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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两难 ...

  •   八月半的中原已近天高气寒,可地处南疆的云南却依然是山川佳秀景色宜人。时逢傍晚,从元江边吹过来的霰雾,袅袅如缕,湿气在草上凝成露水,悄悄的润湿了六郎的靴子。

      “郡马,我们家王爷在花园里面等您呢。”一个侍卫恭恭敬敬的说道。

      “嗯。”六郎点了点头,顺着那侍卫手指的方向走了过去。果然在不远处,柴宗熙站在

      清亮的草地上,似乎十分适意地呼吸着清冽的空气,见到六郎来了,他挥了挥手赶走了身边的亲兵,笑道:“六郎,你过来,到这儿来。”

      “是,”六郎答应了一声,低声问道:“不知王爷今天唤我前来有什么吩咐?”

      “没有什么吩咐!”柴宗熙的心情看上去颇好,“就是想你一起走走。”

      “是。”六郎不再言声,这样和柴宗熙单独相对,他显然还不太适应,也有很点局促,所以索性低头想心思跟着走路。柴宗熙见他沉默许久,微微侧头问道:“这个花园是前两日刚刚建成,你看看如何?”

      六郎抬头看了一下,只见前方不远处修了一座大水榭,汉白玉栏石桥曲曲折折直通岸边,岸边一排溜儿合抱粗的垂杨柳下摆着石桌竹椅,清风掠过,柳丝婆娑,荷叶翻卷,近处树荫间鸟声啾啾,还有许多知名不知名的花香清芬弥漫,真是说不出的适意受用。

      六郎点头赞道:“这真是一个好处所。”

      “可是你知道我为了这些都付出了什么吗?”柴宗熙的话音陡然一变,语气中竟包含悲愤不平之意。

      他‘嗤啦’一声撕脱了身上的袍子,露出了一身累累的疤痕,这些伤疤,有箭伤、刀伤,还有些伤是被火烧的,柴宗熙把头一偏,露出了脖颈后那道长约五寸的大疤,说道,“你都看见了吧,要是这一刀再偏一些,我今天还能站在这里和你说话么?你能体会到一个不到十岁的少年,曾经五天没有一粒米下肚,饥饿的在林中和野兽争夺腐食的日子吗?你理解那种人在异乡,每天如临深渊似履薄冰的感觉吗?而这一切都是拜他赵家父子所赐。我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我要回曾经属于我的一切,有什么不对?妹夫,”柴宗熙忽然一下子激动起来,血涌上来,脸涨得通红,有些发怒道,“你我才是骨肉至亲,为什么你不肯帮我?你是担心你在东京的家眷?如果你愿意帮我,我会派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将他们都接到云南?你不相信?”

      “我相信王爷的能力。”六郎无声地叹一口气道:“可是如今四海归心,大势已定,王爷你要是再盲动,岂不是飞蛾投火,自取灭亡。”

      “四海归心?”柴宗熙哼了一声,“北有契丹人略地烧杀;西有夏国擅自称王;南有我云南离心离德;只怕他赵恒登东京之城眺望远处,四面烽烟燎绕,八方画角悲凉,此内忧外患之时,何来‘四海归心’?”

      “正因为如此,王爷才不能反。百姓们并不愿天有二日、民有二主。民心即是天心,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天下的百姓们厌倦战乱,盼天下一统,这也是大势之所趋。王爷何苦作那些有悖民心的事情?”

      “如果是为了盈儿呢?”

      “郡主她心底良善,绝不会为了一己之私而置百姓死活于不顾,要让他们重新陷于血海战火之中。”

      “百姓的死活?你不是个将军吗?你没有杀过人?”

      “我是个将军,死在我手上之人不计其数,但是我不以嗜血为荣,我镇守北疆,就是为了我大宋国运昌盛,百姓安居乐业。”

      “你忠心报赵恒,赵恒未必信得过你,他若是对你杨家有眷顾之意,怎会发配你到这万里之外的云南?”

      “发配到云南是杨景自己之过,杨景心甘情愿领罪,并不怨恨皇上。二哥你身在南疆,百万生灵养息人民安居涂炭,皆系于您一念之间,望您三思!杨景告辞!”

      天色渐渐的快黑了,和六郎不欢而散的柴宗熙一时不想回后宫,索性从殿中出来,也不带什么侍卫随性而行。按理说今日他和六郎已经将话摊开,按照柴宗熙本来性子无论他将来做些什么都算是对得起六郎了,可是柴宗熙的步子却越来越沉重,心头一种品咂不出的滋味。刚出得殿门不远,便见一个亲兵哈着腰过来似乎要说什么,他一肚子火正没处发泄,又看这个不识好歹的人来扰自己的心境,气不打一处来,便斥道,“孤王不是说了吗,要自己走走,要你凑个什么趣?”柴宗熙还要说下去,转念一想,自己心中的憋屈又何必在这些下人身上出呢?于是没有好气的摆了摆手道:“天色还早,我随便溜达溜达。”

      说完,他一个人漫无目的的向东而去。走不多久,见前面有一个小石桌,四个石凳环绕周围,柴宗熙索性坐了下来。正当他闷着发呆之时,只听得身后飘来一阵幽香,一个女子娇声说道:“我说怎么不见了王爷,原来王爷自己跑这儿来了。”

      柴宗熙扭头一看,来者却是侧妃曼珠,他勉强挤出一个笑脸道:“是珠儿,本王一时不想回宫,就在这儿坐坐。”

      “我知道王爷为什么心烦?还不是为了那个杨六郎吗?”曼珠走到柴宗熙身后,搂住了他的脖子,撒娇儿似地说,“照珠儿的小见识,对这种不识好歹的人杀了就行了,王爷以前如此的杀伐果断,如今怎么也慈悲心肠了呢?”

      “杀了他?”柴宗熙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那杨六郎毕竟是当朝郡马,要杀他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那如果珠儿告诉您另一个非杀他不可的理由呢?”

      “什么理由?”

      “这个理由可不能在这里说,王爷不如去珠儿的寝宫?”

      烛光闪烁,纱幔低垂,柴宗熙终于不耐烦的说道,“你到底要说什么,孤王可不是那种喜欢猜哑谜的人。”

      “王爷急什么?”珠儿狡黠的一笑,悠悠的说道:“王爷不觉得王妃姐姐像一个人吗?”

      “像一个人?象谁?”

      “象郡主千岁呀!珠儿不是说相貌像似,是说那神情,体态,举止,言行。。。”

      “你到底想说什么?”柴宗熙不客气的打断了曼珠的话。

      “我想说的是,王妃姐姐不是从小跟着王爷吗?宫里的老人说王妃姐姐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的她性格泼辣刚强,行事豁达爽快,杀人连眼睛都不眨,王爷难道真的没有察觉到王妃姐姐她何时转了性子?”

      “何时?”柴宗熙瞟了曼珠一眼。

      “听老人说,就是十多年前从汴梁回来呀?”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柴宗熙一把抓住了曼珠的皓腕,他的手如钢嵌般紧紧攥着,曼珠只觉得手腕上钻心疼痛,眼泪几乎都要落了下来,却依然强笑道:“王爷,珠儿要说的是王妃姐姐心里有的是另一个人,她不能嫁给他,却不知不觉照着那人的妻子改变自己。这个世界上,只有珠儿才是真心实意的对王爷。。。”

      听了曼珠的话,柴宗熙只觉得头“嗡”的一响,后头的话已全没听见,即便是一桶雪水当头淋下,也没有这般的寒冷,他僵偶般呆坐在杌子上,脸色惨白,也不知是惊、是怒,两手有些微微发颤,许多以前不解的事情,霎那间便有了答案,“难道这么多年,华儿她一直在敷衍和应付我?难怪她反对我光复大周,难怪她对我的那些后宫女人从来不拈酸吃醋,原来。。。”

      “王爷,王爷。。。”看到柴宗熙象被人抽干了血的一具僵尸一样呆坐不动,曼珠忽然有些害怕了,她轻轻的推了推他,却不提防被一脚踢翻在地,耳边也传来了柴宗熙迥旋满屋的咆哮,“你这个贱人,从哪里听来的闲言碎语,如此诋毁王妃?”

      “王爷,”曼珠跪行了几步,一把搂住了柴宗熙的腿,哭着说道:“王妃姐姐跟了王爷这么多年,难道王爷就没有发现姐姐的变化?王爷您就不要自欺欺人了,这个世上,只有珠儿对您是真心的。。。”

      “你们。。。”柴宗熙粗重地喘了一口气,从暴怒中清醒过来,忽然他觉得身上有些发软,变得没有气力,于是向椅上颓然坐下,口中喃喃自语道:“你们都不帮我,都不帮我。。。”他如同受伤的猛兽一般,愤怒而又悲伤,两行眼泪已无声滚在下来。

      “王爷,您还有我呢,还有我哥哥呢。”曼珠无声的站了起来,双手小心抚摸着他的脸庞,用舌尖轻轻地舐着他的泪水。

      “珠儿,”忽然柴宗熙一把将曼珠搂在怀中,眼中几乎都要喷出火来,“你和你哥哥替我办几件事情,待我得了天下,你哥哥就是开国公,你就是皇后。”

      清茶一杯,素点一盘,六郎和郡主就这样坐在桌子两旁,谁都没有说话。终于郡主轻轻叹息一声,说道:“六郎,其实我早就知道我二哥的心思,他一心想光复柴室江山,重建皇周天下,已经不是一天两天,又岂是你几句话能打消的?不过你今天同他说的什么天下,百姓,大势,对一个已经走火入魔的人来讲是没有什么用处的。”

      “我知道,”六郎也跟着叹了一口气道:“大概你还不知道当前的形势,珺儿你来。。。”六郎说着,起身来到桌案前,现成的笔墨,他援笔在手,略一思索,在纸上画着什么,郡主好奇的看着,只见片刻的功夫一张大宋地图跃然纸上,六郎一边在地图上圈点着,一边说道:“兵凶战危,既是动干戈的事,应该事前多绸缪、多思量,打仗就少吃亏些,即使是必操胜券的事也要小心去办。二哥若是想起兵,必定要从建昌府取道成都或者贵阳,若走北路,军行旱道;若走南路,军行水路。邸报上说,几个月前,皇上增兵泯州,泸州,宜州,想必就为了牵制云南的吐蕃各部,所以说要说皇上没有防备,那纯属自欺欺人。再说了,无论怎样,云南军都是都是客军,我军是以逸待劳。所以二哥并不占不占天时,至少说不全占天时;然后说地理,郡主也知北辽多年骚扰我边境,西夏也蠢蠢欲动,那是因为西北地势高寡、广袤万里,回旋余地大,可是云南呢?我曾听说云南八府、四郡、三十七部中并不是人人都真心归顺,如果有人心怀异志,趁着二哥起兵挑起内乱,到时候二哥后路被断、粮草不继,再加上云南崇山峻岭,沼泽泥塘,地形繁复,没有了退路,那就危殆万分,所以说二哥也不占地利;最后说说人和,二哥若是起兵,用的定是云南人,离乡出战必定厌战思乡,倘若每天逃兵几十个,让军法司杀人杀得手软了,这怎么叫人和?更不消说军需一项,别的都不提,光说粮草,以我军为例,一万人马每天军需三千石,实际运上去一石要耗去五石,那就是一万八千石。出兵至少要有两个月的储备,那就是一百多万粮。我大宋全国现存之粮也不过二千万石,其余的还需要等明年夏粮征上来才能源源补给,二哥哪里去寻那么多的粮草?没有粮草,拿什么去打仗?”

      “原来是这样。”郡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后又有些娇嗔地怪道:“那你为什么不跟二哥明说呢?”

      “郡主这话就有些糊涂了,”六郎苦笑了一声,将画着地图的纸张拿起,在灯上燃着,一边看着它烧尽,一边说道:“我毕竟是宋军的元帅,我军的布防又岂能对二哥明言?”

      “那你就信的过我?”

      六郎怔了一下,却马上似玩笑又似正经地说:“郡主千岁可是末将的大靠山,末将纵然谁都信不过,也不敢信不过郡主千岁呀?再说了,”六郎说着,凑近了身子小声笑道:“我还指望郡主千岁能再给我添个女儿呢,在这儿节骨眼上,哪敢瞒着您什么事情?对不对?”

      “说正事呢,又不正经了……”郡主红着脸啐了一口,却忍不住莞尔一笑,用指尖点着六郎的额头,想说什么又忍住了,不过方才那种抑郁沉闷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夫妻两人正在说笑间,只见一个丫头匆匆跑了进来,说是钦差副使寇天官来了,二人一听此言,不敢怠慢,忙命下人布置迎接,正忙乱之中,便见寇准身穿便服,已经走了进来。

      六郎毕竟是发配云南的犯官,知道寇准虽是钦差副使的身份,但观风察案,说什么也不能怠慢,便要请寇准上座,大礼参拜,却被寇准一把扯住了,一边落座,一边笑道:“六郎,我今天没有穿官服而来,你也不必把我当成什么钦差,咱们就是叙叙旧,六郎,你这一走这么些日子,云南离我东京万里之遥,你一切可都安好?”

      六郎也挨着寇准坐下,命人上了茶,勉强一笑,“好,我这儿还好。”

      “我看你这儿也不错嘛!”寇准眯着眼睛,环顾了一下四周,又盯着六郎仔细看了看,似乎六郎脸上长了一朵花一般,然后一本正经的说道,“都说云贵两地是百里雾雨冥冥、千里毒瘴弥漫,云南王暴虐成性,我看都说的不对嘛,这南方的山水把我们的六郎养的白白胖胖,我看你比三关的时候富态多了,看你住的这个地方,比我在东京的房子还好,这云南王分明是把我们的六郎当成大舅子了,郡主您说我说的对不?”

      六郎一听这话,不由心里咯噔一下,本能的向郡主望去,却见郡主淡淡一笑道,“寇大人,您就会拿我们取笑,你不远万里而来,就是来捉弄我们夫妻的?”

      “诶呀,下官不敢。”寇准一边说着,一面夸张的作了一个长揖。六郎微微一笑,他和寇准也算是十多年的老交情了,此人在朝堂之上,那是何等的深沉稳健老成练达,可是脱了官服,却为人散漫随和,恢谐风趣,六郎自己本也是个喜热闹爱说话的,不过边疆武将和朝中文官走的太近,历来是居鼎铉熏灼高位者的大忌,所以自己心虽‘亲近’,形却‘远离’。正当六郎正想开口询问汴梁府中诸事之时,却见寇准换了庄容,对六郎说道:“六郎,不说玩笑话了,我这里有府上太君的信,你看看。”六郎一听说有母亲的家信,忙双手接过,仔细拆开了,小心翼翼抽出,就烛光下默默注视,那一笔颜体楷书真是再熟悉不过,只是那一笔一划虽都十分认真,却略显歪斜,很显然是母亲得了疾病,化费了很大努力写成的。六郎逐字逐句的仔细看去,那信中并未要紧之事,无非是宗保的武学又有所长进,宗英宗琏兄弟也不顽皮淘气,只是信的最后大大的写道:“我儿只需精纯做事勿致家忧,牢记修性养德远离流俗。”六郎起初看府中琐事还不觉什么,看着看着读到情真之处,仿佛眼见母亲那皓首握管关切凝注的目光,当读到“我儿”之时,更是触动心事,不由心里一酸一热,泪水已在眼眶中打转儿,声音也显得有点哽咽。“六郎啊,”寇准叹了一口气,道:“你先别难过,我这次来是有要事和你和郡主商量的。”

      “难道京中有要事?”六郎夫妻见寇准平日有些懒散的面孔此时端凝得异常严肃,心中一紧忙齐声问道。

      “郡主和六郎可知道先周二皇子的下落?”

      “我二哥?”郡主眼波一闪,略皱了皱眉,她深知寇准的为人,虽然此人平日里看上去嘻哈散漫,但是较了真的事却从不马虎,眼下见寇准冷不防的提起自己哥哥,她心中顿时起了警觉,脸上却不带了出来,只是淡淡一笑说道:“寇大人是奉旨问话,还是随便聊聊家常?”

      “奉旨问话怎样?随便聊聊家常又怎样?”“寇大人若是奉旨问话,皇上便是问错人了。珺平未出嫁时常住深宫,出嫁后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何去打探我二哥的下落;若是聊聊家常,”郡主看了寇准一眼,面色平淡如水,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说:“这么多年了,我也想知道啊!”

      “郡主。。。”六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还是没有说出口,郡主这番回答大大的出乎了六郎的意料。他本是武将出身,平日带兵打仗一靠士气,二靠谋略,与朝中官员打交道最怕的便是文官心机,这些人表面上看气壮理直,光明正大,暗处却给人使绊子设圈套儿,但是寇准却不同,早年自己还觉得这个有些土气的寇准仅长于琐细案务,若论资治理事、胸怀大局还比不上朝中重臣,可是几年过去,常听八王赞他傅学多才,为人正直,又留心经济勤于政务,愈看愈有名臣之风,六郎本以为就算郡主不会将柴宗熙的事情和盘托出,也会稍稍透些口风,却没有料到郡主竟然矢口否认,继而六郎猛然想起当日自己曾说她是‘赵家的郡主,’,可是郡主却半开玩笑半认真回答道:“我姓柴,不姓赵。”难道郡主心中也同她哥哥一样一心想着光复大周天下?正当六郎胡思乱想之时,只听郡主接着说道:“其实当年的事情我都不太记得起了,不过听老宫人讲太祖皇帝真是有尧舜之仁、江海之量,昔日我二哥在宫中桀傲顽皮,为他请来的先生都被气走了好几个,太祖皇帝也不过说了句,‘男孩子嘛,淘气些也不算是品行有亏,’后来他不声不响的离宫,先皇多方查找也寻不到他的下落,每每谈起,都嗟讶惋惜,觉得了愧疚他许多,还说原想等他长大后给他一个功名,不过照我所看,我二哥这人如果一味任了自己昔日痴顽心性鲁莽做去,必然上误朝廷、下误当世,自家也被功名所误,未必是件好事,既然他已经走了,生死不明,不如就随他去了,多提也无益处。。。”

      六郎有些吃惊的看着这个本以为自己十分熟悉的妻子,他早就知道郡主历来虑事酌情严如城府,大局细节少有疏漏,却没有想到须臾之中便把这番话说了滴水不漏---话中虽句句在责备自己的二哥,处处追怀圣恩高厚,引出的却是心中的不满,这番话是自己在仓促间怎么样也想不出的,六郎正自聆听着感慨,寇准轻咳一声说话了,口气依然是那么温善,庄重里透着诚挚:“郡主,‘人君之德,莫大于至明。明以照好,则百邪不能蔽矣。’皇上高居九重,文武功业天下治化,自然是至明。下官只是担心有人手中有笔,心里有学问,却无父也无君,恨不得早日天下大乱。郡主为女中丈夫,身不在庙堂可心在社稷,难道忍心内乱又起?要知道兵凶战危,一个失机便是大宋之祸,便是百万生灵涂炭,。。。”

      “寇大人,”郡主微微皱了皱眉,打断了寇准的话道:“您说的这番话珺平倒是糊涂了,皇上既有尧舜至善之德,自有俯瞰天下苍生之心,江山社稷和百姓疾苦何时有与我那失踪多年的二哥有关?再说了,珺平不过是一个小女子,这‘女中丈夫’四个字,珺平不敢当。”

      见郡主矢口否认知道柴宗熙的下落,寇准无声的叹了一口气道:“郡主,既然如此下官便不再多饶舌了,下官出京之时,八王千岁曾亲自送下官到栈桥,又执手叮嘱了许多,不过大多都是吩咐下官宽慰郡主的话,八王千岁又担心南疆不比中原,怕委屈了郡主和二公子,又吩咐下官带了一些宫中奇巧的玩艺,明日下官就着人送至府上,时辰不早了,下官不敢再多打扰,就此告辞。”

      寇准说完,看了六郎一眼,然后一提袍角站出两步,向郡主长揖到地,说道:“告辞。”

      想那寇准历来是个自由散漫之人,此刻一口一个下官,又拘谨恭肃如对大宾,明显的和六郎夫妻闹了生分,六郎觉得此刻自己不应缄默,但是有碍自己配军身份,又怕哪句话说的重了叫郡主在外人面前难堪,只得站起身,有些尴尬的说道:“那好,犯官恭送钦差。”说罢亲自送寇准出门,到月洞门口才停步踅身回到内室。他一进门,便看见郡主木呆呆的象庙里的拈花伽叶似的坐着一动不动,又是心疼又是有些埋怨的说道:“郡主,寇大人平日与我们杨家私交极好,来此绝无恶意,你这又是何苦。。。”

      “六郎,”郡主一抬头,泪水陡然涌满了眼眶,其实寇准这次前来,触动了长久以来一直困扰着她的一个痛点---柴宗熙是她的至亲骨肉,可是赵家对她又有养育之恩,往年柴宗熙在云南的羽翼还没有丰满之际,对宋廷还维持着应有的礼节,相处还算友善,但郡主心里明白,那是一时权宜之计,权宜之计说到底也不过是‘权宜’。这些日子她也尝试着极力周旋,婉转地促使二哥放弃反叛朝廷的想法,可是每次柴宗熙都不屑的说道:“盈儿,他赵家对你好那不过是收买人心的小手段,也只能骗骗那些没有见识的老百姓罢了,至于打仗要死人?人都是要死的,若能光复我大周伟业,这些人牺牲也值了。”

      看到自己的二哥因为想到‘光复大周’而兴奋的扭曲的面孔,郡主只觉头皮一炸,从心底里泛上一阵寒意,这些日子,她不止一次梦到柴宗熙兵败如山倒后,被五花大绑的枭首示众,梦中的她想大声呼救,却怎么也发不出一丝声音,醒来后,她无法宽慰自己,又无处诉说,平日积累的痛苦和着泪水,终于如同决口洪流般滚滚流淌,往时高傲矜持的神气此刻也一扫而尽,“我二哥本贵为皇子,上天本应为他他铺就一条五彩路,谁知遭逢天下大乱,竟被结拜的叔叔夺走了江山,曾经人人艳羡的皇子,沦为受冷落被监视的变相囚徒。。。老天爷为什么这般安排我柴家骨肉?大哥死的不明不白,二哥劫后逢生却又走火入魔,谁能告诉我应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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