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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猎蛇 ...

  •   “你就是杨景?”太和城西管营的文书办处,一个三十出头精瘦的小校只顾低头翻阅着什么,头也不抬的说道。在他座前的盘子中整整齐齐放着柑梨等做成的各色京城干果,傍边还有一小包顾渚紫笋―――这都原是八王送给郡主的宫中贡品,价值不菲,郡主临行前吩咐的棠儿备下,因随行的衙役怕管营中的小鬼难缠,特向六郎讨来献上,权当孝敬之礼。

      “是,”六郎微一呵腰,说道,“正是犯官杨景。”

      那小校书翻着眼皮看了看六郎,翘起了二郎腿,随手拈了一颗干果笑道:“我先前听说过你。你原是三关的大元帅,有个当王爷的大舅子,还有个郡主老婆,所以年纪轻轻的便官运腾达占尽桂枝风流。我原先也在京中当差,左右是个不入流的小小武官,得罪了上司被安置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不过如今大元帅也到了这里,还需受我的管辖,恐怕你还不知道,你姓杨,我姓郎,那可不是风水轮流转么?”

      本来六郎听此人一开口便是京腔,心中便有些疑惑,再听此人这么一说方才明白他原先也在京中供职,大概是犯了什么过错被发落至此,听着他语气带着讥讽满口得志小人腔,心里上火,却毕竟在人屋檐之下,只好忍气说道:“郎将军,末将负罪至此,流徙万里,就是到军前效力的,自然听从郎将军的安排,不知将军有何差遣?”

      “有何差遣?”那郎小校上下打量了六郎几眼,站了起来,拍了拍六郎的肩头笑道:“你不是个武将吗?怎么满口子都是那酸文人的话?我离开东京也有些日子了,京城中又多了什么好玩的去处?等有了空给咱们兄弟讲讲乐呵乐呵?这里的苗女都是黑脸庞,小个子,可比不上京城中的小娘子。”

      郎小校大概是中午吃了不少的酒,满口酒肉臭气扑鼻而来,六郎见他拍胸搭肩膀的往前凑,又言语粗俗,不由心里厌恶,他闪着身子往后退了退,道:“郎将军,末将既然已经投献报到,就请安排住所和差事。”

      正所谓无赖小人厌弃端庄,那郎小校见六郎一脸肃然正容,便觉浑然无趣,又听六郎言语虽然恭敬,但依然觉得六郎还在端着元帅的架子跟自己充大头,因板了脸,重新回到座前坐下,冷冷地说道:“最近城西的城门需要修缮,大元帅从明日起便去修城墙吧!至于住所,太和城的营房房少人多,少不得委屈大元帅些日子,马老二。。。”他朝外高喊了一嗓子,又有一人在外应声而入,“你带着杨大元帅去营西二所。”

      因云南地处西南,历来气候炎热潮湿多雨,又多毒蛇爬虫,故民宅多以竹木为骨,茅草铺顶谓之‘竹楼’。其底层通常架空,有饲养牲畜者有堆放杂物者,而六郎被带往的这个营西二所却是和一般的住宅不同。

      这营西二所位于大营的正西处,老云南王本是黎人,素爱喜爱饲养林蚺,故在营西的偏僻之处修了一处砖瓦平房,专供喂养林蚺之用。老云南王西归之后,继位的柴宗熙却厌恶这些爬虫猛蛇,下令将这些林蚺放生,这所房屋也就荒废了下来。因为这些时日营房紧张,故管营的将军令人将其修缮,暂为做所。因为这里又冷又脏阴暗潮湿,几乎常年处处滴水,充满了霉烂、骚腥等种种令人作呕的臭气,更何况常有人言每隔一段时日不知为何都会有人犯莫名失踪,故只有罪大恶极的充军之人才会居住在此。

      不过眼下六郎却顾不上那么许多,他仔细的看了看分给自己的房间,屋内只有一床一凳,窗外却有一株老翅子树,大概由于阴气旺盛,这株树的长势也与其它大树不同,眼下天色已黑,月光透过那如同巨鸟趾爪的树权,竟有着说不出的诡秘。

      六郎叹了一口气,点燃了桌上的油灯,放下自己的行囊,随意铺了铺被褥,便和衣倒在毡铺上。他原本是行武出身,能吃能睡能熬打的,但自今天宫里传旨接走了郡主和宗勉后,他便心中七上八下的不安起来,一时后悔不该同意郡主宗勉和自己前来云南,一时担心云南王是否会慢待郡主,一时又担心这样的住所会让郡主和宗勉有苦头吃。。。纵然困得眼皮滞涩,他却朦朦胧胧睡不着,恍恍惚惚胡梦颠倒间又见那个郎小校提着马鞭子气势汹汹走来,一脸凶相,马鞭子杆“砰砰”敲的门山响,拧歪着脸喝叫:“起来起来!干活了,干活了!”

      六郎浑身一个惊乍醒过来,居然真的是郎小校来了,身后还跟着十几个犯人,都是满脸污垢衣裳褴楼站在门外,郎小校见六郎翻身坐了起来,一扠腰仰脸道:“杨景,谁让你睡觉的,我不是说让你去修城墙吗?”

      六郎抬头看了看天色,窗外一片幽黑,也看不出什么时辰,见郎小校阴沉个脸,梗着脖子拧着头,仿佛一张口就想拌嘴吵架的样子,便默默的站起身,什么也没说。

      那郎小校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校官,见昔日自己恐怕连面都难得一见的三关大帅眼下却老老实实的听命于他,得意之余已忘形骸,他用手中的鞭子轻轻的点了点六郎的前胸道:“你还挺识趣,走呀,还等着人来抬?”

      不知不觉已到正午时分,烈日当头,万里晴空上一轮炎炎骄阳晒得城西墙头一片腊白,马蹄车轮辗过的街道发出簌簌的响声,似乎一晃火折子就能燃烧起来。这般暑热天气,太和城门处却是看不到头的是车水马龙,融融炎炎的烈日下,一队队民夫,均打着赤膊,用滚木搬运大石料,这些民夫们的皮肤早被晒成了酱黑色,一颗一颗晶莹的汗珠一冒出,便在尘土中成了泥水,泥水迅速成为泥浆糊在身上,可是无人去擦拭,因为只要他们稍加停顿,立刻就会有鞭子无情地抽在身上。

      算算时辰,自被郎小校深夜带到城西,六郎已经整整干了五个多时辰,粗粗的纤绳早已把他的后背勒出一道道深深的血痕,汗水浸到血痕处,如火烧火燎般疼痛。正当六郎想伸手揉揉被白晃晃的日光刺痛的双眼时,忽然听到前方不远处传来一声惨叫,众人不由大吃一惊,原来是修筑城墙的石料过于沉重,几名犯人将其用力向上拉时那鹅蛋粗的纤绳竟然不堪重负生生的断成两截,一个犯人来不及躲闪被活活压死在石料之下,待六郎等人走到近前时,那人已经血肉模糊,头颅都变了形,只有一条腿还在偶尔抽搐着。

      “看什么看,看什么看,这工地上那天不死人的,都给我回去干活!”几个监工手挥皮鞭,没头没脑对着众人一顿猛抽。

      “几位爷,”一个看似还有些身份的老军卒满脸堆笑,讨好似的说道:“这石料实在是太重了,算起来这都是压死七个人了,可是还是运不上去,您老看能不能给上峰说说,想个别的办法?”

      “想别的办法?”一个留着小胡子的监工立起眉毛瞪起眼睛说道:“这么热的天老子不吃不喝的看着他们,已经够委屈了,你还叫老子想办法?王爷可是下旨了,如果十天之内修不好这城门,这帮人一个都别想活命!”

      “可是这石料太沉了,这么下去。。。”那老军卒依旧不甘心,还想解释着什么,却见那监工不耐烦的打断他的话道:“好了好了,啰嗦什么。反正这么人犯的命也不值钱,你替他们担什么心,叫他们继续干活,叫几个人来,把这个尸体抬出去扔掉。”

      六郎站在原地,见云南王治下竟如此草菅人命,不由皱了皱眉。他抬头看了看那些石料,只见那石料每一块皆有一丈余方,恐有千斤之重。当日他在三关为帅之时也曾征集工匠修缮城墙,不过中原之地修筑城墙大多在冬季,工匠们通常以冰为道搬运木石,再加以圆木铺垫,可是眼下且不说烈日炎炎,根本无处寻来冰块,就说这样重达千斤的石料,也不是一般的木材所称承受。

      “单凭人力根本无法将这些石料运到城头,这个云南王也太强人所难了,不过就真的没有其它法子?”六郎想了想抬头望去,不远处一条大河泛着波涛与浪花,急湍湍向东流去,高挂中天的阳光照射在河边的卵石上浮光跃金,刹那间六郎心中突然有了主意。

      “你,大个子,发什么呆!”随着话音,六郎只觉得肩头猛地一疼,接着便听到刚才的那个监工骂骂咧咧的说道:“你他妈是新来的还是怎么的,老子让你们回去干活,就你自己站在这儿偷懒耍奸,是不是活腻了!”说完便又是一鞭。

      六郎转过身,忍着痛抗声回答:“这位军爷,你们云南王不是限期修好城墙吗?如今我不过是忽然想到了搬运石料的方法,怎么说这是偷懒耍奸?”

      这些人犯大概是第一次看到有人竟然直接顶撞那些平日里作威作福的监工老爷,不由的停下手中的活计,慢慢围了过来。

      “诶呀,你的嘴还挺硬的。我竟是不知你比旁人多长的两个脑袋所以聪明些,那就让爷看看!”说着那名监工还要动手。

      就在这时,人群中忽然闪出一条路,一个三十出头盔甲分明的将军大步走了过来。那监工一见来人腰悬宝刀,头顶簪缨,立刻两眼放光,疾步迎了上去,换了一个面孔笑道:“慕大将军,您怎么亲自前来查看工期了?”

      “王爷催得紧啊!”来人说话声音并不高,显得十分稳重安详,他一边说,一边漫不经心地四处看了看,微蹙双眉道:“这是怎么回事儿,都围在这儿干什么?”

      “将军,这个大个子偷懒不干活,等小的去教训教训。”说完那个监工又瞪圆了眼睛对六郎说道:“这位是云南王驾前的慕大将军,你这个贼配军还不下跪?”

      “配军?”来人这才注意到站在自己前方的六郎,他仔细打量了几眼,只见眼前的这个中年人穿着同一般的犯人并无不同,他赤膊着上身,毒辣的日头已经将他前胸胳膊几处晒得脱皮,肩头上还有两道鞭痕,殷红的血迹已经浸出,身上的囚裤也被汗水湿得贴在了身上,但是从面相上看却是眉宇俊朗,神色坚毅,举手投足间渊亭岳峙气度不凡,于是一拱手道:“我乃云南王帐下大将军慕硌,这位是。。。”

      “犯官杨景。”六郎扫了慕硌一眼,淡淡的说道。

      “你这个不知死活的贼人,懂不懂规矩!你知道我们慕大将军是谁吗?慕大将军的妹子是我们王爷的庶妃娘娘,连王爷见了我家将军都是客客气气,你却在我们大将军面前像个木桩子一样挺腰子站着!跪下!”

      “你懂规矩?你若是懂规矩会在我的面前咋咋呼呼?”慕硌愠怒地看了那监工一眼,“真是混账!”那监工满心思讨好慕硌,却一开口说话就走了板,顿时吓得面如土色,缩了几步退到后头,一声儿再不敢言语。慕硌这才转脸,笑道:“小人心性真是愚不可及,要为他们,天天都有生不完的气。杨大人,我知道叫你们这样的京官做这样的苦力是为难了些,不过这等号令发自王爷,所有军流过来效力的人都要过去修城墙,这些人也是听命当差的。凡事我能周全的尽力周全,不能周全的我也没有办法,无分贤愚贵贱,不论出身门第,我都尽量秉法处置,您说呢?”

      “我不是什么京官。”六郎见这位慕大将军看上去眉清目秀,满面皆是温和的微笑,虽是苗人相貌,汉话居然说的还不错,与这两日见到的那些狐假虎威的军校不同,原来的厌憎感顿时去了一大半,语气也缓和了一些,“杨景也是行武出身,这点活计本不算什么。我不过是想到了一个搬运石料的方法,想告之这里管事的工头,不料。。。”

      “噢,?”慕硌的目光熠然一闪,带着三分怀疑的口气说道:“我派人想了多日都未曾想出将这些石料搬运到墙头的方法,你真有法子?”

      “是的。”六郎点了点头,语气不卑不亢:“将军,离这儿不远有一条河,我刚才看到河滩之处有不少的卵石,将军不如派人多采些河边大小适中的卵石来,另卵石尖锐的一面朝上,铺在甬道之上,然后再用绳索绑紧巨石,着人拖拉,我想这样巨石便能搬运至墙头了。”

      (这个方法是南美的印第安人修筑城墙的方法,据历史学家考证,中国西南边陲修筑墓道城门时用的也是这种方法)

      “对呀!我的人怎么就没有想到。”慕硌听得眼一亮,随即扭脸吩咐那个监工道:“你,听明白吗?马上传令下去,着人多去采些卵石回来!”说罢,他用赞许的目光看着六郎:“让杨大人等同与一般的人犯,做这种力气活,真是委屈大人了。杨大人若是不嫌弃,不如跟着我?日后若有机会被云南王赏识,算是柳暗花明了。”

      “不必了!”六郎淡淡一笑,“刚才将军还说‘无分贤愚贵贱,不论出身门第’,杨景就在这儿挺好。”说完六郎只是拱了拱手,轻轻一揖后回到原处,将纤绳套在自己身上,依旧和方才一般用力地拉着巨石木料。

      “这人倒是很有硬气。”原本以为自己礼遇有加,六郎定会受宠若惊,却不曾想眼前这人话语中似乎连云南王都不放眼中,慕硌心中不由平添了几分好奇。

      申时初刻,与太和城西城门的酷暑难当不同,庶妃曼珠的霜华殿内外却是一片清凉世界。这里各种不知名的高大乔木浓绿苍翠遮天蔽日,别说晒日头,就连个日影光斑也难得一见,满园里树影摇曳,花草萋萋,只听得不知名的小鸟在枝桠中扑翅飞着啾啾而鸣。

      “妹妹,妹妹。”刚从城西而来的慕硌一进正厅便大声说道:“我今天遇到了一个奇人,此人―――”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愣住了,只见妹妹曼珠静静的坐在坐在一个雕花瓷墩上,一手握着一支毛笔正呆呆的出神。

      “妹妹,你怎么了?”慕硌小心翼翼的走向前,见妹妹没有答话,一眼扫到了桌子上的《南华经》不由轻声笑道:“妹妹还在看这个?想我的门云南八府、四郡、三十七部,哪一部不敬菩萨?我看这个满宫之中也只有妹妹每日研读这个。”

      “我就算是精通这些怕也没有用处。”曼珠轻轻的叹了一口气,默默的转过身道:“刚才王爷来了,也不知宫外发生了何事,王爷他似乎喝了不少的酒,看上去很是兴奋,头一次他对我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大多数话都是无头无尾叫人糊里糊涂。不过王爷他说的最后一句我倒是听得清清楚楚,他说,‘这是上天助我,如果我大事能成,将来你就是我的贵妃。’”

      “这句话怎么了?”慕硌一怔,“这是王爷疼爱你呀?”

      “我是贵妃,那谁将是皇后?”曼珠忽然失态的将面前的书一把推在地上,大声道:“我哪一点比不上她?”

      “好了,曼珠!”慕硌弯腰拾起那本书,轻轻的吹了吹,然后放在茶座上道:“你哪里能和王妃比?王妃自小便跟着王爷,是王爷第一亲信之人,就算是不论这些,王妃膝下早有一子一女,你呢?妹妹,生死修短富贵平安皆有天命,你又何苦自寻烦恼?”

      “哥哥!”曼珠却仍不甘心,还想说什么,却见慕硌继续说道:“曼珠,我今天在城西遇到了一个有趣的人,你不想听吗?此人看上去练达聪敏,却宁愿在狱中和一帮人犯做苦力,被人训责呵斥也不愿意跟着我过些自在日子。他哪里知道人善遭欺,但凡盛气凌人些只怕那乌龟王八还会忌惮一二。”

      “噢?还有这样的人?”曼珠心中不禁纳罕,倒真的对哥哥口中的那个奇人有了兴趣,说道:“这事怎么回事儿,哥哥说来听听。”

      慕硌另搬了一把椅子坐下,将今天遇到六郎的事情说了一遍,然而又道:“此人虽着囚衣却依稀能见当日的倜傥儒雅,看他秉气端正,风骨雅韵,只是不知是个怎样的来历。”

      “哥哥极少称赞别人,今天倒是一个例外,不过照我看来,此人有些执迷不悟,执拗不驯,凡是从京城来了犯官都要过王爷的大堂,到时候他能不能活着还是两说,再有风骨又能怎样?更何况再多少端凝内敛的楷悌君子无不载到酒色财气四个字上,哥哥说这话我看还尚早。”说完,曼珠莞尔一笑又道:“我昨天才是遇到了一件稀奇事呢,王爷也不知怎么想的,将宋皇的郡主接到了咱们宫里,还让棠王妃多加照顾。昔日咱王爷恨极了赵家的人,不知为何却对此女关爱有加,莫非。。。”倏然间,曼珠脑海中陡地有了一个想法,于是急切对慕硌说道:“莫非王爷看上她了,想纳她为妃?”

      “不会的,”曼珠摇了摇头,仿佛在自言自语,又象是自我安慰:“她虽有倾国之貌,但毕竟已经不是妙龄,更何况身边还有一个半大的孩子。。。”

      “好了,”慕硌打断了妹妹的话,他伸展双臂,松快无比地打了个哈欠,道:“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你要不是整天琢磨这些事儿,说不定早就有世子了,今天时辰不早了,我先回去,你也早些歇息。不过你刚才说的也对,”慕硌本已站起身,忽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按照惯例四天之后这人便要上王爷的大堂,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活着看到第二天的太阳。”

      一晃三天过去了,这几天六郎每日天不亮就要城西上工,每日三更时分放得得回来,虽然天天都乏劳之极,却也再不见那郎小校前来寻他的晦气。其实浑身的疲累闷倦倒是其次,一连三天没有郡主和宗勉的消息,实在令他放心不下。六郎想打听一二,可是这些苗人能勉强听懂他的话,已属不易,哪里又能问出一丝半点消息。

      这夜,正当六郎辗转反侧不能入眠之时,忽然一股腥风飘了进来。

      六郎心里一动, “霍”地跳起身来,只见窗外两只老鸦突起突落,惊恐地呱呱乱叫,六郎小心的摸了出去,借着月光仔细一看不由大吃一惊,原来树下一巨蟒,约合人腿粗细,正盘着一人,此人肩部以下都被巨蟒的身体紧紧的缠着,只露出一个头,此刻这人的面部已经痛苦得扭曲起来,长着嘴,却发不出一声。六郎仔细看去,那人竟是几日不见的郎小校。

      这时郎小校也发现了六郎,他吃力的向六郎望去,眼神中带着几分绝望,几分期盼。窗外的这番动静也惊醒了其它的人犯,大家蹑手蹑脚的走了出去,想看个究竟,但只瞟了一眼便都怔住了,一些看守此刻也都赶了过来,却似乎皆怕这恶物,手里只是咋咋呼呼挥着刀谁都不肯上前。

      巨蟒也发现了众人,它似乎并没有惧怕这突如其来的人群,也不打算放弃自己的盘中之物,依然伸着血红的信子,发出一阵阵令人心悸的“咝咝”声。六郎见那巨蟒没有放开郎小校的意思,性急之下,一把抽出身边一个看守的佩刀,狠狠地向巨蟒砍了过去。

      那巨蟒躲闪不及,身上挨了一刀,顿时痛得松开了郎小校,红舌吞吐,直向六郎扑了过来!那畜生嘴里喷出的恶臭令人作呕,湿涟涟的信子几乎直触六郎的脸。六郎大吃一惊,身不由己往后退去,巨蟒一跃而起,圆滚滚的身子跃到半空中,张开大口,向六郎咬了过来。六郎身形再次后撤,闪电般移开。巨蟒一击不中,“扑通”一声从半空重重摔在地上。六郎趁机反手一刀,只听“嗤”的一响,蟒头被一刀斩落,一腔蟒血从蟒头断裂之处激射而出,半截身子却仍在蜿蜒扭动!

      须臾之间,六郎拔刀、出招、回身、斩蟒,四个动作一气呵成,快如闪电,轻灵翔动身手矫捷有如流水行云,只把众人看的目瞪口呆。

      不知是谁在人堆里尖嗓门叫:“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看看郎将军他怎么样了。”这时众守卫才如大梦方醒一般一起围了过去,有的呆着眼傻看,有的虾着腰看脸色掐人中,有的指着六郎这些充军的人犯大声说道:“都回去,都回去,想趁机逃跑吗?”说完又对着六郎叫道:“你,还拿着刀干什么,想造反。。。”……一片嘈嘈之声扰嚷不休。

      看着那些守卫们这个时候反倒拉架子扯硬弓,一副色厉内茬的样子,六郎不以为然的一笑,将手中的钢刀扔到地上,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

      这后半夜六郎倒是睡得很香甜,等他醒来之时,已经听得远处村落鸡鸣三遍,他揉揉惺忪的眼轻轻坐起身来,抬头望望了窗外,只见户外微明,晨风鼓帘,心中正在疑惑为何不见守卫前来催他上工,就听到有人在轻轻的叩打门环,“杨元帅,您醒了吧?”

      “是郎小校?”六郎一怔,此人什么时候说话变得如此知礼了?

      接着门叽呀一响,一人不言声进来,来到六郎面前扑通跪下捣蒜般磕头道:“先前是小人猪油蒙了心,浆糊粘了眼,居然这样慢待杨元帅。可杨元帅不念旧恶,还救了小人,小人,将来就是衔哪个什么草,也报答不了元帅的救命之恩。”

      郎小校大概是想说衔环结草,但是无奈腹中墨水有限,这几个字被他说得语无伦次,倒把六郎逗笑了,他扶起郎小校道:“郎将军请起,不是有人常说今世一斗米救人,下世一石禄还尔,将军不用如此挂怀。”

      “我是哪门子的将军啊?”郎小校自嘲地说道:“我在家中排行老四,如果元帅不嫌弃就叫我郎小四好了。”

      “这。。。好吧!”看着郎小四双手扶膝,一本正经规规矩矩的坐在自己前面,六郎居然一时有些不适应,于是没话找话的问道,“兄弟你为何半夜来到这营西二所?”

      “我。。。”郎小四看了六郎一眼,脸一红,难堪的说道:“前两天我不在营中是去赌钱了,结果输了一个精光。我想起元帅是京城中来,身上一定少不了黄白之物,所以就想趁机。。。。结果吃多了些酒,听错了时辰,没有摸到一文钱,反倒差点变成蛇粪,不过据昨夜那些苗人看,被您杀死的那蟒倒象是老云南王先前所养呢。”

      “原来是这样,”六郎心中顿时明白,这巨蟒定是老云南王所饲,故不怕人,被放生后,这畜生仍思念旧宅,所以不时出现,那些无缘无故消失的人,只怕也是因为命运不济做了那巨蟒的盘中餐,又见那郎小四说自己定有许多金银财宝,于是苦笑道:“我虽昔日手握兵权,却一不吃空饷,二不喝兵血,是个穷官,就算我不在这屋内,将军只怕也会乘兴而来,败兴而去。对了,郎兄弟也别一口一个元帅,大人了,叫我六郎就行。”

      “哟,那我可不敢,”郎小四见六郎和颜悦色,顿时浑身骨头一轻,仍旧变得嬉皮笑脸,“郡马爷,今天你不用上工了,我已经和那监工说好,您昨日为了救我,被那巨蟒所伤,动不了了,告一天的假,您若是看得起我,今天我做东,也算是答谢您的救命之恩。”

      “这。。。”六郎沉吟了片刻,自己初到云南,人生地不熟,看起来这个郎小四倒是混的如鱼得水左右逢源,本来自己便发愁打听不到郡主的下落,也不知道云南王的为人如何,如果能从郎小四处探问出一丝半点的消息,倒也不错,于是爽朗的一笑,从床边的包袱中掏出一把铜钱道:“那就多谢了。杨景大钱没有,小钱还是有几个,今日郎兄弟做东,我来付钱。”

      “那小人就不和郡马爷客气了,”郎小四喜得眉开眼笑,“我知道一个去处,店面虽小,东西却实惠,也安静,我带着郡马爷去。”

      就这样,六郎跟着郎小四出了营房,七拐八拐的来到城东一处不显眼的小酒店,待六郎进门一看,果然门面不大,两间前店只摆了四张桌子,都点着豆油灯,因四壁裱糊了素纸,映得屋里十分明亮,因为时辰尚早,这个酒店并没有其他客人。店伙儿一见郎小四,像平地上捡了元宝,挥着搭布巾笑得弥勒佛似地颠着迎过来,说道:“哎呀四爷,你是有些日子不来咱这小店了!我们老板昨天还念叨着,四爷您怎么不再来了呢?”

      “少说废话,”在店小二面前,郎小四的官架子又摆了起来,他一扬下巴,吩咐道:“给四爷找个安静的地方,今天爷们不喝酒,来两壶好茶,照老例子多上一份就是。”

      那伙计一哈腰笑着答应,恭恭敬敬的带着六郎和小四来到一个被屏风隔开的‘雅座’上,然后退了出去,转眼便端过一个托盘,一盘脆炸生皮,一盘炖梅,一盘饵块,两碗乳扇,还有一大碗下关砂锅鱼,又外加一盘五香花生米,说着“四爷,您们请”!

      “小四。”两杯热茶下肚,六郎见郎小四仍然有些拘泥僵板,便一边为他倒茶,一边微笑道:“我看你在这里混的倒是还不错,你是怎么认识那监工头呢?”

      “哎呀,郡马爷,怎么能劳烦您给我倒茶,”郎小四忙不迭的接过六郎手中的茶壶,笑道:“这叫鱼有鱼法,虾有虾道,乌龟也有几个王八朋友,不是吗?不瞒郡马爷说,我郎小四和您不一样,昔日我在汴梁就是一个泼皮无赖,讨饭蹭亲戚偷鸡摸狗赌钱什么没有事情我郎小四没有干过。后来到了云南,有次我在赌钱时弄了一点手脚,将这个监工的钱袋子掏的一点不剩,最后这人狗急跳墙,居然要压上自己的一只手。要说这苗人还真是实心眼,他居然没有看出小人在弄假,不消说,最后一场他又输了,正当他一咬牙真的准备砍下自己的一只手时,小人觉得得饶人处且饶人,何苦得罪了当地人,便免了他的债,就这样,他觉得小人是条汉子,这才和小人有了交情。”

      “原来是这样,”六郎见郎小四对自己的过去毫不掩饰,反倒心中升起了二分好感,于是又问道:“说起来前几日我在城头上工,见到一个人,据说此人是云南王手下的什么大将军。我看这个人颇为谦和体贴,那么想必云南王也是一个宽厚和平之人了?”

      “您说云南王?”罗小四瞄了一外头眼,端起自己前面的一杯茶如饮酒般“吱儿”饮了,又倒一杯递给六郎道:“说起这位云南王话就长了,您老想必也知道,这云南所辖共有八府、四郡、三十七部,八府四郡是同归云南王管辖,而这三十七部则各有各的土司,您见到的那个人叫慕硌,就是这三十七部中乌蛮部土司的二儿子。其实自古以来大部分的苗人并不善战,比起辽国人五对一也不是对手,而且他们信佛,一见血就吓得脸色苍白,唯有这乌蛮部骁勇异常。现在的这位云南王本是老王云南的义子,是他力劝老云南王和乌蛮部结成盟友,然后又在军中屡立战功,不到十年间便扫平其余三十六部,一统云南,并立誓和乌蛮永修和好。等他继位之后,更是将这乌蛮部土司的小女儿立为庶妃,听说宠爱有加呢。”

      “原来是这样,那这位云南王也算是雄才大略了?”

      “雄才大略?”郎小四见六郎听得认真,越发兴味盎然,说着撮起两粒花生米丢进嘴里,嚼得咯嘣蹦直响:“雄才不雄才我不知道,反正这个云南王野心看来不小。”

      “野心?”六郎皱了皱眉。

      “可不是嘛。您是没有进过那王城当然我也没有进过,听说啊,那大殿有那么大―――”郎小四边说边比划,“殿前的四方月台四根盘龙柱就那么粗,我还听说啊。。。”郎小四压低了嗓子小声说道:“他王府内的陈设比汴梁的皇城还要富贵,连衣服都是红袍黑冠呢。”

      “云南王如此僭越,难道皇上派来的官员竟是不知?”六郎大吃一惊,忍不住脱口而出。

      “我的郡马爷,您老人家小声一点。”郎小四小心的四处看了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道:“山高皇帝远,没人管的到呗!而且照我说,他云南王的事情,和您一点关系也没有。您的大舅子是八王千岁,还能让您在这个鬼地方待得长久了?说不定过几天圣旨一下,您还回您的三关做您的大元帅。俗话说,马王爷不管驴的事儿,您就别操心了。”郎小四说完仿佛又觉得自己的这个比喻不太对,改口道:“郡马爷,我可没有说云南王是驴啊!”

      “唉!”六郎叹了一口气,沉寂了半刻,换了一个话题继续问道:“小四,我再问你一件事情,你可知道郡主现在在何处?”

      “那小人就不知道了,只是第一天的时候宫里来人把郡主接走,然后的事情,我就不清楚了。照小人看,您还是多关心关心自身的好?”

      “我自身?”

      “是啊,按说明天您就该上云南王的大堂了,我可是听说这凡是上云南王大堂的人,十个有九个都不能活着出来。而且这云南王对京城中来人厌恶异常,据说这大堂里面有让人上刀山,下火海的刑罚呢!我自己是没有亲眼看到,但是我见过一个下了大堂的人,上堂前也算是响当当的一个人物,下了大堂后,那浑身发抖得象得了疟疾一般,腿软的就象那面条一样,两天就见了阎王,所以我我看您还是多想想如何能过明天这一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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