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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无限伤心事 ...

  •   雪下得更大了,纷纷扬扬,蝴蝶一般,沿着斗拱飞檐游游荡荡,六郎站在游廊上,伸手接了一片,出神的看着那团绒一样的雪花快速的融化在自己的掌心。

      “速战速决?唉!”六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心想,“这仗才打了一个开头,寿王千岁便要见好就收?可是就算是我想速战速决,辽人也不见得听话呀?韩昌此次南征,倾举国之力,势在必得,岂肯轻易退兵?”

      正当六郎怔怔地望着外间柳枝挂雪,琼花漫地的世界时,身后响起了一个慈爱的声音,“延昭,别在外边站着,外头下雪呢,仔细冻坏了。”

      “哦,娘。”六郎忙转过身来,几步回到内室,看见佘赛花走了进来,忙伸手将母亲扶着坐下,然后说道,“娘,您怎么来了?”

      佘赛花没有答话,只是微笑着上下打量着自己的儿子,当她的目光落在六郎的脚上时,不由微微一蹙眉,略带责备的说道,“你看看你自己,就这么站在雪地里,鞋子湿了都不知道。寒从脚起,这样最伤身子,快换双鞋子。”

      六郎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鹿皮油靴刚才半浸在水里,从脚底下透心泛上凉来。他不好意思的笑笑道:“刚才没注意。”

      “你呀,还像个孩子,挺大的人了,还让娘不放心。”佘赛花微微一笑,而后却不自觉的皱了皱眉头,缓缓说道:“你怕是在想寿王为什么要求速战速决吧?”

      “是啊。”六郎苦笑了一声,“速战速决,说起来,做起来难啊!”

      “六郎,”佘赛花欲言又止,四处看了看,见四周无人,这才小声说道:“你知道寿王希望速战速决的原因么?”

      “原因?”六郎眉头皱了一下,一怔之下忽然恍然大悟,“难道是皇位?”

      “不错。”佘赛花点点头,“京中早有传言,说皇上龙体欠安,这万一。。。虽然寿王千岁是太子,循位登基是迟早的事情,可是总有谣言说皇上要传位八贤王。在眼下这紧要关头,寿王怎么能在澶州住的安稳?或决战或者围敌打援,我们得赶紧拿个主意。”

      六郎沉吟了片刻,说道:“澶州往北便是遂州的地界,中间隔着一个黄土坡,现在被辽军所占。如果我们能攻下它,两处人马兵合一家,应该可以扭转整个战局。娘,我想亲自去一趟黄土坡,一探辽军的虚实。”
      其实如果不是战事紧急,现在这个万花狂翔、琼玉缤纷的世界还真是一个踏雪寻梅的好时机。
      “难怪李青莲曾诗云,‘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韩昌喃喃自语道。虽然他杀人如麻,心狠手辣,其实韩昌自己也是儒将底子锦心绣口,也极喜爱雪。澶州久攻不下,又被六郎杀了自己几员大将,韩昌只觉得装着一肚子的火气,却是无处发泄。眼看这雪下越大,他索性一个随从不带,自己骑马出营散散心。乍从暖烘烘的大帐里出来,看着漫漫皑皑的白雪覆盖了原野,所有的村庄、高低错落的岗埠、竹林树丛都显得朦朦胧胧绰绰约约,在流风回荡的雪尘中,给人一种飘摇不定的感觉。本来心情郁闷烦躁的韩昌,出得营来,在这广袤无垠的雪野上徐辔而行,呼吸着雪中清冽寒凉的空气,神色也渐渐开朗起来,忽然,他发现前方不远地雪地上有个女子在深一脚浅一脚的艰难行走。当那女子无意中一抬头擦去脸上的雪花时,二人一照面,韩昌和那女子一齐愣住了。

      “黄琼,你是黄琼,你不是死了么?”韩昌脱口而出。

      那女子一怔之下,迅速恢复常态,低着头,想快步离开。

      韩昌一下子跳下马来,几步走到那女子身后,一把扯住了她的头发,大声说道:“你是黄琼,对不对?你低着头干什么,为什么躲着我?抬起头!”

      大概是韩昌用足了十分的力气,那女子顿时痛的拧起了眉心,抑制不住的眼泪从眼角滑落,脸却是仰了起来。韩昌仔细的打量着这个女子,大概是天气太冷,这女子的面颊冻得红红的,可是越发显得眉黑发青,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毫无怯意,里面既没有恐惧惊慌,也没有哀求和痛苦,这丰润饱满的红唇,和面颊上浅浅的梨涡,不是黄琼又能是谁呢?和三年前相比,她几乎没有变化,只是神色憔悴许多!

      不知为什么,韩昌心一软,缓缓地松了手道:“三年前你为什么不回来找我?你现在住在哪儿?”

      韩昌说的不错,这个女子正是黄琼,她整了整松散的发髻,冷冷地说道:“我死了不是很好么?韩大将军现在应该是韩大驸马了吧!驸马也不用担心怎么和大公主交代了。”

      一听这话,韩昌顿时又变了脸色,这句话照实戳着了他的痛处,他沉下脸,似要发作,却又和缓地微笑说:“怎么,琼儿你吃醋了?”

      “韩大将军,韩元帅。”黄琼神情凛然,“我已经是有了夫家的人,请你说话尊重些。”

      “你嫁人了?”韩昌愣了一下,随即哈哈一笑道:“你嫁人,谁会娶你?”说完后,那抹笑容倏然而没,阴沉了脸,说道:“你是我的女人,谁敢娶你?”

      黄琼嘴角微微一扬,目光中满是嘲弄,“这世上的男子又不是只剩了一人?韩大将军,如果没有别的事情,小女子要告辞了。”

      “等等。”韩昌的面色变得铁青,神情可怕,眼睛像两团烧得通红的火炭,“是杨六郎?”

      黄琼冷冷地笑了笑,不置可否。

      “你笑什么,你不怕我杀了你?”

      “你想杀就杀吧。你有一身的好武艺,杀了我岂不是像掐死一只蚂蚁一样?不过我死了也就死了,至少我遇到了一个可心可意、海誓山盟、一生一世能靠得住的男人,你不知道他对我有多好。虽然做不了正头夫人,做妾也终究是良家妇女,不比在青楼时候,无论怎么穿金戴银,花天酒地,也是一个下贱肮脏!\"

      韩昌奇怪得盯着黄琼,像似要看穿她的心思一般,忽然他哈哈一笑,一字一顿地说道:“你这个女人,嘴里没有一句实话。你若是嫁给了杨六郎,岂会在这种天气里独自外出?不过你说也对,杀了你没有意思,你现在就像一只丧家犬一样,对我一点用处也没有,杀了你我还嫌脏了我的手。不过杨六郎我是非杀不可的,而且我要亲手杀了他,还要让你亲眼看到,我是怎么一刀一刀割断他的喉咙。”

      雪依然在下,虽然纷纷扬扬旋飞旋落,但是毕竟下的小了。看着韩昌重新跳上马,恶狠狠的瞪了自己一眼,然后打马而去后,黄琼立刻提起裙角,向自己住所的方向跑去。这雪大路滑,泥淖又深,这一路上她跌跌撞撞,也不知道摔了几个跟头,好不容易跑回自己的家中,黄琼只觉得自己再也跑不动了,双手按在剧烈起伏的胸口上,张着嘴喘气不止,一闭眼,泪水滚滚落下。

      正当她哭得声嘶力竭,直哭得头昏脑涨目眩,直哭得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了似的,再也发不出声音时候,门口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接着有人轻轻的叩了门环,一个声音试探的问道:“这里,这里是黄姑娘家吗?黄姑娘,我,我是六郎。”

      “六郎,六郎。”这个声音似乎很熟悉,很轻悄,这个黄琼每天日思夜想的声音,却不啻一个炸雷,使她猛然转过身,生怕那声音消失一般朝门口跑去,她带倒了凳子,碰动了桌子,她颤抖着双手打开门,她做梦也想不到,六郎竟会出现在她的门外。

      门外站着的六郎,头戴着斗笠,脸上滴着水,却依然英姿挺拔。

      “六郎,真的是你。”黄琼的脸色忽然惨白如纸,嘴唇没了血色,耳朵也嗡嗡乱响,她一把扶住六郎的双臂,像要证实这不是个幻影:“六郎,真的是你?你怎么找来的,你。。。”她很想再说些什么,再问些什么,但是只觉得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等她醒来的时候,一睁眼发现身前站着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婆婆,怀里还抱着一个婴儿,那双关切的眼睛定定地注视着自己,接着就绽开了一脸温厚的笑,说道:“黄家娘子,你怎么了?”

      “六郎呢?六郎呢?”黄琼顾不上回答这个老婆婆的话,勉强用手撑着地坐了起来四处张望。

      “黄姑娘,你是找我么?”门口一个声音回答道。

      黄琼挣扎着向外看去,只见门口站着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眉清目秀,却不是六郎。

      “不,你不是六郎,我的六郎呢?”黄琼哆嗦着嘴唇,依然四处张望。

      “孩子,”那婆婆怜爱的摸了摸黄琼的头道:“又在想你家相公了?这个是我侄儿,秦家六郎,也喊他小六哥的,以前你们也见过一面。你把如意放在我家,这么冷的天非要到镇上去卖绣品,怎么劝也不听。我看天要黑了,所以让小六哥来看看你回来了没有,结果他说你一看到他就昏过去了,唉!”那秦婆婆长叹了一口气,这个叫黄琼的女子是三四个月年前来到他们小秦村的,当时她的一双脚上都是伤,还抱着一个吃奶的孩子。她自称夫婿过世了,自己是被家中的大婆赶了出来,无依无靠,所以恳求收留。村中的族长一来是可怜她,二来也是动了想把她日后嫁给村里小伙的念头,便点头答应,然后招呼了几个人,就在秦婆婆的房子旁边,收拾出了一个小屋子,让她们母女容身。很快他们便发现,这个叫黄琼的女子很少有笑容,弯弯的眉毛里总是微蹙着痛楚,含水的眼睛里满是忧伤,除了给孩子喂奶外,就是望着窗外发呆,像傻了一样。她晚上似乎也常常被噩梦缠绕,住在她隔壁的秦婆婆不止一次半夜被她的尖叫声惊醒。

      “黄家娘子啊,”那老婆婆又叹了一口气,把怀中的孩子递给黄琼道:“我刚才给如意喂过米汤了,小家伙睡得可香了。对了,你今天不在的时候,族长派人挨家挨户的通知,说是如今的世道不好,兵荒马乱的,我们小秦村能走的人几乎都走了,剩下了也就二十多口。他的意思说趁着黄河结冰,干脆我们整村的人一起搬到南方去算了,说不定还能有个活路。反正穷人家没什么可收拾的家什,他问你走不走?你要是一起走的话,让我这个侄儿来帮你收拾东西。”

      黄琼不甘心的望望门外,可是门口空荡荡的,除了一只觅食的山雀,再也没有一个活物。听见秦婆婆问自己,她把如意又往自己怀中抱了抱,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秦小六,道,“多谢婆婆了。您也说了,穷人没有什么可收拾的,就是几件衣服,不用麻烦小六哥了。”

      穷人搬家也算是简单,没有什么金银细软,不用典卖房屋家具,无非也就是收拾干粮和一些常用物品,装箱套车即可。不过午饭的时候,小秦村的二十多口人就整理好了几辆叫驴板车,女人和孩子们都裹得严严实实的坐在车里,村中剩下的汉子则肩挑手提的拿着行李。

      “驾!走喽!”一个车夫手一挥鞭子,大声吆喝了一句,车子慢慢的启动了。茫茫雪原,气寒风清,幽谷横绝,河冰如岩。这一天半多月的大雪,使得原野上几乎没有行人,路边雪堆白得晃眼,空气仿佛都冻得发蓝了。黄琼裹紧了身上单薄的棉袍,搂紧了如意,听着骡蹄踏在雪水中扑喳扑喳单调的声音,心中暗暗想到:“我昨天怎么会把那秦家小哥错认成六郎?虽然他们都是在家中排行老六,可是那真是云泥之别。哎,六郎怎么会回来找我呢?我是个什么身份的女人。”黄琼正在胡思乱想中只听见车旁边的一个汉子对自家媳妇说道:“昨天真是辛苦你了,以后这些力气活还是让我来。”一年前,黄琼听过这句话,一字不差。那是失忆时候的六郎说的。听着这句话,当时黄琼的心幸福得丝丝颤抖,当时她认为自己再不用惧怕那命中注定的孤独和凄凉,哪怕是在苦难的人世间浮沉,有一个称心如意、知疼知热的伴侣,那路也好走得多!在那一瞬间,她眼前一片光明,可是。。。

      正当黄琼思量着,心中竟涌上一阵莫名的凄楚悲酸时,她所乘坐的车子剧烈的抖动了一下,居然陷入了泥潭!原来,这山路本来就难走,车行更是费劲。这些板车又不比那些高头大马拉的驮轿,竟然一歪便陷进深雪中不得动弹。

      女人们纷纷跳下车,男人们也放下手中的行囊,围定了车子双手用力去推。可惜任由那车夫把鞭梢甩得“僻啪”响,八只骡蹄一气乱蹬,那车只是不动。有些心急的顿时跳脚乱骂,一时间众人也累得倚着大车喘气。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的时候,远处驰来一匹黑色的骏马,不一会儿便到了近前。马上那人看到这二十多个束手无策的村民站在路边,于是勒紧了马的缰绳,“吁”的一声停了下来,关切地问道:“诸位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

      黄琼顺着这声音望去,顿时惊呆了,原来这人竟是自己夜思梦想的六郎。

      “不对,我是在做梦,我一定又认错了人,我是在做梦。”她狠狠得一咬舌尖,疼得差点儿叫出声来,“不,我不是在做梦,这个真的是六郎。”

      黄琼忍不住细细的打量着六郎,只见六郎的面貌比起不久前似乎更加冷静成熟了一些,眼底那隐隐的青色遮掩不住他眉宇间的英气,一身的戎装更显得英姿挺拔、风度翩翩。最是那目光,亮如晨星坚如磐石,她甚至能感受到那目光依然像初春的阳光一样温柔地,只要落在自己身上,心中便有片刻的宁谧和奇怪的安全感。黄琼不仅看的痴了,那原本就很乱的心上,又平添了几分怅惘,“他长大了,真的成了一个男人。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还像个大孩子,就那么一杯一杯的喝酒结果还喝醉了,吐了我一身。”

      她非常希望六郎能扭过头发现自己,但是又害怕六郎这么做---当年的自己肤色娇嫩、美目含水,可是现在的自己目光黯淡,形容枯槁,这幅容颜怎么能让六郎看见。

      不过似乎六郎也没有注意到她,六郎见这大车陷入泥中,围着车转了转,对车夫说道:“这位大哥,一会你在前面只管赶马,明白了么?”

      那车夫呆呆的点点头,也不明白六郎想要做什么,只是赶忙勒紧缀绳。

      “驾! ”一声鞭响,那骡车所有套绳尽又都拉得又直又紧,两匹骡子打着响鼻喘着粗气,奋力向前挣。六郎在车后站定了,将手中的长枪深深地插进车轴下的雪水中,单肩扛着,去撬那深陷泥中的后轮。长枪向着地面弯过去,弯成新月,弯成满弓,弯成半圆,不由的令人担心它即刻就要折断。忽然,只见六郎大喝一起:“起”,一股看不见的大力,以举鼎拔山之势骤然爆发,骡车的后部一下子从泥里掀出来。

      村民们见六郎一身将官打扮有些惧怕,虽然小声啧啧称赞,却依然远远望着,只有那村中的族长自以为年纪大了,见识过世面,此刻凑了过来,将手中的旱烟袋子递了过去,满脸堆笑的说道:“这位军爷,您尝尝这个。今天可是真的多谢您了,不然的话这些老少爷们还不知道怎么办呢?”

      六郎微微一笑,手一推拒绝了,随口说道:“我不喜欢这个。这位老哥,你们这要去哪儿啊?”

      那族长忙不迭的说道:“我们是小秦村的,西边上是大秦村。两个村加上外来户也不过百十多人。我们小秦村人少,只有二十多个,现在正准备举村南迁呢!”

      “小秦村和大秦村都在附近?”

      “是啊是啊!”

      “几个外来户?”六郎似乎眉头动了一下,小心的问道:“老哥,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六郎是要打听我的下落么?”一瞬间,黄琼的心跳如鼓,热血一阵阵在胸间冲荡,又是兴奋又是激动又是害怕,脸上一阵飞红一阵煞白,“六郎我就在这里,说我的名字,快说我的名字啊!”

      “军爷,您要打听谁呀?”

      “我想。。。”六郎明显迟疑了一下,忽然自失一笑,道,“算了,我想问问老哥没有见过两个黑大汉,大概和我差不多高的样子,满脸胡须,看上去凶神恶煞的。”

      族长是怎么回答的,黄琼已经听不见了,她只觉得自己头昏脑涨,耳朵嗡嗡乱响,眼睛也模模糊糊看不清楚,六郎没有打探她的下落,甚至没有提到她的名字,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爱恋,仿佛陡遭冷风暴雨的扑打,使她的心一下子冷到极点。迷迷糊糊中,似乎六郎向族长拱了拱手,跳上马,然后绝尘而去。看着六郎的背影越来越小,渐渐消失在一片茫茫雪色中,黄琼只觉得自己和六郎的距离变得越来越远,那种隔膜和陌生的感觉竟像是一把利刃在她的心中狠狠得剜了一刀,引发的痛苦使她痛彻五脏六腑 ,她只觉得自己心已经碎成一片片,似乎活下去也了无生趣。

      “六郎,这就是我的命,从此以后,我便像枯叶一样,任凭命运的风浪抛高掷低、翻覆摧残,无边的孤寂、辛酸和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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