堂,我也没少往你家里跑,幼申越长越俊美了,‘若非丹桂满园树,即是怀宁一县花’。”
      何静森尴尬地咳了几声,
      “就是因为生的太好我才不放心,要是个妹妹嫁个好人家也能一世无忧,可我这个小弟……总之,就拜托恩远兄了。”
      一边说一边起身弯腰作了个恭敬的揖,胡仲泉急忙也跟着站起来扶住何静森下拜的身子,
      “你我就别客套了,以后真出了什么事情,还得仰仗你呢。不过,我看幼申特别粘着你啊,你还是找机会先和他说了,否则他又要闹。”
      何静森临窗一站,顶天立地,提到小弟却也说不出硬话来,
      “小弟他从小失了母亲,父亲又吃斋念佛,本该大哥管教他,谁知道大哥也是个短命的,我作为唯一的兄长没有管教好他,是我的不是。”
      胡仲泉撩起长袍的前摆,从桌上拿了瓜皮帽子扣在头顶,是要走了,
      “天真烂漫,可爱得紧,多亏你没有管呢,否则不成了你,整天虎着脸,多糟蹋这天赐的红颜。”
      说着一边用扇子敲打着手心,一边晃着出去了,院子里的从德见了急忙跟在他身后将人送了出去。何静森叹了一口气,何老二啊何老二,明明是个老二,干嘛非要做这些个出头的事情!
      何老二对前程踌躇满志,一想到家里的老小二人就觉得霎时乌云罩顶,同时将自己的觉悟与重要性又提到了新的高度,仿佛父亲与小弟离了他就无饭下锅一般,实际上他之前在武备学堂求学,离家的日子里,两个人都照旧白白胖胖。
      过了三月迎来四月,天气热起来,春衣已穿不住。长江一带,四月末的天气已如入夏,穷人家倒过的舒坦了,反倒是游手好闲的富家子弟难受起来,尤其像何宝廷这样的爱美之人,怎能忍受出门走动几步就香汗淋漓,便整日老母鸡孵蛋似的窝在家里。他的书房常年空着,书架子上空空荡荡,倒是放着些年代久远的花瓶玉石之类,从小见惯了的,也不在乎,有几个还是他从别人手中买回来的,心里并不觉得好,只是一群人都抢着要,他便觉得是好的。从小到大,何宝廷自认一个死理儿,被人哄抢的才是好的,李香君也是占了这个便宜,唯独他二哥何静森是个例外。何静森的言行举止在一众世家子弟里是很被瞧不上眼的,当然他二哥也不屑于与他们“同流合污”,这是何静森的原话,“我不与你那些狐朋狗友同流合污,你也小心点,你自己爱玩胡闹我不管你,可要是你仗势欺人,看我不收拾你。”不过,夏日里何宝廷倒是经常宿在书房,因为书房不常住,里面陈设就简单了许多,空间大了,看起来就让人心旷神怡,更何况书房北面的窗前有一架紫藤,这紫藤长得特别好,叶少花多,且铺天盖地地长,每个人看见都要由衷赞叹一声好,现如今这花已经要落了,是一种破败的灰紫色,像是父亲房中压在木箱子里的几件女人衣服,那是母亲的衣服。不过花儿落了,胜在叶片茂密,夏日里放个春榻在下面,一躺就是一小天,也不觉得烦。
      “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
      何宝廷斜靠着身后的香色苏绣大枕,嘴里咕哝着念了一首吟咏紫藤的诗,左手拎了一串葡萄,右手摘了一颗趁着诗兴扔进嘴中,不小心掉在地上也不用拾起来,“老虎”会解决。老虎是一只八个月的橙色母猫,脊背上有一些白色的竖条纹,黄绿色的瞳孔反射光线仿若一颗稀世宝石,看上去圆滚滚,貌似温顺,实际却是个厉害角色,院子里的耗子被捉了干净。神奇的是老虎还颇具慧根,最喜欢去父亲后院的佛堂,时常蹲在窗下,渐渐地就大摇大摆登堂入室了,父亲念经它就听着。但是近日老虎作为一只刚成年的母猫,它发春了,白天还好,四处跑动jiao春也听不见,晚上可坏了,院子里的声音此起彼伏,鬼夜哭似的,烦得人脑仁儿疼。午后这会儿,老虎倒是安静,趴在春榻下昏昏欲睡,何宝廷将手中的一小串子葡萄吃了,接过从文递过来的浓茶,喝了一口,那水在口中转了一圈被吐在了漱口盂儿中,
      “下去吧,从武也去。”
      二人听了点点头,从文端了茶盘先走了,从武从春榻下抱起老虎也走了。
      “只怪我出生在夏日,不然怎么这么懒。”
      何宝廷想着,今日刚起了两个时辰,现下又困了,都说春困秋乏,他倒是没有这季节感,只是无聊了就乏。何宝廷的生辰要到了,去年何静森在武备学堂,家里一个喜好安静的父亲,也就罢了,今年倒是可以热闹一些。正想着就听见脚步声从远处走近了,何宝廷也不睁眼,听着脚步声也知道是他二哥,果然,片刻一个人影闪进来,正是何静森。
      何静森早上起来听从德说了,再过十几日便是何宝廷十六岁生辰,年纪轻轻也不用大操大办,但需摆一桌小宴,今天刚好赶上绿营上旬休沐,吃过午饭过来问问小宴上何宝廷想请些什么人,拉个客人单子,好让吴妈他们去张罗。到了东园,在门口遇上了从文从武,从文说何宝廷刚睡着,可既然过来了,几日不见,想着看一眼即走就是。进了月亮门只见何宝廷拳头垫着脸侧睡得正香,一束浓荫下罗织大襟的月白长衫披在肩背处,里面纯白的短衫与亵裤都是松垮地穿着,质地轻薄,隐约透着粉白的肤色,尤其是胸前两点微微鼓着,一副轻解罗裳的闷骚样子,不由得叹了口气。不想这口气叹得太大,直接把何宝廷叹醒了过来,长长的睫毛向上翘着,颤巍巍地抖了几下勉强睁开了眼睛,摇晃着支起身子,软软地伸了个懒腰,
      “二哥,有事?”
      一边说一边张着嘴巴打了个哈欠,还没睡醒的样子。
      “既然醒了,二哥确实有事,是关于你的。”
      何静森此刻没什么怜香惜玉的雅致,直截了当地说,
      “再过月余便是你的生辰,晚上办个小宴,着人递个帖子给你那些好友,一同来热闹热闹。”
      何宝廷听了前言本来高兴,待到后面又不太高兴了,
      “二哥,我哪有什么值得请的好友,都是酒肉朋友罢了。”
      何静森看他低着头,搅着亵裤的系带,便伸出手在他头顶抚了抚,
      “此刻你倒是知道了,平日里出去呼朋唤友的。”
      话音顿了顿,手掌滑到肩膀将人揽过半抱了,
      “那就算了,叫上父亲,我们三个人吃个饭就是了。”
      想到自己不出几个月就要去德国,不知道那德国究竟是怎么样,弄不好三年五载回不来,父亲不管事儿,这个小弟又爱玩,可如何是好。
      “青宝,你想不想去日本玩玩?”
      “日本?东洋吗?听说是个好地方,可是他们不是总欺负我们大清子民嘛,我不想去。”
      何宝廷靠在他二哥怀里,只觉得是个天下最好的去处,此时要把他推出去,一推几万里,隔山跨海去个弹丸小国,他才不要。
      “你懂什么,你马上就十六岁了,又不想考取功名,又不去药铺学习,整日里游手好闲,以后怎么办?你这样子如何做个丈夫。何家不能没落于你我手中,送你去日本见识见识,最好是能学个一技之长。”
      何静森循循善诱,何宝廷却没想过以后如何如何,并且自有主张。父亲像一尊大佛卧在后院,二哥像一座大山竖在前庭,定能保自己衣食无忧。有朝一日,若是父亲去了,那么还有二哥,二哥要是也去了,那就一根白绫送自己一程。这话却不能对二哥说,说了又要惹他生气,自己也就不舒坦,何苦来哉。
      “我不是读书的料子,又笨手笨脚。”
      说着伸出一双手来,翻过来掉过去的摆弄,苦着脸又说了一句,
      “最没用的就是我了。”
      何宝廷已经掌握了他二哥的心理,一味示软就对了,果然何静森听了立刻反驳道,
      “妄自菲薄!你的样貌是数一数二的,外面多少人家想把女儿嫁给你,一直没给你定亲是看你小孩子心性,想等着你有了担当再谈。父亲不管你,我倒不能不为你打算,看来还是得给你定个亲,找个女子,最好是个泼辣的女子,好好地管教一番,你就不这样整日里胡思乱想了。”
      “怎么又是我胡思乱想,是你非要送我出去,你就这么见不得我在你面前吗?要送那么远!东洋啊!坐船都要个把月。”
      何宝廷双手在何静森胸前一推,将自己送出去半尺多,拉开距离,抬头看何静森的脸,
      “你就是不想看见我,你早说啊,说明白啊!”
      何宝廷声音越来越高,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差点直接噎死。何静森看这小弟娇弱成这样,几句话不顺心都能死去活来一番,又是一声长叹,无可奈何地揭过了此事。看着何宝廷的肩膀因为怒气颤抖不停,额头也出了薄汗,急忙伸手拉住了对方的手,柔声劝道,
      “好了,不去就不去,都由着你,看有一日父亲和我都不在了你怎么办。”
      何宝廷听了目光坚定地盯住了何静森的眼睛,咬着牙说,
      “怎么办?找棵老树一吊,随着你去就是了。”
      何静森听了心中一抖,仔细看对方的面容,竟是一丝谎话气话的蛛丝马迹也无,
      “你怎么这么想?男子汉大丈夫,杀人不过头点地,父亲和我不在了,与你有什么干系,你过你的日子就是。房子田产我一厘也不要,都给你,不是太过分,足够你用一生,怎么就会生出这种想法!”
      何静森的嗓门也大了,震得他自己都耳朵疼,刚听到小弟说要吊死在树上,心里就火烧火燎地难受。
      “你们死了和我无关,那我死了也与你们无关,你都死了还要来管我,大不了到了阴曹地府我改名换姓,不做你弟弟便是。”
      何宝廷接连将自己的真心话吐了出来,不过意思却完全相反了。
      “你!青宝,你今天到底怎么了?往日里……”
      还未说完就见何宝廷光着脚跳下了春榻,来回走了两圈,指天骂地地一手揪着前襟,一手森森立着食指指向了何静森,
      “我怎么了,还不是因为你说这些话让我生气!什么生辰,不过了!你就知道气我!我……”
      何宝廷我字刚出口就摇晃着栽倒在地,还好何静森一个大步上前将人抱住了,弯腰双臂一个用力将人横抱在胸前,
      “行了行了,我不说了,好好的事情,又让我办砸了,青宝,你就当我笨嘴拙舌。”
      说着向房内走去。
      何宝廷闭着眼睛,心里清明,他不过是急火攻心,再加上天气炎热,他又是躺下起得猛了,听到何静森在喊从武请大夫,他想摆手,却没有力气,又想说话,一时半会儿努力了几次竟然嘴巴都张不开。一时气何静森,一时气自己没出息,气着气着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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