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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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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一之再次见到付临川,是年后一起回华城上学的时候。
沈梦澜的爱人刚去世不到一周,程一之原以为付临川会推迟时间返校,不料却在走的前一天接到了电话,叫程一之在家等着,自己会来接她。
程一之想问问他需不需要在家多呆一阵,但电话那头的付临川声音沙哑,疲态尽显,弄得程一之不敢再问,只好第二天起了个早,去药房买了一瓶糖浆。刚回家把药瓶子放进包里,门铃就响了。
程一之马上去迎,门还没来得及打开,程妈妈的嗓子就一尖,“是小付来了吗?快进来坐”。付临川自然是听到了,朝着从厨房端水果出来的程妈妈微微点头致谢,“谢谢杨阿姨,不好意思大早上打扰您了”。
嗓音听上去比昨天好了许多。
“怎么会打扰呢!”程妈妈引着他去客厅,还忙唤着“不用换鞋不用换鞋,阿姨明天就来打扫了”。
付临川跟着去客厅坐定后,转身从背包里拿出一大包文件袋,轻轻地放在了茶几上。
“杨阿姨,外婆托我把这个转交给您”。
程一之和程妈妈一时有点摸不准,互相看了看,又将目光齐刷刷地放在了文件袋上。
“这是前天外婆清理外公的保险柜时找到的”,付临川补充道。
程妈妈赶紧放下水果刀,用围裙擦了擦手,拿起文件袋将里面的东西翻了出来。
程一之满怀好奇心地凑过去看,发现是一大堆信封,有的被打开过,有的原封不动。收信人都写着沈梦澜,寄信人竟然都是余以钦。
原来那些信都在付临川外公手里。
这是怎么回事?
付临川看着娘俩脸上的疑惑,斟酌了一会儿,还是道出了实情。
“当年,我外公在乡里的教育局做事,外婆在下属的小学教书,所以信可能先到了外公那里。外婆还麻烦杨阿姨给余爷爷带句话”,付临川顿了顿,“外婆说,她不怨余爷爷了”。
程一之是被先回过神来的程妈妈推着出门的。
她之前设想过千万种可能,比如信寄丢了,比如地址写错了,甚至比如部队领导看了信觉得内容太过于真挚热烈,不符合革命年代的主题,所以把信给截了。
但她完全没想到还会牵扯进感情里的第三个人。
付临川推着两人的行李走在前面,穿着在老房子见面时的黑色短款羽绒服,头发理得短了,整个人的背影看上去干净又挺拔。许是发现程一之不在身边,付临川突然转身用目光寻了寻她。
程一之赶忙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加快步子跟了上去。
她其实有很多话想问他。比如沈婆婆拿到那些信后都没有一封一封看完吗?你外公真的从来没提过这件事?又或者,沈婆婆就不想再跟舅公见一面?
如果是以前那个心直口快的程一之,恐怕早就一连串地问出来了。但此时的她偷偷看看付临川,看看他微微泛黑的眼圈,想起他昨天在电话里哑得都快说不出话来,只好在心底暗自叹了口气。
都是已故之人,还能怎么样呢。
付临川感受到程一之投过来的余光,疑惑地腾出左手摸摸自己的脸,“我脸上有东西?”
不应该啊,早上明明刮了胡子过来的。
“没有没有”,偷看别人现场被抓的程一之很不好意思,急忙从小斜挎包里翻出早上买的糖浆递给他,“我昨天听你嗓子不好,所以给你买了一瓶”。
付临川愣了一愣,反应过来后不好意思地笑着接过。
“谢谢”。
他一直没有吃药的习惯,小感冒而已,挨几天就过去了。
“其实,我一直觉得外公是一个特别知书达理明事理的人”,付临川突然开口将话题转了过去。“他从来不跟外婆吵架,什么事都让着她。”
程一之没有搭话,安安静静地听他讲。
“他对学生比对自己家人还好。以前有的学生穷,都没有路费回家过年。他不仅把车票给人买了,还把家里的水果送给人家”。
“这事儿,站在外人的角度,他肯定做得不好”,付临川的声音变得低沉,“可是我却没办法说他任何的不是”。
行李箱的滚轮划过地面传来哗啦啦的声音。程一之看着路边的公交车站,想起以前自己外公就是在这里等着送自己上学。后来她念了高中,外公又每天在这里等着她下晚自习。遇到要月考的时候,还能在外公手里看到装着糖醋排骨的保温桶。程一之馋啊,每每在路上就央求外公夹一块来她尝尝,边吃还边埋怨要长胖。“胡说,谁说你胖的?哪个班的?班主任是谁?”,程一之扑哧一声笑出来,“外公,我念的是师大附,别把你在江陵中学当校长时的那套拿出来”。说完还舔舔筷子头,生怕错失掉一丁点的糖醋汁。外公拿着保温桶,双手背在背后,剩余的几根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依旧神气得很,“附中还不是有很多老师是我的学生”,边说边从衣兜里拿出纸巾递给程一之,“谁欺负你要立马跟我讲啊”。
付临川伸手招了招车,把行李塞进后备箱里。绕回后座开了车门,却发现程一之愣愣地矗在路边出神。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才如梦初醒的反应过来。
“上车吧”。
程一之先坐了进去,跟司机报了机场地址,付临川才长手长脚地进来。
“我外公也对我外婆很好”。窗外的公交车站很快后退出了视线,程一之转过身坐好,想了想开口道,“他一直是我心中的大英雄。参加过革命,做过警察,办过学校,做了好多了不起的事”。
“后来他去世,我们回了他的家乡,才听人说原来他当年上大学之前结过婚”。
程一之低头摆弄着自己的围巾,“女方是家里给安排的娃娃亲,就结婚那天匆匆见了一面,我外公就去念大学了。第二次见面,是外公领着人回家肃清地主的时候”。
“还在世的老管家告诉我们,女方娘家也因为出身地主家庭而家破人亡,真的再也没有地方可去。而我外公办完公事,竟然一句话没留就走了,再也没有回去过”。
付临川转头看了看程一之,她面色平静,声音温和,像是在讲一个跟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
“当时我也很惊讶,毕竟外公在我心中不可能那样的不近人情。老管家那么多年后都还在埋怨他,埋怨家里最受宠的小少爷居然抄了自己的家”,程一之说着抬手给车窗开了个缝,丝丝冷风灌了进来,让人变得更加清醒。“可后来我才明白,他那时不光是因为政治立场,更是因为他和外婆的家。他要保护外婆,保护自己的孩子。站在父母眼里,他是不孝。可是在我眼里,他永远是我最亲爱的外公”。
付临川突然明白了程一之为什么要说这些,“谢谢”。
程一之转头看他。
“我是说这个”,付临川晃了晃手里的糖浆瓶子,拧开瓶盖仰头喝了一口。好看的下巴线条和白生生的脖子又露了出来,喉结上下一动,突然看得程一之脸耳发热,赶紧又把头埋了回去。
飞机降落在华城机场时,付临川还在盖着羽绒服昏睡。许是因为最近太累了,降落时的杂音和颠簸一点儿都没有把他吵醒。刚刚程一之根据乘务员的提醒,越过付临川打开了他座位旁边的遮光板。强烈的阳光瞬间刺了进来,吓得她连忙用右手轻轻遮住了付临川的眼睛,左手探回座位上摸到了自己的眼罩给他盖上。
“付临川?”,程一之用手戳戳他的胳膊,轻轻地叫着。
睡得正酣的付临川眉头一皱,动了动胳膊,换了个姿势又睡了过去。
程一之哭笑不得,周围游客都开始起身取行李了,不能让他再睡了。
“付临川,起来了,落地了”。她的声音比刚刚大了许多,看付临川还没有动静,直接一把拿开了眼罩。
被刺眼阳光瞬间激醒了的付临川本能地抬手遮了遮眼。飞机上人群喧闹,开机声、微信提醒音此起彼伏,前座的大妈正操着一口江陵方言大声地报着平安。
好吵。
付临川此生最讨厌的事里面,打扰他睡觉催他起床可以排前三,在家的起床气那更是大得不行。他眉头紧锁,双唇紧闭,重重吸了一口气,极不耐烦地缓缓睁开了眼。
眼前有一张瘦瘦小小的脸,刘海蓬蓬地搭在额头,红红的小嘴一张一合,像是在说些什么。等眼前渐渐清晰了,付临川才醒活过来。
原来自己在飞机上。
想了想旁人是程一之,比不得在家里,付临川赶快迫使自己揉了揉脸,使劲儿睁了睁眼睛,声音哑哑地问,“到了?”
“到了呀”,程一之起身打开了行李架的舱门,踮脚去扯背包的带子,准备把两人的包拿下来。
付临川见状,只好解开安全带迅速起身,左右手一起上一下子把两个包取了下来。
程一之出了舱门一路上都在报平安,微信叮叮叮从来没停过。付临川一面推着行李,一面用手护着她以防跟人撞上。
“一之小宝贝儿!看左边!”
刚出闸口,付临川就被这浮夸的尖嗓子吓了一跳。向左望去,一个高挑肤白、身着短款皮衣的女生正朝着自己的方向挥手,手里还拿着一闪闪发光的玩意儿,在那儿晃得人都快瞎了。
只见程一之也踮起脚来挥手,“一丹!”。
除了盛一丹还能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