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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哭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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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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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未亮,寺里的大钟便敲响了。文德本来就睡得轻浅,这钟声透着厚厚的墙壁和地板传来,一下一下震荡在他的心头。
文德知道,这钟声是为了师父而敲响的。师父走了,可他却没有办法陪在他身边。不但没有办法陪在他身边,连他心里师父,恐怕也已经在更早的时候,永远的故去了。
那铜钟本是前朝遗物,每每只在年关祭祀时才在众人的注目下被簇拥着的身着华贵袈裟的师兄和师叔们推动巨大的木鱼撞响。文徳仍然记得在漫天烟花的霹雳声中,大钟撞响的声波震动着他小小的胸膛,让年幼的他紧紧的靠在黑衣灰袍的师父怀里。
如今,在这漆黑的地宫里,他已无归处。
什么是真?何者为道?何为善行?霎时间,他感到一头雾水。他已经被曾经所熟知的经文和典籍所抛弃,那些一本正经的条文和煞有介事的戒律,全在一旁对他冷眼嘲笑—-没有什么能帮他评判和抉择这一天内发生的一切事情。回想这些年在寺中所学所做的,似乎都是对昨天发生的事情的巨大嘲讽,荒腔走板,滑稽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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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德从藏经阁走出来的时候,看到整个寺院都披麻戴孝了起来。大殿门楣上扎上了白色的缎子,来来往往的僧众,头上和腰上都缠着白布带子。文德看了看自己的皂色袍子,感到还算得体。
他走到养庐的时候,众师兄都已经守候多时了。师父的遗体平放在小塌上,身上盖着黑金袈裟,看起来是那么的瘦小。虽然早有准备,文德还是忍不住湿了眼眶。
监事师叔简单问候了诸位,宣布了师父的死讯。
师父生平弟子十一人,他是最小的一位。这些弟子中,抛开下山自立门户的四位大弟子,其余七人皆留在为山寺内,为首的是大师兄法德。此次凑齐众人,除了瞻仰拜别师父的仪容,更是为了聆听师父的遗嘱。
监事师叔在众人瞩目之下拿出了带有师父封印的木匣。黑漆点点,被一把金锁封住。师叔从师父腰带上解下钥匙,打开了木匣。
厚重的木匣,里面却只有薄薄一页书信。师叔取出,面色逐渐凝重。众人停止了啜泣,等待着师父最后的遗愿。只听师叔念道:
“
弟子法德,修习勤恳,处事周正,戒律严明,传以缉妖司领事之位;
弟子文德,修习精湛,灵性超逸,秉性淳厚,传以住持之位。
其余诸位,当辅助之,同心同德,发扬师门光辉。
”
众人皆叩首,称先师明察秋毫,识人之至,又有一番感怀之词。末了,监事师叔对文德私语道,寺不可一日无主,众长老即日为汝授寺规,头七过后即行荼毗,之后便举行继任大典。事不宜迟,你快快准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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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德从养庐出来,门外已是漫天飞雪。这一日气温骤降,让挂着白色绫幔的寺庙更显哀伤肃穆。
养庐外的屏风墙上,一面写着“佛”字,一面写着“道”。文德迎面看见一个大大的“佛”字,在风雪中飘摇着。文德不禁恍惚了起来。就在几天之前,师父还在这墙根下面严厉的训诫了他。想到曾经的种种,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悲伤,对着墙壁恸哭了起来。
还记得刚进山的时候文德曾经指着墙上的大字问师父,“ ‘佛’ 是什么? ”师父说佛是梵语,名为解脱。释迦佛主,名为解脱之人。出家人学习佛法,意为跟循解脱之人,寻找解脱之道。
“那,什么是解脱呢?”文德仰着小脸问师父,师父笑说,来去自在,逍遥无忧,就是解脱。犹记得那时的师父正值壮年,风姿倜傥,温润如玉,待自己如春风拂面。文德握着师父的衣襟说,师父就是来去自在,逍遥无忧。师父轻轻捏着自己肉肉的小脸,笑道,哪里哪里,文德啊,你才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可是呢,解脱之后却不算完,当发慈悲心,救度众生亦得解脱。文德啊文德,你日后得道,可不要忘了师父啊。文德把脸深深地埋在了师父胸膛里,说一定与师父共进共退,风雨同舟。
看着淅淅沥沥的雪花,文德无助地想到,或许那妖孽说的是对的,师父走了,也是一种解脱。
“道”是什么,师父没有寻着。而他自己呢,却从没有把这一回事当真过。他是真的开心无忧,并没有什么需要解脱;平时,也只是略尽义务学习教理和功课,至于什么成就都是按部就班水到渠成,如是而已。只可惜师父的忧伤,他了解得太晚了。。如果早些知晓,或许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想到这里,他又开始自责起来。
他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却仗着有师父的护佑逍遥于事外,万事不挂心。不但对寺里的事情所知甚少,就连师父的病、吃的药、他的忧愁,都了解得太少太少。
风雪中,文德哭成了一尊雕像。
师兄师弟,从他身边走过路过围观过,却无人敢劝。一来众人皆知他与师父感情深厚,二来他也是继任方丈,于是无敢劝服,都暗自感慨他真性情。在舍监督促之下,众人围观半晌也各自散了。
文德回过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发暗,四下里只有自己一人。自己身上落满了雪花,棉衣里已经结了冰。他才扶着墙试图站起来,便从侧面闪出一个身影来,一面护着他一面为他撑上了一把伞。
“你?!”文德斜眼看着那人,不必说亦是黑衣面罩,昨天的血腥味不见了,却飘着一股淡淡的似曾相识的药草味。
“请节哀,”黑衣人低声说道。
“你居然不在藏经阁呆着,又跑到外面来,”文德气不打一处来,“赶紧跟我回去!”文德刚要发作,却感到自己周身冻得动弹不得,好像身体四肢都不听使唤了似的。
“正是来接您回去的,“黑衣人说着蹲了下来,背对着文德,文德愣了一愣,脸霎的一下红了起来。”施主不必如此,“文德道,”我能走。。。”然而只见一阵风过,黑衣人不由分说将他放在了肩膀上。
”我比较快,抓好了。。。。“
再睁眼,文德已在藏经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