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神》陌上品

1、结识新友似鬼非神 浮生伤重有惊无险

　　残阳如血。
　　战争，从来没有胜者可言，它带来的只有伤痛、疾病和死亡。
　　东江城在经历了数十天的狂轰滥炸之后，硝烟弥漫，随处可见的断壁残垣，不时露出些断臂残躯。整座城市异常的冷、清、静，恐怖笼罩下来，于昔日的喧嚣相比，像是死了一样。
　　远处，城郊之外，刚刚结束的战场，遍地的尸体和被炸烂的不知是泥土还是血肉。这里除了风声，就只有风吹动尸体上破布的声音。
　　罗浮生就在这些死人堆里爬了出来。
　　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炸弹就在自己身边爆炸，他连头都没来得及转，就被爆炸撞飞了好几米。等他清醒的时候除了全身的疼痛，还有受伤后带来的眩晕和动作迟钝。他的左半身被炸得血肉模糊，右半身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唯一能确定的是，他还活着。
　　右手动一动，配合着右脚勉强能够支撑起来。环顾四周，还能看到一些光线，但视线内好像隔着一层血雾，看得十分吃力。身边有几具尸体，衣服破烂不已，到处都是外翻的血肉裸露的骨头，甚至连内脏和脑浆都炸出来了，混在一块，也不知道谁是谁的。
　　再往前看，不远处隐约有个人影在晃动。罗浮生毫不犹豫地举起一直紧握的手枪，紧扣扳机。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的不是战友就是敌人！罗浮生果断地做出反应。但是罗浮生并没有马上开枪，他不愿误伤一个无辜的人，哪怕对面站着的是方才对他放冷枪的许星程。
　　“你是谁？”罗浮生对着那个影子喊了一声，带着几分恫吓。
　　眼前的血雾越来越浓，几乎血红一片，那人影也逐渐向他靠近。
　　罗浮生手在抖动，重伤、失血、体力不支，甚至连呼吸都十分吃力。但是枪口依旧对着那人影，双眼像盯着猎物一样看向前面。
　　待那人影再靠近些，罗浮生看见了一抹白色，嘴角微翘，轻声说道：“不是敌人，是朋友……”不是说给别人听的，倒像是说给自己听的。说完全身力气像瞬间抽空，往前扑倒，彻底失去意识。
　　眼前的人影并没有把他接住，任由他倒在地上，看着他身上的血流到地上，地上的泥土红地发黑。与之相比，那人很白，白得几近透明。
　　他是人。
　　如果说他不是人，一定有人站出来打断他的门牙。这人有手有脚有鼻子有眼，怎么会不是人。但是如果你立刻加上一句话，你的门牙不仅保住了，还会有人送你一朵美丽的鲜花。
　　他不是人，是神仙。
　　这句话要是真的，或许世界上就没有谎言了。因为谎言很多时候都是美丽的，就像别人无端送你的花一样，越美丽越荒唐。
　　当然，眼前这个人，或者神，或者其他什么东西，确实很荒唐。长长的青丝随意绑在头上，宽大的衣袍分明是古人的装扮，手上撑着一把素白的油纸伞，轻衣飘带，不动生风，就好像从画里走出来的神仙。他就这样毫无跟由地突然出现在这里，站在刚刚发生激烈对战的战场中间，别说衣服，就连他身边的空气都像是没有杂质，似乎所有的污秽都不会沾染上半分。
　　反常必有妖。
　　但是昏过去的罗浮生并不会想这么多，因为他已经经历太多，现在的他离死只差一口气罢了。
　　眼前的白衣人就这样看着正在死亡边缘的罗浮生，他似乎想杀他，又似乎在想办法救他，又或许他什么都没有想，只是睁着一双如星辰般深邃的眼睛看着他，定定地看着他慢慢地失去生命，好像他一死就把他的灵魂收走一样。
　　不过他并没有把罗浮生的灵魂收走，而是把他的身体也一同带走。
　　那白影手中的纸伞轻轻转动，动作看起来很慢，但在下一瞬间就消失了。
　　罗浮生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还是躺在原来的地上，罗浮生有些疑惑，难道之前看到的白衣不是战地医护人员？或者他帮我处理伤口后去帮助其他伤患了吧，不知道现在战况如何。
　　现在周围的光线比之前弱上许多，罗浮生左眼被什么东西黏住了，怎么也睁不开，所幸右眼还能看得到。罗浮生觉得身体像灌了铅，十分沉重，只有右手能勉强活动，但每动一下，都疼得直冒冷汗。好不容易支撑起半个身体，已经耗去了几乎所有的体力。稍微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伤势，左脚已经露出了白骨，形状有些奇怪，左手也没有一块好肉，破碎的布料贴在上面，胸口很闷，估计是断了几根肋骨，内脏也有些损伤。突然有些自嘲，这次怕是真的残废了呢，以后打仗怕真是要拖后退了。
　　在罗浮生自嘲的同时，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一双白得让罗浮生无法形容的手，像死人一样，但又比死人的手好看。罗浮生身体动作比头脑思考还要快地做出了反应，右手惯性地去摸腰间的枪。同时顺着手往上看，目光快速地将那人扫了一遍。宽大的袖口，长长的头发，苍白的脸色和一双异色的眼睛。
　　罗浮生呼吸一窒，似乎有什么想法蹦出脑海。虽然他并不相信世间会有什么神魔鬼怪，但是冷不丁在自己最落魄的时候出现这样的人，背后还是有些发凉。
　　那个想法让他突然忘记了疼痛，身体瞬速往后挪，与那人保持了距离。
　　“你是谁？”罗浮生警惕地看着对方，手依旧放在腰间，即使他发现腰间没有枪。
　　对方没有动，也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只不过眨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好像真正稀奇的是他本人。
　　罗浮生下意识地看了对方的脚，是完整的。这才认真打量对方，那人衣着虽然奇异，但是看起来确实是个人，只不过那人一直盯着自己，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好像兴奋之中带着局促不安。
　　罗浮生尴尬地咳了一声，“咳，请问你是……男的女的？”
　　对方听了一愣，嘴角翘起一个很好看的弧度。伸手指了指自己，有指指他，然后张开嘴想要说话，但是又没听到他说话的声音。
　　罗浮生心想这人怕不是哑巴？还是傻子？好好的一个人，被打仗给吓傻啦？不对！这人不是鬼怪，怕不是神仙吧？
　　罗浮生虽然平时不敬鬼神，但是这个人这么奇怪，还是不由得往鬼神方面去想。想想刚才问的那句话有点冒犯，于是端坐起来说道：“实在对不住，刚才有些冒犯，还请仙人不要介怀……”
　　罗浮生还没说完，一团白影突然撞到自己怀里，虽然力道不重，但是也让受伤的罗浮生仰面摔倒，差点咳出两口血来。罗浮生下意识去抓，满手毛茸茸的感觉。还没来得及看看是什么东西，只见那白衣人将其提溜起来，使劲抖呀抖，抖完之后远远的扔到身后。
　　白衣人半跪下来，伸手碰了一下罗浮生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
　　凉的。罗浮生虽然伤重，但是手上的感觉还是有的，那人碰到自己的时候明显传来一阵凉意。
　　只见白衣人碰了一下罗浮生的手，立马收了回去，又伸上去碰了一下，这次没有立刻收回去，还握了一下。
　　罗浮生明显地感觉到那人的手在颤抖。“这位仙人……”这人的行为太古怪了。
　　白衣人又没有等他说完，撒开手，瞬间飞到刚才扔那团东西的地方，将那团白色的东西捡起来，又开始使劲地抖个不停。
　　罗浮生觉得有些晕，可能是因为失血，也可能因为别的。但如果再在这里呆下去，或许真的会死掉。要不要向这个白衣人求助，还是自己回去找个医生？罗浮生看着这人的举动有些犹豫。
　　就在罗浮生下决定之前，那白衣人瞬间又回到了他的跟前。站定，拱手，弯腰鞠躬。每个动作不快不慢，而且很细致，显得这个人对这个动作十分地看重。白衣人已经敛去了一开始的激动，眼角带笑，兴奋中加上几分严谨，一字一顿说道：“在下，公子景。此生有幸与君相见。”
　　罗浮生有些懵怔。
　　公子景看见罗浮生愣在那里，想着自己的方式是不是不对。“我忘记了现在的年代，最近我新学了这个。”然后半跪下来，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说道：“你好，我叫公子景。”
　　“你好，罗浮生。”罗浮生下意识回应。
　　公子景并没有放手，接着说道：“很高兴见到你，我们可以交个朋友吗？”
　　罗浮生觉得现在更晕了，看了看公子景紧握的手和凑过来放大了的脸，一双大眼睛闪着无数星星。感觉视线开始泛黑，索性晕了过去。
　　罗浮生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了他的前半生，如走马灯一样从眼前掠过，一幕幕，与若梦相遇的生煎包子铺，那常去的戏台，黑暗中的美高美，蛋糕店和花店，烟馆和码头，还有年少时的草丛和一起游玩的小伙伴，大哥、许星程、洪澜、若梦、罗诚、义父，甚至还有梨本未来。
　　罗浮生感觉身体十分难受，似乎全身都在火烧，又像堕入冰窖，还像千万只毒蚁在啃食骨血和内脏。难受得似乎要撕开一层层皮肉，把内脏全都掏出来碾碎，才能让这种折磨缓解半分。但是他现在无论如何都动不了，现在甚至已经分不清是在梦中还是现实，无尽的难受和痛苦折磨着自己。这种感觉很像毒瘾发作，或许就是。罗浮生拼命地挣扎，却怎么都挣脱不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隐约有个声音传来。
　　“浮~生~~罗~浮~生~~”
　　声音似远似近，似乎是若梦的声音，又似乎是大哥的声音，或者是许星程、洪澜的声音。罗浮生有些分不清，在混沌里挣扎已经消磨了所有的精力，直到这个声音的出现，才让梦境里的感觉逐渐消散。随后一阵笛声传来，感觉身体像包裹一层又一层云雾，柔软放松。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只是一瞬。
　　罗浮生醒来就看见一双圆圆的眼睛盯着自己，有点像猫又有点像兔子的眼睛，反正不是人类的。罗浮生被这双放大的眼睛吓了一跳，他下意识想从枕头底下摸出枪来把眼前的东西给崩了。但是他没有这样做，因为他现在已经被绷带捆成一个麻袋一样，手脚被什么东西固定着，能抬起来，但是拿枪是绝对做不到的。
　　“嘶……”
　　罗浮生动了一下，消失的痛感立即席卷全身。
　　“你最好别动。”
　　这声音一出现，罗浮生眼前的那双圆眼睛就立刻消失了，换成了一张脸，很好看的脸。
　　“你的伤势颇重，我这些年虽然闲暇时学过一些医术，但是从未给真正的人治疗过，你恐怕还得吃点苦头。”
　　说着一边帮他掖了掖被子，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你能看得见我吗？”
　　罗浮生之前出现过视线模糊，他或许是想问我视力有没有恢复。罗浮生心里这样想，轻轻点了点头。虽然公子景的表情还是微笑着，但是罗浮生能感觉到他抓着被子的手有点紧。
　　公子景轻轻拂袖，端起一碗药汤道：“这是我自己去抓的草药熬制成的，也不知道药效如何，但为了身体恢复，还是要喝的。”
　　罗浮生想伸手去接，却动不了，表情有些无奈。
　　公子景一开始也是定定地坐着，似乎不知道要怎么做，后来才意识到自己在照顾一个伤患，小心翼翼地将罗浮生扶起来，好不容易把一碗药喝一半洒一半地喂他喝完。公子景心里吁了口气。公子景这千年来第一次觉得自己会出汗，似乎已经忘记出汗的感觉了。
　　罗浮生躺回床榻，方才那古怪的药味在唇齿间久久不散，刺激得他无法入睡。于是看了一下四周，已经不是之前的战场了，变成一个简单的木屋。这木屋不算大，很少东西，装饰有些简单但显大气。床榻头尾有几个箱子，落了大锁，不知道装了些什么东西。屋内除了一个书案和几个竹凳之外，满屋子都是打开的空白图轴，有些挂在墙上，有些放在桌案上，有些直接放在地上，显得有些凌乱。仙人的家也是这么乱吗？罗浮生心想。虽然他打心里是不承认有鬼神的。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是我暂住之地。”公子景眉眼弯弯地看着他说道：“用你们现在的说法，这里也可以说是我家。”
　　罗浮生一开始就觉得他的说辞十分古怪，问道：“这里是你家，你不是仙人吗？”
　　公子景嘴角咧到耳根，看起来心情极好，不过并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或许他正在想着怎么回答他。
　　“普通人应该没有这样的宠物吧。”罗浮生抬了抬下颚，表示他说的是公子景身后那一团白色的毛茸茸的，没有手也没有脚，顶上有一撮虚虚的像火苗一样的东西，除此之外就有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罗浮生。罗浮生记得这种眼神，就是小时候抢了野狗嘴里的骨头，那狗就是这样的眼神。
　　公子景抓住那撮火苗，将团子抖了两下，然后放在腿上揉。那个毛团立马像温顺的小猫一样，眼睛眯了起来，还发出舒服地呼噜声。
　　“不会真是猫吧？”罗浮生情不自禁地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公子景揉着毛团，说道：“我也不知道它是什么，在很久以前他就一直跟着我了。或许，他才是神仙哦！”声音有点轻，轻得似乎在述说很久远的事，但是公子景除了这一句，再也没说什么。
　　话里的意思是他本人不是仙人？那他是什么人？
　　罗浮生疑惑道：“那你怎么穿这身衣服？”
　　公子景道：“在林子里住久了，虽然最近偶尔出去游玩，看到大家着装变化，但是平日里穿习惯了，也就没换。怎么，不好看？”
　　“没……没有，很好看。”罗浮生回答道。罗浮生听到这句话，突然想起外面战事吃紧，虽然公子景言语中有些不合理的地方，但是从刚才开始罗浮生就已经十分疲惫，趁着还有几分精神，继续问道：“外面……外面不知道战况如何？这里离战场近吗？你们在这里会不会受到影响？”
　　公子景宽慰道：“这里离我遇到你的地方虽然不远，但是这里非常安全，就安心住下养伤吧！”
　　听完公子景的话，罗浮生再也抵挡不住困意，昏睡过去。
　　“多谢！”罗浮生在睡下之前说道。
　　“举手之劳而已。”公子景回答。
　　罗浮生在公子景的照料下逐渐康复，但是心中牵挂东江战事，但每每向公子景提起，公子景都顾左右而言他，似乎有意避开这个话题。罗浮生心中虽有疑惑，但此人毕竟与自己有救命之恩，后来也不再提及此事。不过等罗浮生能下地走动之后，一天，趁着公子景不在，自己一人拄着拐杖走出了木屋，一步步慢慢地走进屋外的树林。待他完全走进树林后，原本清晰能辨的路，无端生起了团团白雾，最后笼罩住整个树林。
　　其实对于公子景想与罗浮生交朋友这件事情，白团子是很不开心的。这一千年以来，一直陪在公子景身边，虽然不被世人所见，却是看遍生老病死，贪嗔痴念，人间百态。这个罗浮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能看见我们，小景看起来很高兴，但你看小景为了这个人做了那么多，还给这个人煮食物，不知道炸了多少只锅，顺了多少次米粮。这么反常的事情，肯定不是什么好事！趁小景现在不在，不如……
　　公子景从外面顺了一些粮食回来，虽然他和团子不用这些俗物，但是罗浮生还是要进食的。将食材放入厨房，就看见团子鬼鬼祟祟地躲在房门后面，立刻提溜起来抖抖。“怎么躲在这里？来帮我生火，今天我一定要把这锅粥给煮成功。虽然浮生吃了后什么都没说，但以我千年来看人的经验，昨天的粥应该是太干了，前天那锅太稀了，大前天不用尝，看着都没熟，大大前天还烧坏了一个锅……可能我本来没有什么烹饪天赋也不一定。好好，你想说的是我其实可以把食物直接画出来。但是作为我唯一的朋友，不是应该亲自煮给他吃比较显得有诚意吗？”
　　公子景一边动手一边絮絮叨叨，好像一辈子都没说过话，肚子里憋着满满的想法，现在打开了开关，怎么都收不住。但是也没见他在罗浮生面前那么多话啊……白团子看着自家的公子有点汗颜。冲着公子景啾啾啾了几声。
　　“对呀，浮生最近老是提外面的事情，我是不是要告诉他呢？现在战争造成的怨气太重，百鬼斋的时空扭曲，恶鬼们也都跑了出来，估计已经逃到东江城里面去了。也不知道浮生除了看得见我们之外是不是还能看见其他东西。即便他什么都看不见，这整座城已经怨气冲天，他现在回去还是非常危险的。”
　　“啾~啾~”团子低鸣两声。公子景作为百鬼斋掌柜，不仅要看护里面的鬼怪，还要将恶鬼的怨气驱散，让他们重入轮回。即便如此，还是有很多怨念太深的恶鬼不愿配合，实在没办法只能让它们消失。这个工作在时空扭曲之后更是异常艰难。
　　公子景捏了捏他所谓的脸蛋，说道：“好啦，我去收服那些恶鬼的时候会小心的，不过你也不要跟浮生说我趁他睡觉去工作的事，免得让他操心。不过说起来，他也听不懂你说话，哈哈哈哈~”
　　公子景笑得很开心。他向来都是喜欢笑的，他笑起来似乎有种力量，能像阳光一样穿透乌云，洒向大地。但也只有团子知道，这一次的笑声，是公子景这一千年以来真正开心的笑声。以至于有那么一瞬间团子想跟他说出实情，但也只是一瞬间而已。最终它决定，还是将罗浮生永远地离开公子景的世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