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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噬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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惨白的夕阳已落,夜来风起,有红月缓缓自大团大团的灰败云层下面挣扎出来,如同潮水一般逐渐淹没了这片山野,远处传来的拼杀声逐渐模糊,他们就好像躺在最深最深的海底,整颗心也像海水一般清澄晶莹。这大概是这么多年,莫兰台始终忘不掉的回忆。
厉鬼嗜血,被囚禁在乱葬千年的厉鬼更是以血为乐。寂静而温暖的乱葬之地被冷硬的深褐血渍浸染,偶尔突然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急促过后又归于寂寞。只是守着寂寞没过多久,压抑的喘息声中夹杂了几分忧伤。
“为什么这么痛苦,你还要活着呢?”一直飘在莫兰台身旁的仙灵终于忍不住问那微阖双眼已近乎奄奄一息的男人。
莫兰台浑浑噩噩的把眸子从血红色的大地上移开,转向难得不被血色浸染的葱翠河岸。笑道:“都说人死了就会下黄泉,过奈何,可神仙死了,却要在黄泉路上踟蹰千年,方能魂飞魄散。我虽修道,仍不过是一介凡人,很贪心,不想这么快就喝了那碗孟婆汤。”
“你们这些仙门子弟,不是最会说那劳神子的舍身取义、天下为公的一套吗?”仙灵奇怪地眨了眨眼,他心思单纯,对凡人这九曲回肠似的脑回路弄得晕头转向。仙灵上下打量一番莫兰台,虽说狼狈了些,却是实打实的美人胚子,眼神干净清澈,比那些个人模狗样的仙修要仙气多了。
莫兰台被小仙灵的可爱动作给逗笑了,故作凶狠道:“莫非你不知道,进了乱葬的人都是是十恶不赦的大魔头吗?”仙灵对他这说辞嗤之以鼻,哼道:“那你们还说乱葬里都是厉鬼呢,我是吗?”话里话外,竟让莫兰台听出了宠物狗摇着尾巴求主人夸奖的味道,心中的烦闷一扫而空,头一次如此恣意开怀。
“你既然不是鬼而是仙灵,为何会在乱葬里待着?”笑闹够了,莫兰台装作不经意的问道。仙灵沉默了一会,从自己过于冗长的记忆力扒拉出了微不足道的一小段,自个儿倒先恍然大悟:“活的太久,我自己都差点忘了为什么会在这了。”
原来小仙灵并非普通的仙界上仙,而是拥有半个神格的神明。几千年前仙魔大战,战场被搬到了集聚天地混元之气的凡尘界,那时小仙灵还并未渡过天劫,虽然元神已经凝结神格,可一身修为却还停留在仙阶。他原本被勒令留在神界不得下凡,可却禁不住自己的亲朋好友一股脑全去了凡尘界的诱惑,便贸然下凡参战,惹得一身血腥。好巧不巧被天道当作是厉鬼,同那些真正的厉鬼一起锁在了乱葬里。
原本仙灵也不遗余力的寻找着离开乱葬的办法,只是最初为了在乱葬里逃离虎视眈眈的厉鬼便已耗费太多心神,直到如今他早已渡过天劫,成为神灵,乱葬里无鬼敢惹他,乱葬也能随意去留时,竟已经忘了自己当初如此努力提升修为却是为了离开这了。
直到遇上了莫兰台,仙灵使劲回想,才模模糊糊想到了一点支旁。他虽然如今并不执着于离开乱葬,但心底里又有些舍不得陪自己嬉笑打闹了小半年的病弱青年,心神乱了乱,咬牙承诺道:“放心吧,你既然想出去,我自然会帮你。”
凉澄笙却不知道莫兰台遇上了这么一只仙灵护他在乱葬里无虞,心中终日为他忧虑,修为也在那几年卡在了元婴中期无半点进展。
早已是半步大乘境的凉氏祖师爷坐着龙骨马车飞速南下,愈是接近眉山,心下愈是杂乱不堪。夜深人静,凉澄笙枕着莫兰台用过的玉枕,望着透过被风微微吹拂的布幔散进车厢的月光,他们这么的相似,都是小小年纪就饱尝了旁人不敢想的艰辛,都过早的独当一面,都傻乎乎的为别人捧上自己的一颗心却在被伤的体无完肤之后才明白什么是人情世故。所以他想保护他。就像当年用温文儒雅保护自己一样。
紫藤已经乱了,可风轻飘飘的抚过,他抓不住,留不得。他不想推开莫兰台,他和莫兰台曾经每一次的相守,都带着害怕被发现的惴惴不安和久别重逢的狂喜。可理智告诉他,他们的缘分在十年前被自己的剑亲手砍断,已经消失殆尽。
凉澄笙凄凉地笑了一声,低声浅唱起自己平日里听到都要皱眉的靡靡之音,没想到他这么一个大男人能把一首《十八摸》唱的叫人沉醉。
十几年前,紫藤花前的一轮皓月下,红衣青年杳然转身,用那冰凉纤瘦的手明目张胆的揩他的油,笑说:“师兄今日真好看,叫师弟不由想到李后主那句‘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了。”
身为正道魁首的凉家家主恨铁不成钢地伸手弹了下折骨魔君的额头,留下个不深不浅却惹人遐想的红痕,哂他:“都是一方魔尊了,还没个正形,平白叫人笑话。”
青年揉着自己的头,气的跳脚,梗着脖子争辩:“谁敢笑话我,我非打死他丫的!”这话让板着脸努力忍住笑意的凉澄笙破了功。
莫兰台的脸上浮起一抹嫣红,更衬得他唇红齿白,面若桃花,虽然气恼凉澄笙这烂人不给他面子,仍有气无力地加上一句:“师兄除外。”
依偎在彼此的炽热温度中的两人都不曾想道十年之后,他们好不容易再见一面,却是双双站在化雾崖上,你死我活的局面。
“你还是爱我。”莫兰台分外笃定,“回到我身边吧,师兄……”他贪婪地抓住凉澄笙的一截衣领,低低乞求,“我们还像过去,不,不像过去。我们重新开始!我可以去魔宫,我们也可以躲到个无人的地方相守终老,我们……”
他越说越忐忑,越说绝望越大,越说希望越渺茫。
凉澄笙的一息灵力附在照火琴弦上,只消一念便可奏响杀音,他记不得自己上一次流泪是在什么时候了。也许是几年前与抱琴尊者交手,中了妄生的招,凌冽的杀意戳到识海的那一瞬控制不住的反应?
凉澄笙一向是个冷静的人。
可现在泪流满面的这个男人又是谁?
“我爱你……”莫兰台扔掉了攥在手里的君子不器,凉澄笙甚至能看到莫兰台因为情绪失控而颤抖的身子,摇摇欲坠:“可你却不能属于我……”多讽刺啊,求之不得的苦楚。或许倒不如一开始,凉澄笙就不要把那个清秀的少年从黑暗逼仄的角落里拉出来,然后肆无忌惮踏进莫兰台的世界。
包括最后,踏进了他的心,在那里生根。
发芽,凋落,腐烂。
然后永存。
他轻轻向前,攫取了凉澄笙的气息。舔舐,吮吸,辗转,侵占,咬噬。他唇齿之间仿佛气息如昨,他也因此沉溺,情难自已。最后不知道谁的血,腥锈一般地弥漫在交缠的舌上。
“我要让你记住我……”莫兰台发狠地说,尾音含糊,摁住凉澄笙的肩膀把他压到树干上,“让你一辈子只能爱我。”
从头到尾凉澄笙都没有一点反抗。他一直在无声地流泪,他麻木地听着莫兰台从低声啜泣到情难自已,多年来积压心中的悔恨绝望愧疚委屈在这一刻终于宣泄。这一刻他似乎还是被一群孩童一边骂说是“杀胚祸星”一边被石头砸的浑身青紫、连连咳血的那个靠着老仆偶尔一次心软的施舍才能勉强活下来的所谓莫家少爷,在万般无助下遇到了凉澄笙这个古板又严苛的凉氏少主。
莫兰台一张嘴从来得理不饶人,但唯独安静的听凉澄笙毫不留情的骂自己,莫兰台知道这个凶巴巴的人骂过他解气了,又会愧疚的把他拉进怀里细细拍打青袍上的尘土。他也从来不会笑话自己是个杀胚,所以哪怕每天都要被凉澄笙劈头盖脸痛骂一番,可他终究是离不开这个人了。
一辈子都不可能离开。
哪怕莫兰台是一匹撕人肉喝人血的狼,可偏偏最受不住的就是凉澄笙难得一见的温柔。好像每一次,只要凉澄笙对他笑一笑,伸手抱住他,或是温声叫他吃掉最讨厌不过的灵药的时候,丢盔弃甲败下阵的都是他。
莫兰台一双眸只装的下眼前的凉澄笙,松竹风骨,梅兰芬芳,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此时就站在这里,一袭青衫,沉稳端方。他看得痴迷,哪怕这人今日是来杀他的。
他自是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