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0、结局 ...

  •   天已黄昏,西方天际之上,一轮红日正在慢慢地钻进薄薄的云层中。尘土飞扬的驿道上,一个青罗截衫的老把式正赶着一辆马车不徐不疾的走着。待马车行至路边的一个客栈时,老把式轻吁了一声,勒住了缰绳,代马车稳稳的停住了后,他一转身,毕恭毕敬的对车内的人说道:“黄姑娘,您要去的地方到了。”

      “有劳王老伯了。”随着一个轻柔的声音,一只娇嫩的手轻轻的掀开了车帘,车上所坐之人正是黄琼。她向外看了看,只见这个客栈一色的平瓦房,东边一带矮墙敞着大车门。满地都是淆乱的车轮辗辙骡马蹄迹,里边似乎是存货库房和饮喂牲口的厩房,正门处高悬‘李家老铺’。

      黄琼似乎犹豫了一下,却很快下了决心,她放下车帘,略带歉意的对着老把式一笑,说道:“王老伯,你就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说罢跳下马车,朝客栈走去。待她进得门后,却发现这个客栈门面不大,里面却有有六丈开阔,一律敞着,竟有小戏院子来大,房梁下支着六根柱子,柱间摆满了安乐椅茶水桌。满屋的茶客有的绫罗缠身,有的布衣葛袍,吸烟的,嗑瓜子吃芝麻糖的,下棋的、说笑打诨的嘈杂成一片。烟气水雾间卖冰糖葫芦的扛着架子、卖巧果酥饼油条麻花的侉着篮子在人群中串来串去。

      店老板一看有客来了,忙掇凳子沏茶命伙计掌灯,笑着说:“哟,这位娘子是打尖还是住店?外头热呢,先给您来块西瓜?”

      黄琼笑笑,“老板我是来找人的,昨天有没有一个从韦城来的客商,他是我的本家哥哥,说好在这里见面的,他姓肖。”

      “姓肖的客商,从韦城来的。噢——噢噢——想起来了!”店老板恍然大悟,一拍脑门子笑道:“您瞧我这记性!肖老板要了后院左数第一间上房,我这就叫人带了小娘子去。”说着便叫了一个伙计带着黄琼进了后院。

      和外面嘈嘈杂杂的场景不同,这家店铺的内院上房居然十分安静,夏树婆娑影影幢幢,微风扫地落叶的沙沙声都十分清晰,黄琼跟着小伙计走到最北头一间房前,门虚掩着,小伙计一推门,只见一个十分英气的年轻男人正翘着脚坐着木杌子上。他看上去只二十出头,见有人来了,此人只是微微抬了一下眼皮,却依然不紧不慢地用手中的调羹在杯子里搅拌着什么。此人正是化名入城的韩昌。小伙计大概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傲气的一个人,心下不禁暗想:“这么有钱的爷干嘛住我们这里。”口里却笑道:“肖大爷,这位小娘子说是您的本家妹子,来找您了。小的就不再打扰二位,您需要什么,随时吩咐。” 说着一躬而退。“

      韩昌眼见小伙计走远了,黄琼还是怔怔的站在门口发呆,于是放下手中的杯子,笑吟吟站起身来,说道;“怎么了,琼儿,还不进来?你怕我?”说罢一伸手便拉了她进了房间。待紧闭了房门后,韩昌一把将她揽在怀里,另一手搂了她腰肢,笑道:“好久不见,我的琼儿还是那么娇俏可人。这些个日子想我了吗?我可是做梦都在想你呢。上一次你的差事做得不错,虽然没有拿到柴郡主和重阳公主,但是毕竟救回了土金秀将军。太后很是高兴,说要重重赏你呢。”

      黄琼看了一眼韩昌,并没有接他的话茬,只是冷冷地扳开他那只很不规矩的手,一脸木然的说道:“宋皇已经把我赐给杨六郎为妾,可是我已经有了你的孩子,你说怎么办?”

      “你说什么?”韩昌一下子松开了她,吃惊的睁大了眼:“你有孩子了?你怎么知道的?”

      黄琼通脸一红,下意识地抚了一下腹部,低着头小声道:“癸水已经有三个月都没有来了,又想吃酸的,还不是有了。”

      韩昌默不作声的盯着黄琼,忽然他蹙起眉头,又一扬眉梢:“是我的?“

      “你怀疑我?” 韩昌的这句话象一条鞭子在黄琼心上猛抽了一下,疼得她一瑟一索一缩,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你占了我的身子,现在你却怀疑我?我。。。” 接下来的话黄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抖着手死命揉捏着自己的衣角。

      “别这样嘛!”韩昌愣了一下,随即释然一笑,硬拉着黄琼的手挨身坐了床边后,将她揽在怀里,小声道:“我不过随便问问,你生哪门子的气呀。你别说,我还就喜欢你这的撒娇使小性儿的模样。我们有些日子没有见了,你就不想我?” 说着伸手便要去扯黄琼的衣襟,

      “现在不行。”黄琼惊觉地躲闪开,却又回身紧紧了拉住了韩昌的胳膊,象变了一个人似的,泪眼张皇的哀求道:“韩郎,我求求你,你别让我回宋营了,带我走好吗?”

      “琼儿,”韩昌重新拉过黄琼的手,仿佛怜爱备至地一般抚摸着,轻声说:“我也想带你回去,每次我想到你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在宋营,既要无缘无故地被人作践,还要提心吊胆的被他们发现,我这心里也难受。不过现在宋皇在雁门关,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琼儿,如果你能寻到机会杀了宋皇,你就是你们西夏和我们辽国的大功臣呀。”

      韩昌见黄琼只是低头不语,换了恳求的目光看着黄琼,说道:“我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前几天太后说有意无意的说准备封我为南院大王,不过一些大臣们却觉得我年轻,历练少了些,更何况我现在已经贵盛到了高处,如果再这么着没头没脑加封职衔,再立新功了怎么办?或者下次军事挫折,又怎么转圜?别人立了更大功劳又该怎样封赏?这对我本人也未必是福。所以这件事情就放了下来。如果我们能杀了宋皇,这可是天大的功劳,足以堵住那帮人的嘴。到了那个时候你就是南院大王的夫人,我们孩子一出生便是金尊玉贵的王子,这样多好。”

      韩昌鼓动如簧之舌似乎打动了黄琼,她慢慢抬起头,用哀怨的目光盯着韩昌,良久才道:“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韩昌急急的回道:“我这次冒险前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情。当前,我们可是有一个大好机会,据探子来报,三天后宋皇要封赏三军。我还听说除了封赏有功之将外,宋皇还要巡查的一下各个营的军务,所以这里面还有一个乘胜挥师,一举拿下我幽州的意思。所以。。。”韩昌转着眼珠子,手托下巴站起身来,思索片刻后快步走到黄琼的近前,俯在她的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不行,你的这个想法根本行不通。”黄琼听后皱了皱眉,说道:“我是什么牌份上的人,怎么会有机会接进宋皇和那些大将?”

      韩昌笑了笑,说:“他们的人固然是不好接近的,但是他们的马也不好靠近吗?你现在不是杨六郎的侍妾吗?看看自己相公的马匹,总不会有人说些什么。大概你还不太清楚,在操演场上,一匹马如果受惊的话,群马都会一并惊起,当然这里也包括了宋皇自己的坐骑。琼儿,你不必等到三天后,从明日起,我就让人在这里等你,无论事情成功与否,你都回到这里来,我让他们接你回去。”说到这儿,韩昌一手轻抚着黄琼的秀发,一手从怀中掏出了一个手帕递给黄琼说:“琼儿,我和你才是恩爱的一对,对其他的女人那都是逢场作戏,你又何必一直耿耿于怀呢?这看这个,我知道这一年来我对不起你,但是我一直都在记挂着你,这便是见证。”

      黄琼默然接了过来,打开一看竟是一个绣着苍鹰的手帕。这是认识韩昌不久后,自己送给他的,没想到这冤家至今还好好地保存着。她想起韩昌从前对自己的恩爱顺从也不觉动了情肠,她咬了咬牙,说道:“好,我照你说的作。不过这次你不在骗我?这是最后一次?”

      “当然,琼儿,我保证这个是最后一次了。”

      黄琼闭上了眼,由着两行清泪滚落出来,说道:“好,我再相信你一次。”

      大半个时辰之后,黄琼回到自己的住处,本想继续描完今天没有完成的花样,却只是心绪不宁,一个劲儿走神儿。思量了一阵后,索性起身站了起来,移步来到门前。一旁的小丫头见她要出门,忙抢前一步道:“黄姑娘要出去呀,天色不早了,而且眼看着要下雨的样子,姑娘要是真想随处逛逛,奴婢们跟着?”

      黄琼看也不看她一眼,冷冷的说道:“我嫌屋里闷气所以才想出去走走,不用你们跟着。”说完她透了一口气,拔脚便出了门。

      天果真是阴了,西边还隐隐传来隆隆的雷声,只是路傍的老树薛萝浓荫蔽天,看不见天上的云是怎样的情形儿。黄琼满腹心事,一件一件地想时,却每件都是天大的事情,理不出到底为了哪一件使得心情如此沉重。她思量着逶迤而行,只见林子愈来愈暗,不知名的小鸟在枝桠中扑翅飞着啾啾而鸣,草间小虫也在此呼彼应,浓绿得油黑的树叶丛草掩得卵石小径成了一条细线,越发显得幽暗阴沉。走着,道旁一块黑黝黝的大石头映入黄琼视线,她触电了似的身上一颤,立即明白了,自己下意识里还在想着六郎。

      这块黑黝黝的石头足有一人多高,像极一个半蹲在哪儿一头大黑熊,天然的四腿屈卧,有头有尾,耳目宛然,据当地的住户讲,这原是山中的一个精怪,早年赵匡胤路过此地,它不合自动出来护驾,被太祖误为猛兽射了一箭,就地化作石熊。后左腿上一块小石疤就是当年留下的箭伤。看着这块石头,黄琼忽然想起了自己和六郎去找熊胆时那段独处的时光―――在狭小的山洞内,他身上那股成年男子的气息;自己不小心掉进陷阱的时候,他奋不顾身扑救自己;当日生病时,他整夜的守在自己身边,那紧锁的眉头,又惶急又担心的面庞,到现在还记忆犹新,怎么都忘不了……此刻,自己却要亲手害死他。黄琼想到这里,心像从很高处跌落下来,双眼也模糊了起来。

      正没做奈何处,黄琼忽然听见身后好像人的脚步声,她赶紧擦了擦泪,转头一看来人却是六郎。

      这是自从那事发生之后二人第一次单独相见,六郎看上去十分尴尬,他红着脸看着黄琼,半晌才嗫嚅道:“我来看看姑娘好不好,结果下人们说黄姑娘身上不太舒服,想出来透透气,我就顺着这路找过来,一看姑娘果然在此。”

      黄琼看了六郎一眼,低着头倒了一个福后,将头偏到了一边,默不作声。

      “本来郡主也要来看你的,说是前些日子不该怀疑你是细作,冤枉了你,想对姑娘赔个不是。我看着郡主自己也是七灾八难的,好容易身体有了些起色,就不要四处走动了。所以我就前来代郡主千岁来向姑娘赔个礼。”

      黄琼轻轻的摇了摇头,小声说道“六将军说的哪里话,我怎么敢怪罪郡主,我不配。”

      一时二人语塞,沉寂了一会儿后,六郎终于忍不住说道:“黄姑娘,还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你说那晚之人是我?你我心里都很清楚,我和姑娘根本就是清清白白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一听这话,黄琼那黑嗔嗔的双眸迅速看了六郎一眼,却又马上垂下眼睑来。

      “是不是营中有人强迫姑娘这么说,再或是那人和我长得很像?”

      黄琼依旧低头不语,她的牙紧紧咬着,脸色瞬间苍白得没点血色,长长的眼睫下汪着泪。

      “唉,算了,”六郎叹了一口气,“姑娘不说,想必是有难言之隐,我也就不问下去了。我知道姑娘身世凄楚秉性良善,既然皇上有意将姑娘赐给我,只要你不嫌弃,我也一定不会慢待了姑娘。所以我只想问一句话,黄姑娘,你真的愿意跟我吗?”

      黄琼心头一酸,忽然觉得很对不起六郎,她低声说道:“六将军,你认为我自己能决定这件事情吗?”她擦了一把泪,哽咽着又说:“六将军心里一定觉得我是个不忠不贞的女子,现在无论我说什么,大概您也不会相信。想我也是大家千金,却曾被逼为娼妓;落得现在孤身一人,无亲无故,可怜我家簪缨之族,竟落得这样下场……” 她说得触了自己心事,惊悲哀恸还夹着委屈无以自白的心情一齐涌上胸臆,那驿馆血腥的一幕,又像一场恶梦一样浮现在她眼前,黄琼的泪水已经夺眶而出,颤栗难以自胜,“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我也不想自己成为今天的这个样子,我只恨我是一个女儿身。。。”

      六郎听到这里,也不觉有些凄然心酸,却又觉得黄琼有些话说的无头无脑,只叹了一口气安慰道:“好吧,黄姑娘,圣意不可违,你说的也对,有些事情,不是你我能决定的,但是你也知道我心里早就喜欢上了一个姑娘。我还记得第一次遇到她的那天,那时的她目光湛湛,清亮如水。我总是在想,也不知为何上天如此眷顾于她,给了她聪慧的天赋,过人的才华,清灵绝美的容貌又兼备小女儿家的蕴藉、温柔和多情善感。如果我杨景今生有幸能和她结百年之好,我断然不会叫她受一点委屈。所以,黄姑娘,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听着六郎这些剖心置腹的话,看着六郎提到那个‘她’时,满脸泛出的幸福,甜蜜和对将来的期望,黄琼心下不禁万分感慨,却又品咂不出滋味来,是辛辣?是酸楚?是怅惆失意?还是……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正满心不可开交时,只听到一阵雷声传来,声音不甚响,却离得很近,像独轮车在石桥上碾过那样的声音从头顶隆隆而过,六郎抬头看了看天,轻声说道;“黄姑娘,看来真的要下雨了,我送你回去吧!”

      黄琼点了点头,满腹心事的跟着六郎身后回到了自己的小院。待六郎走后,她怏怏的关紧了房门,刚刚转过身,就见窗外得天空中霍地一明,珊瑚枝一样紫色的闪电倏地一闪,耀得满屋通明雪亮,她猛然发现屋中已经端坐着一人,外面云层中窜跃的闪电时灭时明,竟照得此人苍白的面庞形同鬼魅。
      “重阳公主?你怎么会在我这里?”黄琼大惊之下脱口而出,见重阳一脸阴沉,立刻意识到自己这么问话实在是大不敬,遂马上双膝跪地,改口道:“奴婢参见公主千岁,不知公主千岁凤驾至此,有失远迎,忘公主恕罪。”

      “奴婢?”重阳脸色又青又黯,鬼火一样的光波隐在眼睑后磷磷闪烁,她绷着嘴冷冷一笑,从齿缝里挤出几句话:“起来吧。你不用在我面前装模做样,你的那点小心思以为我看不出?明人不说暗话,我今天来不是和你拉家常,叙情意的,是你送一桩大富贵,你可愿意听?”

      黄琼站了起来,从身上到心里都惊颤了一下,表面上却神态平静如故,“多谢公主眷顾。不过奴婢从小福小命薄,从不敢妄想什么大富贵,只盼能平平安安的了此一生。”

      “那么作无佞府的六夫人,你也不愿意?”

      黄琼看似依然一脸木然,其实再也没有她心中那种剧烈的震撼,当六夫人,和六郎一起月榭携手,云桥闻笛,那是她只有在做梦的时候才敢想的事情,这份强烈的冲击,引得黄琼心脏怦怦直跳。

      “做别人的小老婆有什么意思,要当就当正房夫人。”重阳站了起来,几步走到黄琼跟前,将手中的一个纸包递到黄琼眼前,冷冷的说道:“黄姑娘颇通药理,这个东西不用我说,你也应该知道是什么。她不是当日很喜欢你吗?你们不是相见恨晚一般畅谈什么黄岐之术吗?既然你们将来是一家人,那你堂堂正正的去求见将来的主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趁她不注意,或者你一不小心,将这个东西落在了她的茶杯里,你和六郎从此便是顺利成章的夫妻了。”

      “夫妻?”黄琼心头一动,她迟疑了一下,想去接过来,却又觉得那个纸包是个烫手的红炭团儿。

      “你还犹豫什么?”重阳不耐烦的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我是打算借你的手杀了她,对吗?我实话告诉你,没错。而且这件事情你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黄姑娘,别人不知道,你却瞒不了我。别看你整天一副冰清玉洁的模样,却是一肚子的龌龊水。我问你,那九香虫是干什么用的?为什么你的房中会有那个东西?如果我告诉了六郎那晚你在房中燃了九香虫,他会怎么看你?” 重阳轻蔑的看着黄琼,嘴角含着一丝阴冷的微笑,两只瞳仁像土垣里的石头一动不动,等着黄琼回答。

      “重阳公主,我。。。”黄琼这才真正的吃了一惊,自己原来竟然一直小瞧了这个看似只会捏酸吃醋,刁蛮任性的金枝玉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居然发现了自己一直妥善收藏的九香虫。

      “怎么,黄姑娘还没有想好?”

      黄琼咬了一下嘴唇,心一横,颤抖着手接了过去。

      “这才是个聪明人。好了,我也该走了。”重阳如释重负一般长舒了一口气,竟上前拍了拍黄琼的肩头,临出门时又回身说道:“黄姑娘,你不用送我,也不必谢我,我就等着吃你们的喜酒了。” 说罢意味深长的一笑,转身离去。

      黄琼怔怔的看着重阳,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提着的一颗心才完全松懈下来。她无力的瘫坐在椅子上,觉得手指头都冰凉冰冷的。那个纸包就在她的手中,她瞥了一眼,忽然心中又怦怦狂跳了起来,冲得耳鼓怪声乱鸣。黄琼下意识了微微抖索着打开了,只轻轻一闻,她便知道那个是晒干研碎的鹿花蕈,里面还搀着少许的马钱子,一旦误服,根本无药可解。

      此时窗外的天空一个明闪接一个明闪,火蛇一样在云缝中急速地流窜着。淙淙的大雨打得树上的叶子沙沙作响,使人有身在惊涛骇浪之中的感觉。黄琼呆呆盯着手中的毒药,许久才喃喃道:“我和他们本无仇怨,六郎还对我有恩,难道非要借我的手置他们于死地吗?唉,天意……天意真难知!”

      昨日晚上大雨倾盆,第二天早上便是清寒袭人,由于一夜未眠,黄琼脸色蜡黄,眼圈乌青,眼见东方渐渐露出薄曦,她略一定神,穿戴整齐后,便出了房门,绕过一片坟地,穿过一道东院墙前院,直奔将军们的马厩而去。

      离得老远,黄琼便见一个二十多岁的马倌满身灰尘,满脸油汗的迎了过来,提劲儿尖声说道:“哎哎哎,那是哪家的娘子,来这里干什么?”

      “这位大哥。奴家名叫黄琼,是六将军的。。。”黄琼的脸红了红,接下的话没好意思说出口。

      “噢,是黄姑娘呀。”马倌恍然大悟,换了笑脸说道:“黄姑娘怎么来这里了?这里又脏又臭,不是您来的地方。”

      “我想来看看六将军的马。”
      “您想看马?这有什么难的。正好今天将军们的马都在这儿换马掌子,您看左数第二匹就是了。”

      黄琼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前方的马厩中有十多匹彪悍强壮的良种战马,其中一匹通体乌黑的想必便是六郎的坐骑。

      “它叫什么名字?”黄琼随口问道。
      “六将军叫它小黑。”

      “什么,小黑?”黄琼一愣,捂口儿一笑,“这算是什么战马的名字?”

      “黄姑娘大概还不知道,六将军这人有时古怪着呢。他说名字无非是让人叫的,起名追风,说不定连兔子也撵不上;起名狮子吼,没准上了战场就得吓得腿软。更何况这马儿也不定能懂这些意思,还是起一个叫着顺口的好。”

      “你们六将军真有意思。”黄琼一边说着一边情不自禁的朝‘小黑’走去。

      “黄姑娘,您别靠近。六将军的马是识人的,小心它踢您。” 马倌惴惴不安的提醒道。果然那马一见有生人接近,惊觉地抬起了头,眼中流露出警惕的神色。

      “没事儿,我也会骑马,我不怕的。”黄琼回头笑了笑,又靠近了几步。眼前的这匹战马明显比普通骏马要高出一头,它全身通体黑缎子一样,油光放亮,四个马蹄白得赛玉,就好如一片乌云踏在雪地上一般!看到它,黄琼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每当天晴气爽之时,父亲都会带着自己骑马郊游。那广袤的草原,湛蓝清澈的天空,那牧羊人甩着鞭子,吟唱着小调,那发青青的草中各色不知名的鲜艳野花,至今都让黄琼须臾不能忘怀。不知不觉中,黄琼的眼睛湿润了,她伸出玉手,轻轻的抚摸着那战马脖子边的鬓毛,仿佛它就是自己幼时的玩伴。

      站在一旁的马倌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生怕那‘小黑’会忽然暴怒起来,如果踢伤了这位黄姑娘,自己可就万劫不复了。出人意料的是,‘小黑’的眼神忽然温柔了起来,它顺从的低了头,还不时亲热的挨着黄琼的手臂蹭了蹭,如老朋友般伸出舌头,打着响鼻,此刻马倌才将一颗心放定了,他揩着鼻颊上的汗叹道:“六将军这马四蹄雪白,通体乌亮,其实是有名儿的,它叫踏雪乌骓。一般的人驯不了它,此马颇通人性,看来它和姑娘倒是有缘。”

      “有缘?”黄琼的心里动了一下,猛然想起了自己来此的目的。昨日临别时韩昌的话又在耳边响起:“琼儿,这包药你拿着,它无色无毒,却能使有毒药物的药性推迟两天。这样一来,只要你拿捏准了时辰,就能使得杨六郎的战马受惊在御前。”

      黄琼的脸色变得更加灰暗了,不知怎么她的双手有些簌簌发抖,“我真的要这么做吗?父亲曾经教过我,点水根由,涌泉难酬,难道我就这样去报答六将军对我的救命之恩?更何况冤有头债有主,又不是六将军他杀了我的全家,唉!也罢,我只去寻他们赵家人的晦气就是了。”

      想到这一层,黄琼勉强的对马倌笑笑说:“其实人和人也是一样,对了脾气和了缘分,就是为了他死都行;倘若觉得此人不地道,再大的官势权位也没用。小哥,黄琼告辞了。”说罢黄琼对着马倌点了点头,有些恋恋不舍的看了小黑一眼,转身朝郡主的住处而去。

      郡主居住的小院离雁门关内元帅行辕并不远,进了关内的六合门,直往东约半里许地,向南踅进一个狭窄的夹道便是。别人或许觉得这一带的巷道阴沉沉暗幽幽,郡主却看中了院墙外边一湾婉蜒的溪水,人稀水深,只有水凫白鸟绕塘嬉戏,她也乐得清净。待守门的侍卫进去禀报后,大约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只见郡主的大丫头卉儿笑着迎了出来。

      黄琼跟着卉儿,一路走进来。进得房中后,只见内室北墙下一座大木榻上盘膝坐着郡主和棠儿,她们面前放着一个大约四寸大的象牙圆盘―――这正是流行一时的游戏‘千千’。大概是她们玩地太过聚精会神,竟谁都不留意到黄琼。恰棠儿转出了好点,圆盘中的铁针旋转如飞,她拍着手笑道:“我又赢了,我又赢了。郡主如今又输了一阵,当如何赏我?”

      “你这个丫头,也是个贪财好货的,又看中我什么东西,想要就直说。”郡主笑着揉了揉肩,刚端起案上上的茶啜了一口,一抬眼见黄琼低头垂手的站在下面,于是放下手中的杯子道:“是黄姑娘来了,不必多礼,快请坐吧。”

      “谢郡主,奴婢黄琼是专门来给郡主问安的。不知道郡主这些日子身体可调理的好?”黄琼到底还是深深的蹲了福儿这才欠身坐下。至此郡主方看清黄琼的脸色又青又白,眼泡儿腮下发淤,仿佛几天没睡,又像是哭过,眼睑下带着薄晕,目光也有些呆滞,遂关切地问道:“黄姑娘,你怎么了?是近些日子没有休息好?”郡主起身下了木塌,挥了挥手叫丫头们退了下去,微微叹了口气说:“其实应该是我去看姑娘的。前些日子在盘山的时候,黄姑娘救了大家的性命,我却在此之前委屈了姑娘,今天珺平给黄姑娘赔个不是。”郡主说着便要蹲身行礼。

      郡主这一举动慌得黄琼连忙跪倒在地,结结巴巴地说道:“郡主,快请起,不要折杀了奴婢。”

      “黄姑娘,”郡主弯下腰,上前双手挽起黄琼,真诚地说道:“我看你精神不太好,是不是一直在想着皇上的圣旨?要么就是担心将来有人嫌弃你的出身?唉!覆窠之下岂有完卵。”郡主打心底里叹息一声,说道:“姑娘也是命运不济,我听说你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因为家道败落才到那般境地。其实我也看出来了,姑娘心中也是有六郎的。既然皇叔下了旨,我们将来就是一家人。姑娘大概还不太了解我,我不是那种眼里心里容不得人的人。日子久了,姑娘自然会明白。珺平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就觉得和姑娘对缘,要不这样,姑娘暂时就跟着我身边侍候,这样别人自然也就不好再说些什么了。不过这个要你情愿,不勉强你——只是你如今是个甚么主意?

      “郡主,我。。。”听了郡主这席话,黄琼心中已是一阵阵发热,她怎么听不出这话出自真心诚意,充满温馨和体贴,加上想到先前自己害的她差点双目失明,此刻的怀中还有重阳给得鹿花蕈,黄琼心中不由又羞又愧,声音也微微发颤:“黄琼出身低微,蒙郡主不嫌,我如果再说不愿意那就太不识好歹了。”

      “那就好。”郡主还想再安抚黄琼几句,只见棠儿掀开帘子,笑吟吟地走了进来,后头还跟着一个伶伶俐俐的小丫头。二人道了一个福后,棠儿上前一步,俏皮地说:“刚才郡主说要赏我来着,棠儿就斗胆了。您还记不记得这个秋英,她先前也在您身边伺候过来着,四年前给了淑妃娘娘。她说她娘家嫂子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想斗胆请郡主赏一些阿胶保胎用。”

      “我当是什么事情呢,这有什么难的。”郡主回到木榻上坐下,说道:“只是我没有那东西,回头请皇嫂叫人给你拿一些也就是了。”棠儿忙蹲身谢赏,那秋英也喜得眉开眼笑,说道:“郡主真是仁厚,我嫂子先前伺候淑妃娘娘,她总是说淑妃是一个怜贫悯弱的主,但是和郡主这一比呀,竟是比不上郡主的一成儿。。。”

      郡主听她满车的逢迎话,只是淡淡一笑,随口问道:“那你娘家嫂子现在身上可好?”

      “好着呢。”那秋英也是个快人快语,“我哥哥现在快把我嫂子当成了宝贝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捧着怕晒着了,含着怕化了。气的我老娘跺着脚的骂,‘哪家女人不生孩子,怎么她就成了怀着凤凰蛋了。’”秋英连说带比画,又学着自己母亲说话的样子——一只手拿着手帕子,另一手插着腰,皱着眉,瞪着眼。众人见她学得毕肖,都笑得前仰后合。独有黄琼却险些落下泪来,她暗中苦笑了一声,报仇之心忽然淡了下来,‘杀了赵光义能怎样,他们很快还会再有一个皇帝;回北国,那韩昌不过仍是利用我,别人怀了孩子,被视为珍宝;可是我呢?但凡他将我放在心上,就不会轻易再让我涉险;杀了郡主又能怎样?她自己也是个亡国公主,与我何仇之有?再说了,就算是没有郡主,六郎他也不会喜欢上我,那日他话说的还不够明白么?跟着郡主固然也是一个出路,但是他们二人情深似海,哪里有我的位置?说来说去,我不过就是一个多余的人,可怜天地之大,竟无处容我!’

      纵然此刻屋中呖呖莺莺笑语盈室,黄琼却再听不进了,她强自镇定着心神,起身说道:“时辰不早了,黄琼就不在这里打扰郡主千岁了,望郡主千岁保重。”说完她居然双膝落地,给郡主规规矩矩的磕了一个头后,这才离去。

      看着黄琼踽踽而去的背影,显得蹒跚踉跄,棠儿禁不住小声说道:“郡主,这个黄姑娘今天有点怪怪的。”

      “可不是嘛?我也觉得这个黄姑娘有些不大自然,该不是皇上赐婚把她高兴傻了吧。”刚刚进屋的明珰也接口说道。

      黄琼自然听不到屋内丫头们的议论,事实上,她只觉得头晕目眩,耳中鼓膜嘤嘤乱响,周围什么动静都察觉不到了。她软着两条腿出了小院,心里空落落茫茫然,一步下去犹如踩在松软的棉花包上。不知走了多久,直到一阵阴冷的风漫地扑面入怀,她才知道自己竟然不知不觉的来到院北的这片柏树林中。树林子太密,外头刺目的艳阳已经照的雁门关内外一片辉煌灿烂,里头却鸟啭莺鸣树深苔凉甚是阴暗幽静。

      黄琼斜靠在一块大石头上,因身上冷汗未退,又一阵风吹过来,她只觉得前胸后背倏地一凉,正当她心乱如麻不知何处是自己的归路时,只听到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似乎有人沿着林间小路走了过来。

      黄琼心中陡起警觉,本能的闪身躲到一片半人深的杂草丛中,将身子缩成一团大气也不敢出,仔细听来却是潘家兄弟的声音。

      “二弟,你说的是真的?那黄琼是辽国的奸细?这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大哥,你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总是这事错不了。”
      “不行,黄琼现在可不是当年的那个舞姬,她是皇上赐给杨家的。”
      “我知道她是皇上赏赐的,但是我更清楚她是杨六郎带进军营的,如果万岁知道了她是奸细,那么皇上会如何看他们杨家?天子赐婚?加官晋爵?哼,等着满门抄斩吧!”
      “二弟这事事关重大,你一定要告诉我详情。莫不是你看皇上封赏他们杨家,心中不满?”

      黄琼再也忍不住,她颤着手将草丛拉开了一条缝,只见潘豹觑着眼,一脸的不屑:“大哥怀疑我妒功诬告?实话说了吧,今天早上天还没亮就有人给我的屋子里扔了一张纸条,我打开一看里面竟然仔仔细细的写着黄琼的身世,他奶奶的,这个娘们居然是个西夏人,她父亲还曾经是个什么使节来着。要说我妒忌他们杨家?”潘豹神秘的笑了笑,凑在潘龙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潘龙渐渐的白了脸,他张大了嘴,象不认识自己的弟弟一样,半晌才道:“那是公主,你怎么就敢。。。二弟,还有什么人知道这件事情?”

      “这种事情,自己占了便宜就行了,我怎么再会告诉别人?告诉你,大哥,你弟弟马上要当驸马了。” 潘豹满不在乎的哼了一声,接着不耐烦地催促道,“大哥,你到底跟不跟我去见皇上?我这可是把功劳分你一半的。”

      “好吧!”潘龙咬了咬牙,抬头说道:“杨六郎居然带奸细入营,那是欺君之罪。不过皇上现在不在雁门关,和父亲一起巡查河北军务去了,要明天早上才能回来。你今天派人盯紧了黄琼,莫要叫她溜了。”说罢,兄弟二人又交头接耳窃窃议论了些什么,直到一盏茶的功夫这才离去。

      这片树林又重新静寂无声,黄琼木然着望着天空,蓦然间一阵莫名的恐怖,心悸得卜卜直跳,额前也渗出一层细细的冷汗,‘谁会知道我的身世,谁告诉潘豹的?’忽然黄琼明白了,她慢慢回过神来,一声惨笑,眉目间已毫无惊恐愤怒之色,‘韩昌呀,韩昌,我早就知道应该是你。你莫不是怕我有了身孕回到北国你不好和你那大公主交代?如果你知道当日在盘山的时候,我曾经被那个姓黄的狠狠的踢过一脚,你就会知道我根本没有怀孕。’黄琼痛苦的闭上眼睛,至于那日为什么要说自己腹内有喜,是试探,或是不想再让他碰自己一根指头,恐怕连她自己也说不清。

      不知受了什么东西惊扰,树上鸟巢里几只老鸹受了惊,扑着翅膀呱呱大叫着从黄琼头顶飞过。她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哆嗦着手从怀中取出了那包毒药,‘不就是一个死吗?用不着别人动手,我自己会解决的。反正天大地大,无处是我家。我死了以后就能和我父母双亲在一起了,永远。。。’黄琼想着想着,眼中已是含满了泪水,她刚要一闭眼将那包毒药倒入口中时,却又想起了什么,‘不行,我不能就这么死了。我这么一死会连累六郎的,如果潘豹说他杀人灭口,他便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黄琼慢慢的垂下手,忽然她的脸胀得通红,眼中精光闪烁,紧紧咬着牙关,‘潘豹,这事是你惹上我的,就是我死,也不会便宜了你。’
      一连几天,本来就喜怒无常的重阳,脾气变得更加暴躁,下人们挨鞭子罚跪已成家常便饭,所以每个人都不得不格外小心。一名小丫头进上香茶,坐在窗下发呆的重阳接到手就喝,却\"噗\"的一口吐出来,柳眉倒竖,连茶盏带茶托、盏盖没头没脑地砸过去,小丫头一个躲闪不及,正砸在她肩头,茶水茶叶泼了她满身,茶具也被摔得粉碎。重阳‘噌’的一下子站了起来,指着那个丫头怒骂道:“该死的东西!谁让你进这么热的茶?你想烫死我吗?\"小丫头吓得只是叩头,话都说不出来。重阳却还不解气,又前走了几步,狠狠的踢了她一脚,“你居然还敢躲,我看你是活腻了。”

      领头的宫女连忙跪下:“公主千岁,她是刚刚来这里当差,贫家小户的不懂规矩,饶了她这次吧。”
      “滚!”
      领头宫女忙推那浑身哆嗦的小丫头,磕了一个头后,匆匆退下。

      “我那支青鸾金步摇呢?”还没有等丫头们喘口气,重阳又不耐烦地大喊起来,“你们把我的那支青鸾金步摇收到什么地方去了?莫不是有人偷了?”这话问的丫头们都面面相觑:今天又不是什么正经日子,不出门,这么急忙忙的要那支步摇干什么?何况公主的首饰,她们有几个脑袋敢偷了去。

      看着这群丫头只是跪着不作声,重阳气得直咬牙,“你们都是专门来气我的,一个个笨头笨脑。。。”她还想再骂下去,却见门外一个小丫头怯生生的走的进来,头也不敢抬地说:“公主千岁,黄琼黄姑娘求见。”

      ‘她来干什么?’重阳扬了扬细细的眉毛,有点惊异,‘难道是她已经得手?’想到这儿,重阳心里一阵狂喜,连声吩咐道:“快叫她进来。”
      一会儿功夫,便见黄琼跟着一个小丫头走了进来,出人意料的是,她一扫常日谦和恭顺,见了重阳后竟是连礼都不行,只是冷冷的站在那里。重阳也顾不上那么许多,赶走了屋内的侍女后,她忽地站起来,急走几步压低了声音说道:“事情办成了?可有人发现你?”
      “我没有动手。”黄琼静静的望着重阳说道。
      “什么?你没有动手?”重阳吃惊的睁大了眼盯着黄琼,忽然她的语气变地铅一般沉重,脸色也阴沉得可怕,“你敢不听我的话?”
      “奴婢听说公主要招驸马了,这么一个大喜之日杀人总是不好的。”
      “驸马,谁说我要招驸马了?”重阳眉头皱了皱,忽然她眼中闪着可怕的光,冷冷的说道:“黄姑娘,你是来打趣我的?”
      “奴婢几个胆子敢来取笑公主。”黄琼一点也不害怕,她微微一笑说道:“现在军营到处都在传言公主要招驸马了,此人还到处对人讲说公主您浑身雪练价白,肌肤柔腻如脂,真是一个人间尤物。”
      “你在说什么?”重阳的脸涨得血红,却是一个字也再说不出来。
      “我在说现在外面已经无人不知公主已经给自己选好了驸马,就等着皇上宣旨了。” 黄琼挑起两道细眉,语带讥讽地笑着说:“只是那人终是积习难改,在皇上的眼皮底下召妓入营不说,居然又打起了我的主意。”
      “你说的是真的?”重阳的脸色霎那间变得惨白,浑身都在抖动,一双眼睛,像闪着火光又像泪光,她努力抬起手,扶住自己的头,因为一阵晕眩、恶心使她有点站立不稳。
      “我骗你做什么?公主在大婚前这破了身子的事儿,如果不是潘豹自己张扬谁知道?要不是我们主仆一场,我也不会来告诉你,就等着别人在背后议论纷纷,我在一旁看笑话。奴婢本身就是歌妓出身,六将军能看得上我,那是我的福气。但是公主就不一样了。您是金枝玉叶,这件事如果一句半句传到皇上耳中,那天家的脸面还要不要?”
      “我。。。”重阳已经被她说得心乱如麻,她已经无力去辨别这件事的真假,也无心去想当日自己为什么会作出那样事情,是心灰意冷,是空虚寂寥,或是酒后失德?她懦动了一下嘴唇,觉得碍难启齿,却又忍不住问道:“六将军也知道了?”
      “您说呢?”
      这短短的三个字,令重阳的精神完全崩溃了,霎那间,她心猛然缩成一团,一种尖锐的痛苦,使她不得不剧烈的呼吸起来,幼年时一些宗室子弟的话又再她耳边响起:“她母亲就是一个□□才儿,南蛮子狐媚气儿,她长大了也会和她娘一样。”正当她痛苦的捂住了耳朵时,耳边又传来了轻飘飘的一句话:“公主,您真的喜欢潘豹吗?”
      重阳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再也抑制不住,竟自号陶大哭起来,“我不喜欢他,我讨厌他,我想起他的模样我就恶心。所以我才会恨她,如果她根本不在这个世上,他会喜欢上我的。。。” 此时的重阳再也不是那个刁顽成性的公主,她泪水滚滚淌着,说得语无伦次,悲凄哽咽不能成声
      “公主。”黄琼慢慢的蹲下身子,竟将重阳搂在自己的怀中,轻轻的抚摸着她的秀发说道:“杀了她只会让六将军更想念她,更恨公主,与其这样,公主何不让他一辈子都是觉得欠了公主的,一辈子只记得公主的好。”
      重阳徐徐的站了起来,目光直盯盯望着面前的门帘,仿佛在那湘绣上看到了六郎的淡淡面影。她深深叹了口气,喃喃地说:“他真能一辈子只记得我的好?一辈子不忘了我?”
      “那要看公主怎么做了。”黄琼的语气平淡如水,心中却波澜起伏:“六郎,从今以后,你会记得我?会记得一个叫黄琼的人吗?”
      夏日昼短夜长,酉时初刻本应是众人用餐的时间,宋军军营西头的一个大帐内,潘豹却无心吃饭,此刻他立起眉毛瞪着眼,对着一个小校打扮的人劈脸就是一巴掌,骂道:“笨蛋,真是个笨蛋,一点蛛丝马迹都发现不了?你给我滚。”
      打发走了属下,潘豹斜靠在床上,越想越觉得心烦意乱―――自己已经在哥哥面前夸下了海口,定会拿到黄琼是西夏奸细的证据。但是今天晌午,自己派去的人悄悄潜入黄琼的住所搜了半天竟是无功而返,‘唉,管她呢。如果她父亲真的曾经是西夏使臣,朝中自有备册,就算冤枉了她,也无关打紧,闻风奏事嘛,谁能保证凡事都有证据?’此刻窗外又起风了,大帐外的铁马、铜铃被吹得叮当作响,更令人心中烦躁,潘豹索性下了炕,出了大帐,信步朝外走去。
      等他转到营南侧的树林外时,忽然听见不远处的石后有个女子声气,暗着嗓子极压抑地嘤嘤啜泣,这啜泣给这幽静的林子里平添了几分凄迷和阴森。他皱了皱眉放慢了脚步,手攀藤萝绕过石头,从下向西看时,却是黄琼靠坐在一株老乌柏树下,用手帕子握嘴掩面在吞声儿哭。潘豹怔了一下,心想:“她在这儿?”
      他似乎想蹑脚儿走开,忽然又觉得眼前的女子盈盈粉泪,真如海棠带雨般亭亭玉立,潘豹顿时觉得酥倒了半边,他歪着头想了想,轻咳一声,踱步走了出去,故作惊讶地说道:“这不是黄姑娘吗?你受了谁的委屈了?一个人躲在这林子里哭?”
      黄琼听到有人说话,似乎吃了一惊,略一怔后,她轻轻地擦了擦眼角的泪滴,盈盈下拜道:“是潘将军呀,小女黄琼参见将军。”

      黄琼的这声‘潘将军’,叫的潘豹每个骨节都像被醋泡得软了似的,他眯着眼嬉笑道:“姑娘是要成亲的人了,又是皇上赐婚,谁还能给姑娘委屈?”

      黄琼哀怨的看了潘豹一眼,眼中似乎立刻噙满泪水,却不肯让它们淌出来,噎着气说道:“没有人,没人给我委屈。”

      “我猜是郡主,要么是重阳?你放心,这里又没有别人,你说出来,心里也会好受一点。”

      黄琼却似有无限的心事,低头不语。许久,才无声叹息了一下。不知过了多久,潘豹突然一笑:“我猜是那杨家六郎不解风情?黄姑娘,你知道吗,你太美了,虽然刚刚哭过,却象一朵带雨的梨花。”

      潘豹年纪不大,却早已是情场老手,几句话仿佛说得黄琼耳热心跳,她咬着指甲,似含情带嗔的看了潘豹一眼。潘豹早就看得忍耐不得,过去一把将她揽在怀里笑道:“黄姑娘,有什么心事,告诉我,我为你出气。”

      黄琼轻轻的挣开了潘豹,红着脸说:“别这样,有人来了怎么办?潘将军如何真的想听,就到我哪去,现在我哪儿没人。。。”

      “好好好。我这就送姑娘回去。”潘豹喜得浑身一颤,这黄琼是昔日汴梁有名的舞姬,只卖艺不卖身,琴棋书画四手绝活,等闲王府堂会也不肯轻赴,今天居然能一亲芳泽,潘豹顿时觉得轻飘飘的,连声说:“我这就送姑娘回去。”说着又去拉黄琼的手。黄琼轻轻夺开了手,抿嘴儿笑道:“那我就在头前带路了。”说罢窈窈窕窕起身便走,回眸又向潘豹一笑。就这一笑,潘豹的魂儿差点被她牵了去,哪里还想得起什么奸细,军情,顿时浑身骨头一轻,不由自己的跟着黄琼朝林子外走去。

      等到了黄琼的房中,打发走了下人,潘豹迫不及待地一手将黄琼扯了过来,口中乱叫道:“我的小亲儿,你现在往哪里走?”黄琼不羞不恼,用指尖点着潘豹的脑门娇嗔地说:“潘爷,你急什么,我这里有上好的茶,你不想尝尝。别人可是没有这个福气的。”

      “尝,当然要尝了。” 潘豹眯着眼笑道,恋恋不舍的放开了黄琼。看着黄琼那窈窕的背影,潘豹觉得自己头晕乎乎的如在梦中,眼前俱是珠摇翠晃,满屋都是芳香流溢。当他美滋滋的喝了一口茶,正喜上眉梢地想着今日艳福不浅,一旁的黄琼突然痛呼一声,双手紧紧捂住了肚子,脸苍白得象一张白纸,豆大的冷汗挂了满额满颊,她霍地转过脸,将怒睁双目盯着潘豹,咬着牙,大声喊道:“来人呀,快来人,他,他在我的茶里下了药。。。”说完,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桌子上的茶具拂到了地上。

      潘豹被这猝不及防的变故弄愣了,他还没有明白过来,只见黄琼的侍女连同门外的侍卫一起冲了进来,看到屋里的一片狼藉,众人一时也不知所措。还是一个小丫头机敏,她一个箭步跃上半扶起瘫倒在地的黄琼,跺着脚对侍卫们说:“你们还愣在这儿干什么,快去请太医呀。”侍卫们也反应过来了,有的去找太医,有的去找六郎,有的拦下了准备悄悄溜走的潘豹。

      约莫一个时辰后,一个太医嗒然垂手从屋里退出,徐徐趋步走向早已等在屋外的六郎。还没等他解释,只看脸色,六郎就已经完全明白了。但他还是站直了身子,默默听完太医的医案奏陈。太医解释道,黄琼所饮的茶中有大量的鹿花蕈,少量服用可让人昏迷不醒,大量误食则会中毒致死,现在他已经行针使黄琼暂时的清醒,但是最多只能支持一刻钟,现在黄琼谁不想见,只想见六郎。

      听完太医的话,六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疾步走了进去,果然见黄琼闭目仰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一见六郎来了,她居然强撑着身子想坐起来。六郎忙几步走到她的床前,轻轻的扶着她,说:“黄姑娘,你别动。那个潘豹已经被抓了起来。太医也说了,他们正在给你开药,用了药,你很快就会好的。”

      “没用的。”黄琼摇了摇头,说:“我自己就懂药理,鹿花蕈的毒根本无药可解。更何况是我自己下的毒,我怎么不知道?我在午时的时候就服了药,是缓发的。。。”

      “什么,你自己下的毒,这是怎么回事儿?你为什么要服毒自尽?这事儿和潘豹又有什么关系?”六郎吃惊的望着黄琼,满脸都是不解。

      “你知道吗?”黄琼凄婉的一笑:“其实那日郡主没有说错,我确实是北国派来的。我作了好多错事,很多已经无法挽回,唯有这一次,六将军。。。”黄琼的脸上居然浮现了一丝孩子气的笑,“我是陷害潘豹来着,谁让他总是和你作对?”

      这是六郎心中一直怀疑的事情,如今从黄琼自己口中说出,他居然不愿意相信。

      “你真的是辽国派来的,黄姑娘。。。”六郎喃喃自语,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黄琼无比留恋的看着六郎,细弱却又清晰的说道:“世上的男人看我美,对我好,都是为了占有我。只有你,从始到终,一直是个至诚致信的君子。只是我没有这个福气,也配不上你。他们让我杀你,但是我不想;潘豹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他也想害你,如果我不死会连累你的。六郎,我好冷啊,你能抱着我吗?”

      六郎已经辨不清心中的滋味,他轻轻的抱着黄琼,说:“黄姑娘,你何至如此!有什么事情,还有我能帮你。你又何苦。。。”

      黄琼凄惨地摇摇头,“晚了,太晚了,上天没有给我任何机会。我不死,他也不会放过我的。不过我还是很高兴,总算你能为我难过一阵,我也就知足了。”

      “黄姑娘,”六郎眼见着黄琼的气息愈来愈弱,心中一阵迷乱,头轰地一声涨得老大,忽然他想起了一件事情,立时清醒过来,急切的问道:“黄姑娘,你告诉我一件事情,那个晚上究竟是谁?是不是他一直在利用你,强迫你。”

      “六将军,你别问了。”
      “黄姑娘,你说,说出来,我杀了他,算是替你报仇。”六郎咬着牙,一字一顿的说道。

      “不用了。六将军你别问了,就算是给我最后留一点尊严,我死也无怨了。我就是个苦命的女子,这是我的命,我谁也不怪。我有最后一个要求,你能亲亲我吗?”黄琼大限将近,仿佛在凝聚自己最后的力量。她这几年大概一直在凄苦中度过,觉得死在这唯一给过她一点尊严的男人怀里是一种幸福。因而,她两只手紧紧抓着六郎的双臂,眼睛里露出乞求着什么,翁动着嘴唇。。。

      六郎将她轻轻拥在怀里,心里忽然异常痛楚,这个可怜的女子恐怕在生命的尽头,也没有尝过人间真爱。六郎看了看慢慢阖上双眼的黄琼,低下头在她唇上深深地一吻……

      一天之后,因潘豹妄图在军营中用迷药□□妇女,人证物证俱齐,加上重阳也说自己曾听潘豹讲过,全军上下只有他才有这鹿花蕈,纵然潘仁美百般求情,潘豹才被免了死罪,重责八十军棍。

      两天之后,赵光义雁门关犒赏三军。本来晴朗无云的天气,不是为何忽然刮起了大风,没有任何预兆,元帅行辕外,那碗口粗的旗杆忽然轰然倒下,压倒了边上的几座小帐蓬,激起了丈许高的烟尘。潘仁美机不可失说这是天意,天意不让我大宋继续此次北伐。六郎却在想,老天刮这场大风是为了黄琼吗?

      三天之后,准备下葬黄琼的六郎吃惊的发现,不知为何,停放在灵堂的黄琼遗身居然不见了踪影。

      一个月之后,西夏使臣退回了赵光义册封的佳慧公主,说请了高人来测,佳慧公主的八字与西夏王不合,请宋皇履行前言,遣送昭平郡主和亲。赵光义一看便明白西夏人不满自己将宫女册封为公主,但是既然已经将郡主许可了六郎,一女岂可嫁两家?正当左右为难之际,只见重阳身着大红嫁衣,徐步来到飞华殿,自愿请旨下嫁西夏王,以解朝廷燃眉之急。

      记得重阳出嫁那天,盛妆浓抹、艳丽惊人。巳时初刻,她向皇帝皇后和宫中女眷拜辞。整个拜辞过程中,重阳没有任何不得体的地方,只是表情平淡.眼睛冷得有如蒙了一层冰霜。临出宫门的时候,她回头深深地看了站立在百官中的六郎一眼,那一眼中,再也没有专横,刁蛮之气,只有幽怨、依恋和凄切。此后很长时间,每到夜深无人的时候,六郎总会不知不觉的想起那个眼神,那乌黑的瞳仁像钻子一样钻进他的心,竟然使他心中有丝丝的疼痛,这种感觉竟然一直到二十年后的辽人摆下天门阵时他再次遇到重阳。

      后来听随行宫女说,重阳快要出关的时候,朝着汴梁的方向又望了一眼,突然她放声大哭,哭得如痴如醉,哭得声嘶力竭,哭得满头珠翠脱落一地。再后来听出使西夏的使臣回来说,不知为什么,西夏王自从新婚之夜后,就再也没有进过重阳的寝宫,‘大概是这位金枝玉叶还是娇蛮成性,连西夏王也忍受不了吧。’宫人都是这样偷偷的议论。

      一个半月之后,宋皇下旨,当年的九月初九,柴郡主下嫁杨六郎。(完)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