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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执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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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纭坐红眼航班从苏黎世飞北京。
十几个小时的航程,她一个人,全程都在睡觉,连中途的几次用餐都错过了。
中间也模模糊糊地睁开过眼睛,舷窗外是一片静默的黑。
她做了很多梦,但是醒来的时候一个都记不住了,唯独有一个名字,一遍遍地在心头绕。
她早就知道这座城市邪了门,像对她下了诅咒,但仍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这诅咒还在。
一下飞机打开手机就跳出了樊忝的信息,时间一个多小时前的,说骑士已就位。
顾纭兀自对着那句话笑了笑,回他:不怕宁之打你吗?
“她在我怀里睡着了,像头猪。“
顾纭一愣,没想到周宁之会来。
听说她不久前刚查出怀孕,樊忝护在手心里,连家门都不让她出。
“看得出肚子吗?”走出出口,穿着羊绒大衣的周宁之对着她温柔的笑,还是黑色及腰的大波浪卷发,大眼睛长睫毛,笑起来尤其像一个漂亮的芭比娃娃。
樊忝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拿着接机牌:“顾纭你说两个月能看出什么?这猪头逮着谁都问。”
樊忝比五年前胖了点,但是精神状态看着非常好,看的出来,他过得很好。
顾纭恬静地微笑。
每个离开她的人,都会过得很好。
上了樊忝的车,周宁之陪顾纭坐在后座,拉着她的手,语气感慨地说:”真没想到你会回来。“
顾纭笑笑:“蒋老师结婚。这么大的事。“
蒋唯是他们的高中班主任,现在也该近五十了,当年教他们的时候,未婚夫出车祸过世,单身了这么多年。
顾纭至今还记得那双悲伤的眼眸。她曾经以为,蒋唯再也不会爱上别人。
“可是你从苏黎世到北京,这么远。“周宁之轻轻捏了捏她的指腹,轻声呢喃,”和我哥一样。“
顾纭舔了舔她的嘴唇。
开车的樊忝看了眼后视镜,咳嗽了声:“周言之从墨尔本回来了。前天就到了。“
“啊。“顾纭低声应了声:“真没想到。“
当年学生时代,周言之是全班,甚至全校最不安分的学生之一,总是和蒋唯对着干;高考完的那天,他当着蒋唯的面撕掉了课本和考卷。
那么夸张和大胆,是那个时候的顾纭怎么也做不出的事情。
他和她完全地相反,他总是一往无前,像一个不惧怕任何困难的勇士;而她胆小怯懦,会的,从来都是畏缩。
樊忝曾问过她:“他和你那么的不同,为什么你的眼里,却只看得到他?”
当时她觉得尖锐难堪的问题,重新回想起来竟有些好笑。
毕竟一晃,那么多年了。
樊忝是主动要求来接她的,但是顾纭知道周宁之始终忌惮;她不怪周宁之,樊忝曾也对自己执着那么多年,后来终于回头,他们已经错过太多。
顾纭回国前和姑姑打过招呼,姑姑早已叫人帮老宅打扫干净。
三层的独栋老宅,藤蔓缠绕,她推门进去,当下就红了鼻子。
她父母过世多年,一直由爷爷奶奶和姑姑抚养长大,后来爷爷奶奶也去世了,她也曾想过,永远不要回来。
顾纭给自己煮了锅水饺,才吃了一口,手机就响了。
她接起,在听到蒋唯的声音时,微微愣怔。
蒋唯约她出来逛街买衣服。
说实话,顾纭有些意外。
她从小就是内向的人,也是讨老师喜欢的乖宝宝,但和蒋唯多年没有联系,从没想过再次见面,会像多年未见的老友一般。
皱纹爬上蒋唯的脸,但她整个人还是神采奕奕的。顾纭能感受到,她很幸福。
蒋唯把一块羊绒围巾围到她的脖子上,对着镜子微笑着问:“瑞士怎么样?冬天的雪大吗”
“大。厚厚的一层。我最喜欢去小镇过圣诞,然后在雪山滑雪。”顾纭摸了摸围巾,“真暖和。想买了。”
“很贵。”
“是。不过难得回来一趟。”顾纭笑笑,“年纪大上去了,很难得遇上喜欢的东西。”
蒋唯对着镜子沉默了片刻:“你也任性了些。不比从前。我记得从前班里,我最喜欢的就是你了,永远这么安分听话,永远不会做出格的事……”
蒋唯话止于此。
顾纭知道她想到了什么。
当年她作为班长,发着烧帮着周言之半夜翻墙去网吧;周言之摔断了尾椎骨,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
她受到了从小到大最严厉的责罚,也第一次收到了周言之的礼物。
一个古币,用红绳串着,当时周言之用夸张的口吻形容它——价值连城。
后来的很多年,周言之一直开玩笑说她”见钱眼开”,说她是那件事后才喜欢他的;她每每都是沉默。
蒋唯摸了摸她的头发:“这次周言之也会来。“
“樊忝和我说过。“她反握住蒋唯的手,目光和言语一样平静,”老师,这么多年,我早就忘记了。“
后来的时光变得很漫长。
顾纭重新去尚德高中走了一圈,一个人,吃了多年前一直没敢吃的变态辣的串串,果然辣的眼泪都出来了。
怎么这么辣呢?
她想,当年无数次看到周言之他们两口解决一串,脸不红心不跳,还能对着路过的学姐学妹吹口哨。
他从来都是光芒四射的人,是她的反面。
所以当年,在所有相识的人都知道她喜欢他,而她也终于鼓起勇气和他表白后,他拒绝的毫不犹豫,干净利落。
“顾纭,我们不合适。”
她至今还记得当时的天气,淅淅沥沥的雨,她站在离他一米处,安静地落泪。
蒋唯结婚前一天,周宁之意外约她到家里来喝下午茶。
顾纭起初有些犹豫,周宁之像是料到她心中所想,说:“我哥和樊忝都不在,只有我俩。“
她想解释”我不是……“,但话到嘴边,又觉得徒劳。
都过去了。
周宁之还是住在从前的家。漂亮的别墅,和她记忆中的有些不同了,但是到底哪里不同,她又说不上来。
周宁之让阿姨准备了蛋糕和茶咖啡,在阳台上晒着太阳吃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过后,周宁之忽然叹了口气。
“想到过去,还是要和你说声对不起。”
顾纭摇头,轻笑:”说什么呢?“
“我刚开始想和你做朋友,确实是为了樊忝。我一直喜欢他,但是他对你那么执着。高中的时候没机会和你接触,到大学正巧和你一个班,我当时就想……就很想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魔力,让他这么喜欢你。”
“别傻了。”顾纭搅了搅咖啡,“过去那么多年了。而且……”
而且自己当时的心思,和她也没有区别。
她想着和周宁之做朋友,就可以靠近周言之一点,或许有一天,他可以看到她。
她确实靠近他了,但是看到的,只是他身边一个又一个接连不断的女孩。
可以是任何人,但是不能是她;因为周言之说过,他们不合适。
走出周家的时候,她换鞋,看到客厅里周家的全家福。上面的周言之还是二十岁的模样,剑眉星目,英挺俊朗。
顾纭没有想到,出门走了没多久就下雪了。
是鹅毛大雪,又密又急,纷飞而下,急切高速地旋转着。
她戴上羽绒服的帽子,抱着胳膊一步步往前走。
这里太偏僻,打不到车;她自己从不开车,从八年前那次被周宁之叫来,开车载着喝醉酒的周言之撞上电线杆,害他脑震荡后,她就再也不敢。
远处就有公交车站,她在那里坐着等着,等到浑身冷到僵硬麻木没有直觉,也没有看到公交车的影子。
还不如走回去。
她想着,刚站起来,面前忽然停下一辆黑色的车。
顾纭下意识地缩了缩。
有的时候人的预感很准确,她没有动作,安静地看着车窗降下,接着是驾驶座上的周言之。
“顾纭。”他叫她的名字,脸上是成熟的微笑,“先上车吧。”
顾纭犹豫了半秒,打开车门。
周言之的车里开着空调,一进去就有一股暖气,周言之抽了两张纸巾给她:“擦擦头发。”
他和从前相比,还是有些变化的。
最显眼的就是发型了。不像从前那样刻意矫饰偶尔卷烫或是染色,而是留的短短的,干净利落的黑。
他瘦了一点,五官还是深刻,轮廓一贯的突出,瞳孔深邃——她当年就是先爱上他的眼睛的。
那么纯净的黑。
顾纭感慨,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那么的英俊,岁月好像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多少印记。
顾纭说就是从周家出来的,周言之一愣,说:“周宁之没和我说你今天会来。”
他的情商还是不高。这显然是为了避免尴尬。毕竟他们当年的事,稍稍熟悉的人,都知道。
“临时起意的。”顾纭笑笑,挪了挪脖子,“这车不错。“
“嗯。“他说,”右舵总不是很习惯。你呢?“
“不开了。“
他勾了勾嘴角:“我记得你以前载着我出过一次车祸,不是因为留下心理阴影了吧?”
“没有。”她淡定地答,“苏黎世交通便捷,医院离家里又近。”
他顿了顿,修长干净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敲动两下:“苏黎世……一定很好吧。”
顾纭微怔:“习惯了,也没多少感觉。”
他“嗯”了声,问:“这次回来呆多久?”
“一周吧。”
“这么快。”他平静地感慨,“也就是大后天了,蒋老师婚礼完第二天就走,时差都没倒回来吧。”
她笑笑:“留着也没什么事情。你呢?”
“我……还没想好。”他看上去真的像在思考,微微蹙眉,像极了少年时答不出题的样子,每到那个时候,他都会拉着她的衣袖,低声求她给自己代写作业。
顾纭的家住的不远,但是雪太大了,周言之只能放缓车速。
聊了寥寥数语,空气开始变得凝滞。
周言之不似从前一样是个喋喋不休的话痨,他安静了不少,连眼神都是平静的,眼里像有一潭水。
从前都是周言之逗人笑,和她一起的时候,变着法儿耍她,没想多年未见,他变沉默了。
顾纭有些无所适从。
偏偏前面塞车了,平时的北京在这个点本就堵的厉害,再加上大雪倾城,车停了下来。
顾纭看着车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说:“墨尔本现在是夏天吧?”
“有阳光和海,还是穿比基尼的美女。”
顾纭闻言一愣,随之笑了出来:“终于有点像周言之了。”
她以为这句过后,周言之会和从前一样说几句俏皮话,没想他只是匆忙地笑了笑,便没再说话。
等到终于到顾纭家门口的时候,雪停了,周言之停下车,忽然开口:“明天一起吃顿饭吧?”
顾纭刚想说“不”,他又自然地接上:“就在我家。我叫了一些从前的同学,都是要去参加蒋老师婚礼的。”
顾纭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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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言之叫了许多人来。
顾纭进门的时候有些呆愣,大概有二三十个,时隔多年,有些她认得出,有些认不出。
樊忝啃着苹果招呼她:“你自便吧。吃的玩的都有,周言之说今天要high一整晚,明天直接去蒋老师那。”
顾纭笑笑,这就真的很周言之了。
无论什么地方,什么时候,都能把所有人聚拢,把气氛带到最高点。
顾纭坐在沙发上,和高中时代的前桌小胖子丁成聊天。丁成现在不胖了,但是人还是小小的,脸是好看的,和人说话的时候腼腆而友善地微笑。
“顾纭我去拿热牛奶,你喝吗?”丁成问她。
顾纭点头:“好,谢谢。”
她趁着这档,起身去洗手间,一楼的两个洗手间都有人,她往二楼走,拐进西边的房间的时候,却愣住了。
一个长发女生紧紧搂着周言之的脖子,周言之皱着眉试图把她的手臂放下来,慵懒地轻声道:“喂……”
顾纭猛地转过身,往楼下走。
就在那一刹那,她想到了过去的自己。
在表白被周言之拒绝后,她也曾继续努力过,后来……后来她亲眼看见他和一个女生安静地接吻。
她问:“你喜欢她?你喜欢这样的?”
他看着她的眼睛,漠然开口:“是。”
再后来,他身边出现了各种不同的女生,她已经不知道“这样”是指哪样了,她只知道,那个在他身边的人,永远不可能是她。
顾纭在楼梯口,碰到了樊忝。
他对着她微笑,说:“周言之和他的女朋友林庭。”
顾纭看着他,没有说话。
“快五年了。”
她淡笑:“没想到周言之也会和一个人在一起这么久。”
“我也挺意外的。”樊忝说,“前不久,林庭见过周爸周妈。”
顾纭点头:“真好。”
“顾纭。”
“我没事。”顾纭说,“都过去了。”
她五年前不堪重负,狼狈离开,像一个战败者。她在周言之面前从来都是卑微的,现在已经可以这么平静地面对他了。
已经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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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这场雪,下了很久很久。
顾纭从那天晚上回家开始感冒咳嗽,到了半夜更是发烧呕吐,家里没有药,她只得裹紧被子闷汗。
她依旧做了很多梦,这一次,她真实的看到许多重叠的影像。梦中周言之向她温柔地笑,然后开口,说:“我讨厌你。”
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她猛然惊醒,看到是樊忝的电话,又接起:“樊忝?”
“都几点了,还不来?”
“我睡过头了。”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已经不烫了,“现在起床。”
“……来接你。”他说完就挂断了电话,顾纭长呼一口气,终于开始起床。
她洗漱完换完衣服,还没来得及化妆,门铃就响了。
顾纭开门,门口站着的却是周言之。
她一愣:“你……”
他看着她,不知为何也一愣:“好了吗?好了就走吧。”
这段路比之前那次更长,但不知为何,他们谁也没有说话。
等到了婚礼现场选桌,顾纭想往都是女生那桌坐去,周言之却说:“坐我们这吧。”
他那一桌,除了周宁之,都是不熟的男生。
这群人皮惯了,聚在一起还是像学生时代一样肆无忌惮地开着玩笑。
“周言之,你们家林庭妹妹呢?怎么不带来?”
“不舒服。”
“上次出来你也说不舒服,该不会是……有了吧?”
他们交换了个眼神,肆无忌惮地大笑。
“诶对了顾纭,以前好像传过,你高考完和周言之表白过?快十年了吧?真的假的?”
顾纭忽然被叫到,整个人一愣,尴尬地开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别提了吧。”
周言之瞪了提问者一眼,那人终于噤声,转换话题:“我听说你现在在瑞士?觉得那儿怎么样啊?”
“挺好……”
她本不是多话的人,但是这桌除了周宁之她又是唯一的女性,他们纯粹没话找话,顾纭招架的有些头痛,说了会儿后,借口去洗手间溜了。
她到酒店大平台吹冷风,整个人冻得瑟瑟发抖。
但是也更清醒。
周言之不知什么时候跟着她出来了:“不冷吗?”
“冷。”
她出门太急,忘了戴围巾,他莫名其妙盯着她看了几秒,然后把脖子上的围巾取下来,围到她的脖子上。
围巾带着他的体温,顾纭有点懵,呆愣地开口:“谢谢。”
周言之拿出烟来点燃。
她低头。
——他学会了抽烟。
“刚才他们开玩笑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他半转过头,脸上的表情还是平静看不出任何情绪。
“没事。”顾纭微笑,“我今年都三十了。不是小姑娘了。”
“小姑娘……”他低喃,低头一笑,又马上收敛,吐出一口烟,“这么多年,也没和你联系过。当年你走得急,我一直来不及和你说一声……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他从来没有爱过她吗?
她仓促地笑:“神经病。这么久的事,提它干什么?”
周言之把烟头摁灭,笑了笑:“我只不过觉得……”
“周言之。”
他还没说完,顾纭忽然打断他。
他抬眼,轻轻“嗯?”了声,凝视着她的眼睛。
“我结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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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纭离开的那天早上,北京的雪停了。
樊忝和周宁之接她回来,又送她离开,顾纭很感激,在机场和他们一一拥抱别过。
周宁之有些遗憾地说:“之前我哥还说一起给你送机呢,结果一晚上没回来,电话也打不通……”
“周宁之!”樊忝压低声音让她别说了,顾纭笑笑,“没关系。有你们就好啦,很满足了。”
她总是要离开的。
在候机的时候K给她发了条信息,写:I miss you.
她笑了笑,回:Me too.
飞机起飞,她最后一次俯瞰这座城市。
和苏黎世一样寒冷的城市。
她忽然想,墨尔本一定很暖吧。
她看过很多纪录片,听很多朋友描述过那座城市。
顾纭打开钱包,从里面拿出那根串着铜钱的红绳子,注视许久,重新放了回去。
——但是她从来都没想过去到那里。
——一次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