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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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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城是一座典型的北方城市,冬季干燥低温,寒风凛冽,月亮清冷幽远地挂在天边。晚归的行人匆匆,连带着付临川和程一之都加快了步伐。
“你们宿舍有人吧?”付临川看她努力把自己窝在羽绒服里,鼻头冻得通红,刘海已经被风吹得趴在额边。
程一之从袖子里抽出十个手指头抱着刚买的热奶茶,一口口小小地嘬着吸管,“有的,念念和烨烨都在呢”。
“那就好”,还担心她一个人害怕。
付临川想到之前在教学楼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再一转眼瞅她现在满脸的心满意足,觉得自己找江长洲提前排队买网红奶茶简直是英明得不行。
“欸,你傻笑什么呀?”程一之歪着脖子看他。
啊?我在笑?
付临川赶忙伸手拍了拍自己得意忘形的脸,抿嘴一清嗓,“那你,回去注意安全”。
程一之跟着他停下,才发现自己的宿舍到了,立马腾出右手,接过了付临川一直抱着的大红本教材。
“今天真是谢谢你了,把你耗到这么晚”。
“不用”,挥挥手示意她早点回。
“那再见啦”,程一之笑得一派温柔。
付临川看她猫着腰悉悉索索地从包里翻出了校园卡转身去刷门禁。“叮”的一声,半条腿已经迈了进去。
“你……”,付临川想到刚刚在教学楼牵她的手牵了好久,不自在地摸摸后脑勺,“还,害怕吗?”
程一之瞬间了然,眸间有微不可查地转淡,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还好,比刚才好多了”,她转过身,靠着门探出头来,摇摇手中的奶茶,“还要谢谢你的朋友”。
“小事”,看着她乐呵呵地跟宿管阿姨问好,付临川兀自笑了笑。刚转身还没来得打道回府,电话就暴躁地震动起来。
“付临川!你他妈追女生追完没?”江长洲打了个巨响的喷嚏,一边擤鼻涕一边在电话那头咆哮。
“怎么了,这么大火气?”。
“怎么了?你问我怎么了?我暖烘烘的教室里学习着,妹子在旁边娇滴滴的看着书,你居然叫我去冰天雪地里排那什么玩意儿的甜不啦叽的化学饮料”,没说完又打了个喷嚏,“有你这么当兄弟的吗?”
付临川妖妖笑道,“要不还怎么当兄弟?去给你爷爷告状你去年又挂了三科?不好吧,兄弟之间哪能互相出卖呢”。
“付临川你!”
“睡你的觉吧”。
直接挂完电话,四周又陷入了冬日夜晚的寂静,只有冷风呼啦啦地贯入耳中。付临川回忆起自己刚才的不自然,莫名有点摸不着头脑,心不在焉地踢了一脚地上的积雪。
又不是没拉过女孩子手的毛头小子,害羞个什么劲,真是。
虽是经过了昨日的惊吓,但程一之依旧一日安眠到了天明。冬日早上的阳光暖烘烘地洒进窗来。她拉开床帘,朝对面正顶着鸡窝头换内衣的念念问了声早安。
“她今天心情好像特别好”,看着一溜烟下床去盥洗室的程一之,许念八卦地跟叶烨叨着。
“哪是今天啊”,叶烨一脸早已看透的表请,坐在桌前正朝颈前抹着防晒霜,“是昨晚回来心情就特别好”。
程一之也不知怎的,教学楼遇到的事固然令人不安,但一想到昨晚付临川的种种表现就忍不住偷笑。他在自己面前一直一副淡淡的冷脸,连说谢谢都那么干脆避嫌,仿佛是对方要主动提供帮助,他也就客套地回个礼。谁曾想昨天在警察面前居然急轰轰地拒绝人家,完了还吃瘪地不好意思去解释,真是少见。
但这种心情也就持续到程一之上班前。当她来到信诚证券门口,听到往日笑嘻嘻的同事在电梯间毫不关己地八卦着洪胜华遇害的消息时,突然有点心灰意冷。
一个身边的大活人不见了,似乎并没有对大家造成什么影响。往日酒桌上称兄道弟的同事,此时也不过感叹一声,继而转身开始讨论怎么瓜分洪胜华留下的好项目,全然不顾他往日的实习生还在身边。这些名校出来的人精哪会不知道顾及他人脸面,只是离资本太近,太明白资本带来的利益会如何逼迫人性显出原型,因此少了那些虚伪的遮遮掩掩罢了。
程一之默默地整理着洪胜华留下的资料,等着人力部门的通知。她们部门的实习生是统一招进来分配的,现在新业务虽然少了,但档案、财务和客户方面的杂事依旧忙不过来,好不容易培养出个低成本熟手,公司断然不会放她走,最大可能是安插到另一组继续干着没有技术含量的搬砖活。
“程一之”,人力的姚姐在办公室门口叫她,“你来一下”。
待程一之挂着实习生门卡进来,姚姐一脸职业化微笑地先表示了慰问,“洪总的事,你应该也听说了吧”。
程一之点点头。
“出了这事大家都没想到,你也不要因为这事太影响自己的生活和工作”,完了话锋一转,“你之前在公司也做得不错,我们大家都很欣赏你,所以也不会因为洪总的原因影响你的实习。公司的意见是把你安排到别的组继续干,你有什么想法或者意见么?”
程一之故作感激地表决心,“感谢公司。我没有什么想法,听从公司安排”。
“行。张总今天早上专门打电话给我们,说要留你”,姚姐径直打开人事登记表,开始修改档案资料。
程一之心中一叹,果不其然,春节前张总找她问话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可是如果跟着张总,那她就得和梁丽一组了。
“我没有问题,谢谢公司,谢谢张总”。
姚姐敲完键盘,打印出调配意愿书递给她签字,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噔噔作响。
“你啊,真是这一批里面最顾全大局的实习生了”,说着指了指签字的地儿,“好好努力,说不定还能留下来”。
程一之笔头微微一滞,又迅速地恢复了签字速度,希望不要让姚姐看出自己的异样。奈何做人力的老油条哪会不知道她的心思,收了签好字的调配表悠悠说道,“跟着张总可能会比较辛苦,但如果真的想留下来,肯定不会很容易的”。末了不着痕迹地瞥了她一眼,又补充道,“不过张总这周回老家了,所以柳总先带你两周。等下就去柳总那边报道吧”。
程一之万万没想到,大清早去趟人力办公室就遭遇了两次暴击。跟着张总就算了,她不喜欢梁丽就少接触。可突然被告知跟着柳总是怎么回事。
柳昱,信诚证券有名的工作狂加铁娘子,曾经连续出差九十天,胃出血躺医院里都在压着下属开视频会议。程一之刚进校还去参加过她的回校讲座,一坐下就听见背后的师兄师姐在议论,说她逼退过的实习生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柳总对此在讲台上的解释是,职场中没有人会因为你是实习生就对你网开一面。工作就是工作,做好工作是你的本分和职责。
昔日场景一帧不落地在眼前扫过,程一之回到自己的工位上抱起自己的资料,悻悻地敲开了柳昱的门。
“进”。
“柳总好,我是实习生程一之”,说完小心翼翼地捕捉了一下柳昱的表情,见她正低头看着合同,似乎当自己只是一溜烟不存在的空气。
“我以前跟着洪总,人力的姚姐说这周我先跟着您”,又犹豫着补充道。
“我知道,先坐吧”。
柳昱头也不抬,指了指边上的沙发示意她先坐下。
程一之微微颔首,规规矩矩地坐下后开始暗自地观察屋里的摆设。
以前洪胜华的办公室朝阴,窗帘也整日关着。加之他喜欢去外面跑客户,材料申报书之类的完全交给中后台做,平日也就签个字,办公桌上自然也常年空荡荡。可柳昱不一样,她的办公室朝阳,百叶窗也开着,阳光大剌剌地照进来,明晃晃地让人一瞬间没有了早上的慵懒。虽说已是领导级别,可她似乎亲自审着每一份文件,桌上的文件堆积成山,黄色便签贴得整整齐齐。整间办公室安静得可以听见针尖落地的声音,唯有挂钟秒针滴滴答答地走着。程一之非常不自在,一股压迫感无形之中迅速袭来,逼得她暗暗深吸了一口气,默默揶揄着自己说不定两周后直接走人了。正思忖之际,柳昱发话了。
“之前跟着洪总的时候,尽调报告写过吧?”
“写过”。
“哪家企业?”
“神瑜出行”。
柳昱突然抬头盯了她一眼,“出过项目现场么?”
“出过”。
“PPT呢?做得怎么样?”
“还……可以”。程一之一向不敢过高地自我评价,特别是面对要求较高的领导,更是言出谨慎。
柳昱似乎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但也没多说什么,直接朝着茶几上的一大垛材料扬扬下巴,“那是万齐制药的底稿,整理一下,证监可能会抽查”。
程一之默默松了口气,整理底稿这种埋头做事的工作最适合她,于是赶紧答应下来,抱着重重的材料逃出了办公室。
回到工位,她先找出底稿中的重要部分,接着开始仔细复核。正干得专心,门外突然一阵骚动。
“诶,你看,洪总的老婆来了”。
人力的小方跟旁边工位的小白八卦着。
程一之也顺着看去,一道清瘦的背影迅速从眼前掠过,头发梳得服服帖帖,走起路来背挺得直。若是不知内情,丝毫看不出是个刚丧夫的女人。
“洪总的老婆?不是之前咱们见那个呀”。
“之前那个是二房啊!这个才是大房,在申城呢,平时都不来华城”。小方神气地科普着,似乎知道这种消息很光荣地印证了她在公司的老资历。
“二房?那就是,小三咯?”小白语气难掩惊讶,“那洪总也不避嫌,还带着她参加公司团建?”
“这有什么”,小方划开微信,戳了戳公司人力的微信群,“这在圈子里多了去了,反正夫妻俩心知肚明,各玩各的呗”。
程一之越听越烦躁,索性决定拿着水杯去茶水间休息会儿。谁知在茶水间碰到秘书室的人也在议论此事。
“今天警察都找到公司来了,头儿刚把人送走”。
“真的?怎么查到公司来了?”
“具体也没怎么听到,我端茶的时候听说他们想知道洪总在公司有没有仇人”。
“仇人?”,小秘书抿了一口热水,“洪总人挺好的,要说矛盾,也就……张总吧?”
另一个秘书赶紧打断了她,“瞎说什么”,还使眼色瞥了瞥程一之。
程一之装作什么也没看见,自顾自地接完水,皮笑肉不笑地打了个招呼赶紧撤。
谁知秘书议论起来没完,人刚出门一走,都等不及她消失就迫不及待地开口,“不过警方确实问了张总,因为张总正好是昨天晚上回的老家”。
程一之一整天都被淹没在洪总遇害的各路八卦里,还有人甚至传言,是原配看不惯他跟小三甜蜜,一气之下买凶杀人。各种爆料闻所未闻,不禁让人感叹这些金融民工真该去做复仇言情剧的编剧。晚上九点半,程一之揉了揉涩涩的眼睛,刚刚整理完今天的底稿,抬头一看发现周围还有一大半的同事没回家,实习生中除了梁丽,其他倒是走得差不多了。她紧实地捂着嘴悄悄打了个哈欠,泪水在眼里直打转,眨了眨眼刚看清四周,突然跟从办公室出来的柳昱对上了眼,吓得她一个激灵立马清醒。
柳昱看到她电脑的关机页面,估摸着准备下班了。“底稿整理得如何了?”
“大体差不多了”,程一之立马起身,让出座位给她。
“大体是多少?”柳昱伸手随意翻了翻。
程一之没想到她会进一步这么问,只好忙做补充,“主体部分包括的工商资料、内部控制、和三会制度弄完了,明天复核整理剩下的部分”。
“嗯”,柳昱不作评价,看完抱着一堆资料往别处去,“那明天见”。
“好的,柳总辛苦”。程一之狗腿地应道。
收好东西出了大楼,金融街的各大银行、证券、基金公司依旧灯火通明。在全国金融权力最集中的地方工作,办公楼矗立在十几万一平的地皮上,同事都是来自全国前十或者国外知名大学,大家运作着上亿的项目,专业地讨论着影响全国财经的政策,动不动上百万的年薪和分红,这是曾经那个刚进大学的程一之心中的梦想。
可现实真的是这样吗?
她裹紧了羽绒服撞进冬夜的寒风里,不禁扪心自问。往小了说,这种将青春和时间完全扑在工作上的生活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吗?如果只是因为虚名,只是因为“你是名牌大学毕业,所以就应该去最顶尖公司和机构”的那份骄傲,真的有必要将业余生活也搭进去吗?洪胜华手握好几个亿的项目,依旧是人走灯灭,为他人做了嫁衣裳。更何况遇上金融寒冬,在外传的金融行业百万年薪的表皮下,有更多底层的金融人员只不过拿着在华城糊口的待遇默默工作而已。
往大了讲,自己以前崇尚的无非是金融业高深、专业的职业形象,可这半年多以来的略微一窥,让她对这个职业形象深深存疑。离资本和权力越近,越能看清混迹其中需要的是什么。她仅凭一纸文凭和埋头苦干,又能走多远?
程一之一路心事重重地挤上了人潮汹涌的地铁,在华城大学站被人挤出来到时候,她突然自认荒唐的笑了笑。都还不知道能不能留下来呢,就开始想自己要不要做选择了。
拍拍自己被冷风吹得冻僵的脸,她一边做着心里建设,劝自己先别想那么多,一边掏出手机扫码,在校门口买了个八块钱的煎饼果子。
“老板,麻烦多加一个蛋”。
抱着热气腾腾的煎饼果子,程一之加快脚步在校园里蹿了起来。华城跟江陵这种山城不太一样,平原地区,任何道路都是四四方方,几乎没有近路可抄。可她却不罢休,想着法儿地走小路,绕进了家属区以避开操场周围夜跑的人流。一路哼着歌,程一之突然注意到前方单元楼门口有个熟悉的身影。昏黄的路灯照应着她的头顶,大波浪的长发散在身后,呢大衣勾勒出的窈窕身姿正准备转过身来。
近了一看,是洪胜华的太太,哦不对,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