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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伦敦东区 ...

  •   奥洛斯独坐在一辆公共四轮马车里,耳边尽是车轮碾过地面的辘辘声,还夹杂着报童沿街叫卖的声音。

      他掀起车帘四处望望,蓦然才察觉整个伦敦全是黑的:风衣是黑的——英国人似乎特别钟爱黑色大衣;擦肩而过的马车是黑的,越是高档,就越黑得纯粹;摩肩擦踵的行人头上的帽子、被风衣遮住的裤子、手中握着的手杖也以黑色为主。

      这铺天盖地的黑色,再加上雾蒙蒙的铅灰色天空,倒很有一派工业帝国的苍茫大气。

      沿着伦敦市区绕了大半圈,红脸膛的粗壮车夫不紧不慢地挥着鞭子,马车前进速度并不快。这正是奥洛斯要求的,他想熟悉熟悉伦敦的街道,因此特意雇了这位看上去经验丰富的老车夫。老车夫尽职尽责地载着他穿过大大小小的街道、胡同,只要给足路费绕多远都没问题。

      不过他也是有几分好奇的。这个穿着考究的漂亮男孩显然是贵族出身,但却和那些穷学生一样坐着公共马车,这让他挺疑惑。

      为什么不坐自家套着精致马鞍、铺着天鹅绒内衬的豪华私人马车呢?不过这终归只是搁在心里想的,他绝不会问出口。这些贵族虽然看上去温文尔雅,但大多脾气都不好,他可不想让即将到手的小费被削半。

      奥洛斯安静地坐在马车里,时不时掀开帘子望望久违的伦敦街景。这里的一切都和柏林不同,和十八年前不同。虽然他还能清楚地叫出好几条街的名字,但它们却变得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唯一不变的,只有那些似曾相识的路牌。

      是啊,一切都不同了。但这也是件好事,意味着一切都可以重头开始。

      忘记在德国的一切,忘记那些伤害他的人,也忘记那些扰得他心思不宁的沉重往事。

      又转了约莫一个钟头,奥洛斯开始头晕脑胀,复杂蜿蜒的街道在他眼里全都幻化成同一个符号。他让车夫在路边停下来,付给他约定的五英镑七先令,让他可以掉头离开了。

      “上帝保佑你,尊贵的先生。”车夫接过钱,兴高采烈地驱车离开,车轮的摩擦声渐渐远去,只留下奥洛斯一个人伫立在空荡荡的街边。

      有女王的命令,英国政府很快为他办了新的身份,他现在已经是名正言顺的格兰特伯爵了。在外人看来,他是一个身份高贵、与众不同的年轻伯爵,甫一回国就被女王召见,并且由她亲自授予爵位。然而他却很清楚自己的斤两。

      女王此举,多半是为了宣扬英国王室的宽宏大度,顺便做做样子给他的德国外孙——现任徳皇威廉三世看看。虽然他很爱国,但也不得不承认英国很爱逞大国之风,凡事都喜欢牵着别人的鼻子走。但无论如何,对他都是有益无害的。

      他已经下定决心舍弃德国的一切,就当它是一个旧日的噩梦,是上天为了考验他而设下的磨难。他要从头开始,哪怕格兰特家族只剩下一座略微值钱的庄园和徒有其名的空头衔,他也丝毫不在意。只要离开了那个魔窟,到处都是灿烂千阳。

      他迈开步子,随心所欲地向前走着,在这座既陌生又熟悉的世界之都开始了新的探险。

      十九世纪末的伦敦,无疑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城市,世界的中心。高度发达的工业化水准和不断扩张的殖民地,让这个“日不落”帝国成为世界版图上最耀眼的一颗明星。然而极其矛盾的是,这样的伦敦却拥有世界上最贫穷、混乱的贫民区。

      那就是伦敦东区——著名的移民集散地,包容着几乎全欧洲的难民。廉价脏乱的租住房一排接一排,营养不良似的堆在一起,墙壁已经被烟熏得看不出本来颜色;乞丐和流浪汉终日徘徊在这里四处寻找食物,过着狗一样的生活;出卖肉#体的女人三三两两地站在街头拉#客,贱卖自己;流氓、罪犯如鱼得水地混迹在这个赤贫地段,躲避苏格兰场的追查。

      有工作能力的男人在此拼命劳作,为了温饱没日没夜地充当搬运工、车夫、黑工厂的雇工,辛苦一天赚的钱还比过西区富人一杯茶水的开销。

      天堂与地狱交织在一起,贫穷与富庶隔墙相望,这就是伦敦目前的写照。

      奥洛斯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向前漫无目的地闲逛着。

      他对伦敦的街道还不是很熟悉,不知不觉地就晃到了东区。他每天都坚持读《泰晤士报》、《每日新闻》、《欧洲时政》等等,几乎所有伦敦市面发行的报纸他都会让埃德温去订购,希望能更迅速了解现在的英国。所以,当他看见最近赫赫有名的白教堂塔尖时,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四下张望。

      那个中年妓#女就是在这附近被人砍了三十九刀,面目全非。

      真残忍。

      一阵阵微风拂过,雾气略微稀薄了些,空气中也不似刚刚那般闷热。然而他却不由自主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轻轻掠过的细风仿佛夹杂着隐晦的血腥味,笼罩白教堂的雾气似乎也充分吸浸了那一夜漫天肆虐的血气,沾到皮肤上令人毛骨悚然。他没有记住血案的具体发生地点,或许就在他现在站的地方也说不定。一想到这,他忽然萌生出一种即刻掉头离开的冲动。

      就在这时,一阵爆笑声拐过狭窄的胡同,远远地传入他耳中。奥洛斯好奇地向胡同另一侧张望,隐约看见一群人围成一圈,兴高采烈地观看着什么。

      他迈开步子想去凑个热闹。然而,当他透过密密麻麻的人墙缝隙望过去时,却惊呆了。

      一个没有双腿、只有两条胳膊的印度男孩正用手臂撑着身体,快速在圈子里行走着。他的身体像一块平整的木板悬在半空中,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那双细瘦的手臂上。路面上的小石子时不时地咯着他的手,每到这时,他的额头上就会渗出一层汗珠,牙齿紧紧地咬住下唇。但他不敢因此而怠慢,有两个穿着异国服装的成年人正凶神恶煞地盯着他,其中一人手中还握着小皮鞭。

      少年早已发黄的白色布衫松垮垮地套在瘦弱的躯干上,透过衣服缝隙,隐隐能看见一道道毫无规则的鞭痕,杂乱地交错在他浅棕色的皮肤上,触目惊心。

      奥洛斯忽然感到天旋地转,那些鬼魅般的往事又一次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他握紧拳头,如芒在背。

      太残忍了。

      为什么总是有人能笑容满面地对一个这么小的孩子下狠手?他的残疾是天生还是后天人为?他愤恨地瞪着那两个似乎是杂耍班长的成年人,如果眼神能杀人,这两个人现在恐怕已经被撕成无数块碎片了。

      观众当中开始有人叫好,紧接着,更多的人跟着附和、起哄,叫好声和起哄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残忍地在密闭人墙里回荡着。

      奥洛斯这才重新注意围观的人群:他们基本都是居住在东区的贫民,靠出卖劳动力、贩卖非法猎物为生,其中也有不少衣衫褴褛的流浪汉。他们生活在社会最底层,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看见比他们更悲惨的人便拍手叫好,被生活压迫出的畸形心理得到充分满足。

      奥洛斯虽然也受到过极端的侮辱,但毕竟一直都衣食无缺、生活富足,除了那个男人外,所有人对他都算恭敬有礼。他不明白面对这么残酷的场面,为什么会有人拍手叫好,难道他们的心是鲸鱼肋骨做的吗?

      刹那间,他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向上冲,大脑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在冲动的驱使下,他猛地扒开人群,挤到圆圈中央。这不是件容易的事,他虽然个子不算矮,但体格明显比一般欧洲人瘦弱,要不是憋了一肚子怒气,他根本就无法挤过这堆健壮的体力劳动者。

      周围忽然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在看着他,用各种含义不明的目光。

      “这么小的孩子,你们怎么能让他做这种事?不觉得羞愧吗?”他怒视着那两个男人,用尽可能凶恶的语气质问道。

      但他生性温和,外表柔弱,根本就没有那种威严强大的气场,一点震慑力都没有。他不禁想,如果自己若能像那个满头金发的德拉波侯爵一样,有着挺拔的身躯和慑人的气魄该多好。

      两个印度成年人面面相觑,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握着鞭子的男人甚至对他吹了口哨。

      “您是哪家的小少爷?这是我们的赚钱方式,和您没有任何关系。”持鞭人用印度口音浓厚的英语讥讽道,“您要是想看就留点钱,如果不想看就拍屁股走人,不要扫了别人的兴致。”

      很快人群中就有了响应。那些生活在底层的贫民都嘲讽地看着他,毫不忌讳地说着粗俗的话语,甚至有人粗鲁地推搡着他,就是没有一个人和他站到同条战线上。

      忽然风衣一角被拉住了。低下头才发现竟然是那个男孩。他用一只胳膊艰难地撑住身体,另一只胳膊向前伸,小手抓住了他风衣的下摆。

      男孩冲他摇了摇头,黑色的眼睛空洞无神,仿佛没灵魂的行尸走肉。

      忽然,持着鞭子的男人冲了过来,开始狠狠地抽打男孩纤瘦的背,一边用难听的外语吼着什么。突然而来的冲击力让男孩失去平衡,重重地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

      一下、两下、三下……鞭子像密集的暴风雨一样疯狂地甩在男孩身上,男孩的身体筛糠般抖动着,却没有发出明显的哭叫声。

      显然,他已经习以为常了。

      奥洛斯忍无可忍。他冲了上去死死抓住施虐者的手腕,企图制止这场暴行。但正如前面所说,他的力气实在太微不足道,很轻易就被甩开了。

      印度人裂开嘴,露出了一个丑陋的笑容。他一把扯住奥洛斯的衣襟,扬起拳头,准备狠狠挥下去,教训教训这个看上去让人很有虐待欲望的漂亮男孩。

      奥洛斯来不及闪躲,眼看着拳头就要挥到他的脸上,周围是一边倒的叫好声,然而——
      预想的疼痛并未出现,印度人挥过来的拳头被另一只更加有力的手生生挡了下来。

      “喂,这里是英国,你们不会想攻击英国公民吧?”

      一个穿着灰色双排扣长风衣的男人冷眼看着他们,后面还跟着一个蓄着八字胡、架着夹鼻眼镜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穿着苏格兰场警长的制服,腰间别着一把锃亮的左#轮#手#枪。

      “警长,处理一下。”灰色风衣的男人扭过脸,对身后的八字胡命令道。他的声音不怒自威,周身散发着与生俱来的强大气场。

      被唤作警长的男人急匆匆地哄散了围观人群。那些人看见苏格兰场制服,立马老老实实地散开了,没人蠢到主动和警察过不去。那几个杂耍的印度人也灰溜溜地逃走了,其中一个人背起残疾男孩跑在最后,奥洛斯看着男孩飘扬着的空荡荡的裤管,心里一阵绞痛。

      “你看上去弱不禁风,倒还算勇敢。不过我奉劝你最好不要逞能,如果我们没有正巧路过,恐怕你马上就会横尸街头。这些印度人比吉普赛人还棘手,你最好不要自己惹事。而且这里是伦敦东区,罪恶的聚集地,里面的很多居民都仇视有钱人。没事不要一个人在这闲逛了。”

      男人就事论事地说道。他充其量三十出头,头发是干净的浅金色,眼睛是一种淡漠的灰色,接近于冰蓝,和他冷漠的神情十分相配。

      “可那个孩子是他们的同族人啊,为什么会被那样的对待?”奥洛斯略微仰起脖子望着这个威严的陌生人,问道,碧绿色的眸子和东方的翡翠一样纯净无暇。

      “那是他们的生存方式。”男人瞥了他一眼,淡淡地答道,“你的纠缠反而给这个孩子带来了莫大的麻烦,他回去大概会被加倍责罚吧。”

      奥洛斯本来苍白的脸上更是血色全无。他疲惫地靠在墙壁上,再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无力。

      男人用手碰了一下帽檐,简单行了个礼便扭头离开了。他的又瘦又高,腰杆像标枪那样挺直,看上去像一位训练有素的军人。

      晚上,奥洛斯第一次在伦敦做了那个缠绕他许久的噩梦。

      梦中,那个英俊的金发恶魔在他身后微笑着挥舞着鞭子,没有用大力,因为他的目的不是弄疼他,或者在他身上留下疤痕,而是在享受他痛苦的模样。对于他而言,这不过是个激动人心的余兴节目。

      “奥洛斯,亲爱的奥洛斯,我是这样爱着你啊。”恶魔的声音总是格外富有磁性,既华丽又充满诱惑。为什么上帝要把一切最美妙的特质都赋予撒旦呢?为什么就不能将一剂慈悲注入到他那颗疯狂的心中呢?

      一阵难以言状的剧痛席卷全身,疼得他浑身战栗。他像以往那样紧紧攥住高档的丝质床单,洁白的牙齿死命咬住床单一角,竭力不发出任何声音。

      然而门外还是传来了母亲的啜泣声。她都知道了。

      眼泪顺着俊美白皙的脸上滑落下来,打湿了手臂,打湿了枕套,和汗水一起打湿了身下的床单。

      很快他就痛得失去了意识,和周围的一切都沉入无边无尽的黑暗中。

      只有母亲的低泣声不断萦绕在耳边,像针一样刺痛了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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