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枝》元亦

21、第二十二章 晚安

　　一上午两场比赛打下来，尤其是第二场PK第四组，姜瑜摆明了就是要针对宋娴，几乎把路堵死，咬着宋娴不放。要不是宋娴怀疑白江芙杜鹃晨子她们俩跟姜瑜有“合作”关系，提前安排其他人上，恐怕就被她们里应外合给卖了。虽然最后是有惊无险，宋娴还是累到筋疲力竭，嗓子也哑了。
　　赵向轩那边已经追到域名，宋娴把截图发到辩论小组群里，大家也都明白什么意思，看宋娴的确履行诺言请导员撤销了入党备选名额，杜鹃她们接下来也算能安分一段时间。接下来是七个班选出的队伍进行擂台赛，她没有抽到最先上场，挑战顺序是自愿的。他们通宵好几天才把备用稿赶出来，都已经很疲惫，都同意歇两天再上。
　　宋娴父亲宋海生是洛城一把手，按常理说她是该去国外留学镀金的。母亲赵冬雅是洛城人民法院大法官赵祥的小女儿，这段婚姻给宋海生的仕途提供了不少垫脚石，加上赵冬雅不到三十岁就去世了，夫妻情分正浓，所以对他们唯一的女儿宋娴格外宠爱。甚至后来又娶了章珞，为了不让宋娴难受，生下的小女儿章妍也没随他的姓。所以当宋娴高中快毕业搂着他胳膊说要留在国内，不想一个人背井离乡的时候，他沉吟了一会儿，还是点了头。
　　快到清明了，妈妈是4月1号走的，所以每年到这个时候，爸爸、姥姥姥爷和姨妈就会心情低落。宋娴有时候会发现他们一边看着她一边叹气，一走到跟前，就会被紧紧搂紧怀里一边轻轻拍她的背一边叫“宝宝”，明明是怜爱的语气，她却感觉到满满的辛酸和伤感。
　　她对妈妈的印象不是很深刻，只记得从她记事起妈妈就整天躺在床上，很少出家门。他们一家三口唯一一次家庭旅行是爸爸妈妈结婚七周年的时候，带着小女儿去了他们第一次相遇的伦敦，那张全家福一直摆在宋娴床头柜上，陪着她长大。
　　想到这些，她很难过，胸口闷闷的。她拿出手机给安玖发信息:“清明要回家吗？一起回？”很快就收到了回复:“早就订好票了，宋大小姐。”
　　她轻轻笑——这姑娘，越来越会照顾人了。

　　安玖丢下手机，开始努力让自己忘掉那条项链，等辩论赛结束就把这些事全告诉吴越，那也就是他们分手的时刻了，既然大家都没办法走出来，不能再把无辜的人拉回过去。
　　即便已经想清楚对策，到了晚上，安玖还是再一次失眠了。五年前知道苏澈自杀之后，她每天都睡不着，连白天也没办法集中注意力，整天精神恍惚。这样过了半年，她身体慢慢垮下来，为了补足睡眠，只能偷偷买安定吃，最后依赖过度，每天睡前都要吞一大把，医生不肯再卖给她，杜母也发现了女儿难以用“学习压力大”解释的过度焦虑。
　　“听你妈妈说你最近不太开心，你自己清楚原因吗？”林淇在简短的自我介绍之后就步入了正题，她的声音温柔又坚定，很容易让人信任。对面的女孩显然有些紧张，一直微微低着头，直到家长走出去，也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偶尔飘向四周的眼神里甚至流露出一抹忧郁，虽然不至于很严重，却也实在不像是她妈妈描述的活泼顽皮的性格。
　　大概遇见了什么大的变故，性格才会发生这么大变化。既然母亲不知道，那大概是关于朋友，或者——恋人。这个年纪，应该是了，林淇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安玖点了点头：“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就是来找我的原因呀，只要你相信我，我会带你走出去的。”林淇起身绕过茶几，向安玖伸出右手：“你愿意把手交给我吗，安玖？”
　　安玖迟疑许久，视线在对方的眼睛和手掌之间来回的扫，轻轻吸了口气，终于下了决心，轻轻把因紧张而有些湿润的手指放在林淇的手上。
　　“真棒，”林淇心里松了一口气，心理辅导这种事，如果患者愿意配合，医生会容易很多，效果也会好处出百倍。她轻轻握了握安玖的手指，重新坐回了自己的座椅，跟她拉开合适的安全距离：“那先请把你的原因告诉我吧。”她翻开笔记本做好准备，感觉到安玖仍然迟疑，又抬头补充：“你放心，心理医生都有基本的职业操守，不会向任何人透露你说的话，包括亲属。”
　　安玖有些窘迫，急忙摆摆手解释：“不不，我没有担心这个，抱歉，只是不知道怎么讲起而已。”
　　“没关系的，你慢慢想，不要紧张。”
　　“我害死了一个人。”安玖沉默了半分钟，谁知道一开口就说出了这句话。
　　林淇心里一惊，脸上却依然保持着镇静，打量了安玖有些瘦弱的身形，确定自己不会有危险，就仍然端坐在椅子里：“能给我解释一下这句话的意思吗？”
　　安玖抬头，没有看到一丝害怕或者嫌恶，有些惊讶，但很快又低下头，避开了林淇的目光。
　　“去年十一月份，他突然跟我说分手，哦，他是，我哥哥的朋友，我们前年国庆认识的，去年初在一起了。”安玖并没有像林淇预想的那么激动，只是用手肘支住茶几，把额头靠在上面，似乎很疲累。
　　林淇等了一会儿，正想进一步引导让她倾诉出下面的故事，看是否真的跟人命有关，如果牵涉到刑事案件，她就必须要联系警察了。没想到安玖自己接了下去：“我当时很惊讶，根本什么事都没有，却突然就跟我说我们分手了。我很难过，但是他态度很坚决，说他根本不喜欢我，不能再骗我了……”她哽咽起来，声音沙哑：“可是我一直都知道这件事啊，当初在一起的时候不就说好了吗，现在不够喜欢没关系，答应了会一起努力。我又急又气，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就在他生日前一天去了晏城。我想着，说不定他一见到我会觉得，其实跟我在一起也挺好呢。”
　　她顿了顿，坐直了身体，才接着说：“我找到学校操场上，看见他跟一个女生一起坐在草地上。我一时间都要疯了，那不是他一直喜欢的人！他总是跟我说，他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所以没办法再喜欢上我，可这个人也不是他心里的那个啊，为什么一定要跟我分手，跟她在一起？他跟我在一起，每天都忙，做实验、写报告、社团活动，什么事都比我重要，我只能等在一边，连句话都说不上。嫌我年龄小，也不肯陪我出去玩。一到别人那里什么借口都没了。
　　我当时满脑子都是这种念头，根本就管不住自己，不知道怎么就冲过去了。”
　　她似乎呼吸有些困难，发出两声含糊的声音，听起来痛苦不堪。林淇走过去让她靠在自己肩膀上，沉默不语，等安玖调整好情绪。果然，只要开了头，下面的话再说出来就不是太难了。
　　“我当时很冲动，就上去跟若尘哥吵，问他凭什么一句话就甩了我。他把我拉到一边，才说那个姑娘生病了，必须他来照顾。我不相信，她看起来很正常，还能说说笑笑，我以为抑郁症不该是这样的。”
　　安玖弯下腰，用手臂抱住头，她继续说:“我故意到她跟前说，不要装病来破坏别人的感情，他有心上人，就算现在因为可怜她就跟她在一起，总有一天也会像我一样突然被分手……”
　　“很恶毒吧？”她埋着头，林淇看不见她的表情，没等林淇回答，就结束了这个故事:“三天之后，她自杀了，跳楼，没有来得及救。她死了，因为我。”
　　林淇明白了开始的时候她说的话，微微松了口气——虽然那个女孩是听了杜安玖的话之后自杀，但杜安玖在法律上并没有罪。她轻轻抚摸安玖的背让她尽量放松一些：“她真正的死因是抑郁症，你不要过于苛责自己。”
　　“可是我的话是直接原因。她本来在积极治疗，已经好转了。”
　　林淇知道这种情况下很难仅仅扭转观念就减轻杜安玖的负罪感，只能试试忘记了。她开始引导安玖把精力放在未来，不要沉湎于过去的事。但是直到治疗快要结束，林淇也没办法成功对她半催眠，她似乎紧紧抓住那段记忆，不肯松开一点。
　　“你是不是不想忘记这些事？”林淇暂时停下，看着安玖问。看来尽管痛苦内疚，杜安玖这段记忆里一定还是有好的部分。
　　安玖果然点了点头，有些怀念又有些尴尬:“抱歉，我，如果我忘了这件事，是不是也会忘记其他人。”
　　林淇问：“你刚才的结局没有说到，他，后来怎么了？”
　　安玖沉默了半分钟，脸上不像之前那么激动，甚至有些冷淡，眼睛里却不可避免染上了浓浓的哀伤，缓缓开口:“他走了，她、苏澈去世后，他出国留学，快一年了。”
　　林淇没有忽视安玖语气里的委屈和哀怨：“你还喜欢他？”
　　“我……嗯。”安玖愣了一下，点了点头，轻轻应了一声。“我当时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跟我说分手的真正原因，用什么年龄小不懂事，朋友的妹妹，不喜欢这样的借口来应付我，但是我现在明白过来，这也不全是借口。跟我在一起，他一直在包容，一定很累。我害死了苏澈，他心上人的表姐，他一定恨死我了。”
　　林淇不由得揉了一下鬓角——怪不得说心理医生大多自己会有病，天天亲眼目睹亲耳听闻各种狗血剧情，不崩溃才怪。她交换了一下交叠的双脚，没有把心里的想法流露半分：“但是你还是不想忘记他？”
　　安玖直起身子，靠在了椅背上，闭上眼睛，有些自嘲地弯了弯右边嘴角：“他一直把我当妹妹，我知道。是我死缠着他，他不想闹得被我哥知道才不得不答应了等我，觉得我只是一个小孩子，哪里明白什么叫喜欢，哄一哄不闹事就好。大概以为，过了一两年我就能自动放弃了。”她睁开了眼睛，定定地看着林淇办公桌上的笔筒，“他不知道，我想的是，只要他跟我在一起了，远离苏酒，总有一天忘记了喜欢她是什么感觉，渐渐习惯对我好，没办法抛下我。”一丝郑重的意味一纵即逝，安玖的语气又恢复了开始的自嘲：“我们两个的目的都还没有来得及完成。”她抬头看着林淇：“他是为了追苏酒才去英国的，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可能我这辈子也见不到他了。不只是因为这个，林医生，我并不想忘记苏澈。我对不起她，抹去了关于她的记忆，我也许能继续开开心心地生活，可是她却，再也回不来了。”
　　林淇双手交叠支着下巴想了两秒，点点头：“嗯，我明白了。但是你必须要知道，下面还有很多路要走，不可能一直沉溺在过去。如果你想带着苏澈的记忆走下去，就得有足够能力背负这十字架。”

　　安玖迷迷糊糊听见耳边有熟悉的人声，但是她动弹不得，也几乎没有这个想法。身体的触觉让她猛地睁开眼睛，周围黑糊糊的，隐约有个人影。“小玖，你手机一直在震动，好像有电话。”是童沐的声音。安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宿舍，像机器人听到指令一样立刻把枕头旁边的手机拿起来接通。
　　那边很安静，半晌，才听到一声轻笑，他说：“晚安。”
　　电话被挂断了，只留下呆坐在床上的杜安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