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阙》耐岁寒

1、归国

　　海外求学的第五年，二十七岁的魏乐还是妥协了父母的安排，与一位模样很是敦厚老实的男士在一所咖啡厅相亲。此处环境雅致，消费不菲，看得出自己的父母与男方的父母为了双方考虑地非常周全。
　　与那位男士初初相见的第一眼，魏乐便明白两人相见有缘，结交无分。自己其貌不扬，略施脂粉也不过是气色略有提升，对方提不起任何兴趣。而自己也同样在看到那位男士白色的衬衫上一块显眼的黄色油污后再无兴致。
　　碍着彼此父母相熟的份上，两人各有算计，还是友善体贴地尽到了基本礼节，聊些不冷不热的话题，在手机里添加联系方式。若不是备注着全名，只怕过了几日就要忘了双方的姓名，无法向父母的良苦用心交代。
　　出了咖啡厅，魏乐习惯性地给闺蜜言子霖发消息。
　　“幸灾乐祸吧，这相亲的风气一开，只怕不到结婚那天再无安宁啊。”
　　言子霖的消息回得很快，像是在等着魏乐的消息一般，果真字里行间都是幸灾乐祸。“哈哈，那我也要助阿姨一臂之力。”
　　魏乐苦笑着刚想把手机收到包里，言子霖又问：“你怎么和对方说的？”
　　“我还年轻，想先拥有自己的事业。”
　　“大骗子！信了你的鬼！”言子霖不愧是火眼金睛。
　　“好吧，我说我有喜欢的人，到时候会自己给我父母一个交待。”
　　坐在办公桌前的言子霖愣了愣，打了几次字，却还是删删减减，发了个调戏的表情，正想着要不要说句玩笑话糊弄过去这件事，不提起魏乐深藏在心的秘密，以免她郁郁不乐，更放不下。
　　谁知魏乐却似找到了倾诉之地，发了条语音，语气淡淡的，“子霖，我想出柜了。”
　　魏乐是同性恋。
　　这个秘密，言子霖保护了九年，或许比这又短地多。
　　可这番话，却是魏乐第一次说出口。
　　摩挲着手机，言子霖轻叹口气，打字问：“真的决定了吗？”
　　魏乐下一句话却听起来如释重负，快乐起来，“嗯，子霖，我还没谢过你。”
　　“你真要谢我，就该找个好女孩儿，别让我，别让叔叔阿姨担心。”言子霖温和的消息逗笑了魏乐，那样跋扈骄横的言子霖经过时间的沉淀，原来已成长为这样可靠又稳重的女性了。“我会的。”魏乐笑着说。
　　“什么时候回国？”言子霖问。
　　“后天。正好今天相亲的对象也在这座城市工作，就见一面。S大学的简历通过，下星期办完手续就能进入讲师的试用期。”
　　言子霖开心地拍了拍桌子，把同办公室的几位生无可恋盯着电脑屏幕的同事吓得一个激灵纷纷看过来，言子霖不好意思地挑眉道歉，低下头打字。
　　“太厉害了宝贝儿~你可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大学老师呀，文化人~”
　　“过奖。”
　　一如既往不会听拍马屁，一如既往不会打趣回来，言子霖哭笑不得地盯着过奖俩字说：“这下我们就在同一座城市工作了，你回来请你吃火锅。”
　　“好啊，那我今天开始不吃饭了，就等着吃穷土豪。”
　　“只有你吃不下，没有我付不起！”
　　“你是土豪你有理。”魏乐笑得分外开心。
　　或许是终于做好了决定，心中的包袱放下了吧。明明魏乐这样开心，言子霖却多少明白多年密友为了这个秘密所忍耐的痛苦，怎么也无法随着她开心起来。
　　心情越发沉重，言子霖良久，才缓慢地敲击键盘，“乐乐，你再想想好吗？”
　　“什么？”
　　“出柜。”
　　“”
　　“叔叔阿姨的确是传统，可他们也更看重你的幸福。就算出柜，你有那个让他们放心的对象吗？”言子霖打字速度很快，仿佛是怕魏乐想法多这一秒心意更不可变更。
　　“我会找到的。”魏乐慢慢地说。
　　又是这套说辞，这五个字是魏乐惯有的搪塞和敷衍。言子霖怒从心头起，“你骗我。”抓起手机，愤怒地走到茶水间，只为了让自己的担忧和怒其不争能通过自己激昂的语调传达给魏乐。“你骗我。”她冷笑着重复。
　　“子霖，我会尽力。”魏乐知道言子霖明白自己的心思，只能宽慰。“我们回来再说好吗？你还在上班，别因为我耽误工作。”
　　“好，乐乐，你再想想。”言子霖不忍苛责。
　　放下手机，言子霖怎么也不愿回到办公室面对那一堆晃花眼的表格和数字，仗着自己是这公司的二世祖，言子霖索性也没回办公室，坐在茶水间小小的软沙发上，心绪难平，偶尔有来茶水间接热水或是预备来闲聊几句的男男女女，见到脾气火爆的二世祖面色阴郁，隐隐便要发火的模样，也不敢议论什么，蹑手蹑脚地关门出去。
　　口水说干，道理说尽，以魏乐的固执，多半是说不明白的。
　　只怕那对温和良善的父母要因为魏乐的坦白而伤心失意好一阵吧。她曾不止一次地试探过她父母对同性之爱的看法，那样开明的阿姨却是借着玩笑说着心中真意，“乐乐要是真给我们带女孩子回家，我和他爸肯定当场晕过去，把她赶出家门。”
　　“那是变态吧。”那样憨厚的魏爸爸皱着眉头这样说时，言子霖看得分明，魏乐瞬间僵住的神情，讨好附和的笑容，笑容之后只在自己面前失望偏又逞强的话语。
　　魏乐，承受着父母无私的爱，从来不会背弃父母的期望，这才是那个魏乐。
　　乐乐啊乐乐，你真的能忍心？言子霖看着魏乐的头像，心潮起伏。
　　惹火了言子霖，远在大洋彼岸的魏乐也不见得多么欣悦。这世间性格迥异又违反彼此交友原则的闺蜜少之又少，偏她有缘能与言子霖相识，互相嫌弃又彼此真心，嬉嬉闹闹度过了学生时代最重要的几年，魏乐很是珍惜与言子霖的缘分。
　　可心意已定，魏乐明白自己的那份执着，烧灼着内心，时时刻刻跟随在自己的一言一行，她无法忘怀自己的错过，更无法谅解自己的自私。为了逃避责任，为了躲过流言，她做足了卑鄙躲闪的事。人人都道魏乐是标准的别人家孩子，自幼天之骄子。学业优异、性格温和、尊师重道，又眼看着有了不愁吃穿的体面工作，而魏乐却知道，自己是个怎样软弱的人，根本值不得这样的好名声。
　　爱情从来不是面包，这是魏乐的原则。可某人的爱情，却当真是她的面包。
　　“西西。”魏乐失魂落魄地呢喃着那个名字，收拾行李的气力都失了几分。良久才因想起这个名字，这个人放下了手中的活儿，呆呆地坐在床上。
　　只要想起了这个名字，这个人，魏乐便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凝视着眼前的黑暗，仿佛映着记忆中她的模样。高中时柔软的齐刘海，被她调笑过眯眯眼的狐狸眼，笑起来眉眼弯弯，像是在向谁撒娇似的妩媚。大学时清秀的细马尾，长长的耳坠仿佛在摇曳着她的心。即便不是顶好看的美人，声音语调也颇为男孩子气，喜欢说些粗口，这个人也是魏乐记忆深处最珍贵的人。
　　明明睡前念着她的名字，自诩深情，还矫情地流了泪，她却未入她的梦中。或许是我真的并没有那么在意她，上天也见不得她入我这样虚伪的人梦中。魏乐笑了笑，吃着手中简单的三明治，味如嚼蜡。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真的未晚吗？在失去了这样好的女子后，魏乐才终于决定抱着让父母从此与自己恩断义绝，失望透顶的觉悟，担起责任，将自己逃避恋爱与婚姻的真正原因告知父母。即便他们体谅，即便对直面性向问心无愧，她喜欢过的人，还是留在记忆里。不合时宜的坦白，再如何勇敢，错过了便是错过了。
　　在机场候机时，魏乐向导师发消息感谢他多年教导与写给自己的推荐信，想了想，又添了一句会不负教诲，专致学术研究，以报答师恩。这一句果真让导师回信中更多了句赞扬她的礼貌，中国学生的优异，希望早日见她出人头地的愿景。
　　周全得这些事，偏偏无法周全自己的感情与父母的恩情，魏乐走向登机口，再一次回头看向自己停留了五年的异国，心怀感激，也无留恋。
　　“阿乐，等我毕业，我们就一起在H市找工作好吗？”
　　记忆里自己摸了摸她的脑袋，学着她笑，说“好。”
　　她毕业了这些年，这个承诺，早已成灰。她知道，那个人确是如她所问，留在H市找到一份工作，而自己呢，远走求学，数年不归，归来时，还是违背了承诺，为了更好的工作机会选择了与H市相隔甚远的S市。
　　隐隐感到有些头疼，魏乐向空姐要了一张薄毯，放下了手中正在勾勾画画的文献，阖上双眼小憩，那甜甜的呼唤犹在耳边。
　　“阿乐。”南方姑娘语调轻微上扬，雀跃生动。
　　这样的昵称，她念起来真好听，魏乐呼吸渐渐平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