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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hapter1 ...

  •   霍秀秀不久前往家里带了一只金毛,大个儿,满身垂坠的金色毛发,流苏似的在空气中摇荡。霍秀秀爱极了这狗儿,买了结实的牵引绳,整日牵着出去遛弯。金毛在巷子里穿得欢,左嗅嗅右探探,不时翘起后腿朝电线杆滋泡尿。秀秀身材娇小,气力不大,有时候不似遛狗,倒像是狗拖着遛她。

      秀秀要随霍家老太出去办事,金毛只得关在家中。每逢上解雨臣,她必定在他面前喋喋兼喃喃,金毛锁家里,闷不闷闷不闷闷不闷,真是愁死个人。解雨臣起初不理。他事多得才愁死个人。后来听得耳朵起茧了,心思也软下来。霍秀秀出门的前一晚,他说,我来照看吧。霍秀秀笑得眼睛都藏起来,掰着指头数,哥哥,咱家金毛肉里一定得拌狗粮,它爱吃脆的;睡觉时爱在墙角,你记得给它垫些枕头褥子;傍晚一定得牵出去遛遛,不然晚上打转不睡觉;牵引绳别绷太紧,不然勒得它疼;遛弯儿时记得注意它有没有排便,当心它屙家里……

      解雨臣扶额,他这是招引了个什么麻烦……

      临到傍晚,解雨臣本想找个下属,把这麻烦抛掷了,他好寻个空当打个瞌睡。不料金毛亲近他,偏不让其他人牵,只往他腿边拱。簌簌飒爽的长毛窝着热乎气,隔着西装裤都能感觉到。他忽的发觉当中乐趣,欣欣然接过牵引绳,往巷子里钻。

      小时候买过糖葫芦的街巷,如今都变了样。早已不闻初年小贩吆喝声,卖小玩意儿的摊位也已销声匿迹,惟余满街的触目萧索。金毛一心往偏僻的小巷子里窜,解雨臣记着霍秀秀的嘱咐,不可强拉硬扯,只能跟在金毛尾巴后,没逃过被遛的命运。

      金毛显然被纵容得过了头,小胡同一通到底,连着大胡同,无法满足它竖着走也要横着走的潇洒劲头,脖子一拗,往人家四合院里钻去了。解雨臣拽也拽不住,手上劲也不敢使大,一只脚被迫迈进人家门槛,抬眼一瞧,牌匾悬在头顶,没来及看清,大概是个茶馆,放下心,给金毛拽了进去了。

      这处布置讲究,一进门,居然是好大一面壁照,匆匆瞥一眼,四角四君子,正中央牡丹花开富贵,端的是好气派。给金毛拽着穿过垂花门,竟来到了天井里。忽听一声尖利猫叫。定睛一瞧,橘黑皮毛交杂的猫四脚伶仃而立,耸起脊背,嘶叫着对金毛亮出牙龈两排利齿。

      “橘子!”一个柔婉的声音截断了猫叫。那猫收敛根根竖起的毛,朝屋子里窜去。“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主人已朝这方疾步而来。解雨臣转睛去瞧,只见来人穿着一身垂坠感极好的碧绿色连衣裙,随着她的脚步飘飘浮浮,有如瑟瑟寒江上缥缈的翠烟。她手中把着扫帚,尾端拖在地上,显然刚才正在打扫庭除。

      解雨臣一听对方如此客气,不但不怪罪他与狗擅闯民宅,还连连道歉,愧意顿生,他摆手道:“是我唐突。”

      “橘子被吓着了,”主人道歉的口气还未撤去,“你进来喝茶么?”

      解雨臣心中疑窦忽生,他仔细打量眼前人,问道:“……关棠?”

      对方惊诧,盯着他面目,半晌,笑逐颜开:“您是……解……雨臣?真巧。”

      想不到能碰上往日同学。关棠招呼着:“进来坐坐。”

      解雨臣还未动,金毛便颠颠地凑上去,跟在关棠后头,解雨臣无法,只能快步跟上去。

      正房前两棵蔽天洋槐,覆住抄手游廊的边檐,枝叶相接。五月份的天气,洁白花苞串串垂挂枝头,葱茸鲜嫩的叶簇着,幽香流动。

      关棠随手将扫帚靠在槐树干上,边往屋里走,边碎碎唠嗑:“这是我朋友的茶馆,外头招牌上写着。我现今帮她照看俩月。这地方幽僻,布置得像私宅,少有新客,都是些熟识的朋友来捧场子。这时候,没赶上节假,都无人的。你逛逛看看,牵着狗也无妨,自在就成。”

      解雨臣随意环视,问:“你没留在国外?”

      透明电水壶里接了水,关棠按下电炉开关,红色指示灯一点,映亮她小半边脸:“我根本没出去。”

      解雨臣问:“哪有地儿,将这畜生拴起来?”

      关棠抬脸,只见金毛兴致勃勃地立着后腿,凑着扒拉堂中央的楠木根雕茶案,解雨臣手上用了力道,朝后一扯一动地拽着绳子,牵引绳绷得笔直。关棠脸上蕴了笑,指了指屋外槐树:“那儿有个低枝,栓上头该正好。”

      解雨臣拽不动金毛,怕扯落牵引绳,干脆上前一把搂起,一只胳膊箍着狗前腿下方,半拖半抱地弄将出门,栓上树。他走进正房,拍拍身上的粉色衬衫,似是拂落狗毛。

      关棠瞥他一眼:“你初中时不爱粉色。”

      “如今也不爱。”解雨臣在案边坐下,看着关棠拆茶团,缓缓,思忖片刻,开口问道,“要给钱么?”

      “钱我一分不拿的,都得上交。”关棠关了电炉,倒水冲泡茶叶,白雾氤氲。

      “照看俩月,一分不拿,亏本的买卖?”解雨臣抽出茶匙把玩。

      “洞庭碧螺春、庐山云雾茶、安溪铁观音、君山银针、六安瓜片,新茶,一样两份,算是报酬。”关棠倒了头汤,再注水冲泡。

      “你做什么工作?……老师?不像。”解雨臣实在想象不出什么工作可以潇洒抽出两个月的时间,做这些捞不见实质性好处的活。

      “有时候接些翻译,有时帮人做校对。”关棠在他对面坐下,茶壶端上案几。

      “同治年间的老物?”解雨臣眼神扫过壶底。

      “朋友爱好。”关棠指尖抚过茶壶,握上壶把,澄碧茶水一注,冲荡进盏中,茶香随雾气四溢,“磕磕碰碰,也是胆大。”

      “东西,只要能用,都无妨的。”解雨臣接过她递过来的茶盏,低头嗅茶香,“怎么没出国?”当时学校分为初中部和高中部,成绩过关是可以直接上的。由于家庭缘故,解雨臣高中都没有读完,母亲直接给他请了私教,在家中修习学业。可学校里的事情他多多少少还是听说过一些。皇城根下,同学中背景强大的也有不少,关棠是其中之一。因此当时关棠SAT成绩惊人,收到数所高校的offer的事儿也曾传到他耳中过。解雨臣听到这个消息,曾经想过,要是解家给他这样读书的机会,他一定学得非常好,凭一纸录取通知书,能走多远走多远。他怀抱着这样天真的想法,悄悄缴纳了高考费。可等到高考那天,他却在操办母亲的葬礼。

      “不想去。”

      “父母不干涉?”即便钟鸣鼎食、位高权重如关家,能出这样的后辈,也是极其荣耀的事情。

      “拒绝这事儿,讲究技巧,”关棠也给自己筛一盏茶,举至唇边,她的脸朦胧在热雾中,眼神清亮如星,“先摆出合作态度,到关键时候掐准了点,让他们无可奈何,不放也得放。吵闹一阵,时间长了,我的父母便也不计较了。”

      “既然打定主意不去,何必去考那些试?自己吃力,给父母又留了希望,到时候失望更大。”

      “对于我们家,有一个成绩优异但性格淡薄不争名利的女儿,总比有一个一事无成的女儿要强。”关棠笑着,复转轻了语气,”父母生养,即便自己没法子按他们的意愿活,总要有点报答的好。”

      彼时斜晖沉落,门前洋槐遮挡,碎碎斑驳的日光落进屋子里的所剩无几。屋内昏暗,一线清澈的光以刁钻角度从窗子底下射过来,流淌在茶几上。解雨臣想着事情,关棠也想着事情,双双出神地盯着案几上那道日影,两厢沉默。

      关棠没有告诉解雨臣的是,母亲习惯了她温顺乖巧,陡然见识她留的最后一手,这临时变卦,不啻背后一刀,背叛得决绝,又阴又狠,当场气急色变,扬手一耳光落下。关棠挨了打,口腔壁裂了,腥热的血混着唾沫往下咽,闭着眼都抑不住泪水往外涌。她压住哭腔,冷静地告诉母亲,她不会去国外,她想了许多年,并且想好了,她知道自己要什么。

      “现在过得好么?”解雨臣问她。

      “自己选的,不能说不好。说不好会被笑,”关棠笑,低头啜一口茶,说,“当然好,很自在很舒服。感谢我哥哥,感谢理解我的父母。没有他们,我不见得能这么好。赋闲逍遥,几辈人积的福气,全给我一人享了。”

      “你唱戏的功夫有没落下?”关棠问。

      “有时候还靠这个吃饭,没法子落下。”他随口一说,含了玩笑的意思。

      “恭喜恭喜。”

      解雨臣抬眼端详她盈盈眉目,低头笑开。这丫头,以为能做几样爱做的事儿,便是天大的福气,是人间极致的幸事。自己是这样,想别人也是这样。

      在关棠的印象中,解雨臣亲和温柔,和谁都能说上一两句话,却从来不曾真得与什么人走得近,且三天两头不在学校。关棠家中走了老人,家中派车接她回去。彼时是个中午,明晃晃的阳光刺得眼睛生疼,她摇下窗户吹风,瞥见一个穿着月白旗袍的女人从一家老字号饭店里走出来,女人步子凌厉,细高跟稳当敲着地,滑稽的是,她肩上拢着一件蓝白校服,那样式与他们学校一模一样,而她身边走着的赫然是解雨臣。解雨臣忽然站住,朝身后伙计吩咐了什么。匆匆一瞥之下,关棠觉得他身上戾气浓重得骇人。几辆轿车停在饭店前,有人替女人拉开车门。女人扯下身上校服,解雨臣接过,披在身上。关棠确定当时的自己是看清楚了的,女人旗袍前胸处大块血渍。红的血,白的底,在阳光下颜色艳得扎眼。

      关棠看他慢慢将茶饮尽,一时竟再也说不出话来。他在她记忆里只是零星边角,几句话便触及边界,不敢再问下去。他眼下坐她对面,同饮一壶茶,近得连睫毛也数得清。都说“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多年同学,两人仿佛隔了一条马里亚纳海沟,背过身,面对的都是彼此不曾见识的世界。

      “茶喝完了,”解雨臣屈起手指,弹了弹壶肚,“没带钱。”

      关棠轻轻“嗯”一声,起身拉开身后柜子,取了纸笔,写下一串数字,撕给解雨臣,说:“价钱写上头了,钱往这个账户打。”没半分同学情谊的样子。

      解雨臣折了揣进裤兜里,说:“要是我常来,你和朋友通融一下,打个九折?”

      关棠笑道:“不喝茶就不要钱,你下回来就说不喝茶,只逛逛。”

      “那敢情好。”

      “明儿我做槐蜜蛋黄酥,你要是有空,来尝尝。”关棠送他。

      解雨臣解了金毛的栓树枝上的牵引绳,回应:“多谢邀请。”礼貌到位了,回答的却是对方无从判断的内容。

      天际抹着紫色的暮色,鸽子噗噜噜成群飞过。绕过壁照,关棠便也不再送了。金毛兴冲冲地往外闯,解雨臣扯紧绳子,回头朝她摆手:“多谢招待。”

      关棠站在壁照下,下半边身子没在阴影里,上半边身子露在阳光中,惨灰色的石壁立在她身后,衬着她翠色衣裙。她回应着:“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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