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将从商录》凰鸟不至

72、第 72 章

　　“杀啊！”

　　一场漫长的战争过后，陆祁握着枪，滑坐到地上暂作休息。

　　打杀声震天响，地面一直在颤抖，震得枪尖上的血顺着血槽滚落下来，黏糊糊地腻了他满手的血浆。
　　握枪的手已经酸了、软了，但他仍然紧紧地握着枪，不敢撒开手。

　　谁也不知道下一个致命的袭击是什么时候。

　　陆祁躺在地上疲乏地笑了笑，看向上官瞻。
　　他罕见地穿了一身银色盔甲，握着一柄长剑，不过打扮得人模狗样的也没什么用，他年纪小，又不喜欢习武，陆祁非但不让他上战场，还嫌他跟在身边碍事得很，是以到现在一个敌人都没有打下来，只是站在一边调度指挥。上官瞻兵法学得不错，倒是指挥得很是得力，手下的队伍一脸打了好几场胜仗。

　　“靠着几本兵书打了胜仗又有什么用，赶不上老子身先士卒。”
　　陆祁伸了个懒腰，踢了踢上官瞻的脚。

　　上官瞻冷笑一声：“你们这些莽夫，除了两双拳头什么用都没有。”

　　陆祁哼了一声：“若是没有莽夫，你这书生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再者说，论莽，你留在长安，这莽可和我不相上下。”

　　上官瞻不说话了。
　　他是宁可承认自己莽也不肯承认留在长安是为了陆祁的，陆祁这样一说，这一场口舌之争就算是赢了，于是得意洋洋地哼了一个不成调子的调子。

　　哼着哼着，陆祁脸色一变，紧张地抓起枪问上官瞻：“你听见了吗？”

　　上官瞻想对陆祁翻个白眼，就冲这轰隆隆如雷的声音，他能听不见吗，但是又无力再动作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觉得心里越来越凉。

　　这声音是从东边传来的，太后的人打败了会仙楼的那群文人，怕是正快马加鞭地赶过来。

　　太后这个疯子，不把楚的最后一线希望活活扼死，是不肯善罢甘休的。

　　陆祁忽然有些想念代未昭，想起她在河中的时候，一言说动千军，说得整个河中的驻军都随她违抗皇命擅自出征。
　　他想，倘若她在，大概也能说得这些士兵倒戈发太后的吧。

　　但是现在想这些已经没用了，早前太后一道懿旨下，代未昭去了南方经商，这样一个惊才绝艳的将领，从此怕是要在南方山水里蹉跎一生了。不过，不知道与她而言算不算夙愿得偿。

　　而他。
　　陆祁闭上眼，自嘲地笑了笑。
　　怕是要折损在这一场战役里了，再见到代未昭，要等下辈子了。

　　陆祁握着枪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他的身边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

　　他踢了踢上官瞻的腿：“要辅佐好我的未来侄子啊。”

　　上官瞻瞪了他一眼，然而泛红的眼眶暴露了他的内心，他想要拿扇子遮住眼角的泪水，却发现扇面已然是破破烂烂了，只好低下头去擦眼泪，没好气地道：“滚！还用你说！你死了以后，我立马带人投降，再想办法逃出去。”

　　陆祁满意地点了点头，虽然是笑着，但是也忍不住掉了两滴眼泪。
　　这大好江山，谁舍得就此作别。

　　马蹄纷纷，大军倏忽而至，眼看着烟尘滚滚越来越近，容不得二人再伤感了，陆祁长喝一声，提枪上马。
　　他身边，零零散散跟着几百个人。

　　陆祁心中涌起一阵凄怆，不知道怎么又想起来那个百年前的故事。
　　霍明玦就那么站在大殿之上，面对着满朝廷的骂声，定定地站在那里，乱箭穿心而亡。
　　那时，想必她是比自己更孤立无援的吧。

　　此刻自己身边，至少还有长安城的百姓作伴。

　　自己的身后，站着的是全部的中原人。陆祁这样想着，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虎牙牙尖闪出白芒。

　　他晃一晃手中枪，看着前方无数人汹涌而至，后方马蹄隆隆如雷，显然是匈奴骑兵愈发迫近。

　　不知道怎么，有人暴露了大楚皇帝在此的消息，匈奴和太后的人马都来了。而那边詹天化等老将的军队还在缠斗中，别说收不到求援的消息了，就是收到了，也脱不开身赶来救援。在此夹攻下，陆祁不死都难。

　　陆祁纵马提枪，掉了个头，向身后的匈奴骑兵驰去，挥枪捅人一个匈奴骑兵的胸膛，摆出枪来的时候，鲜血溅了他一脸。

　　陆祁长喝一声，手中血积得滑腻腻的，手指节也酸软，几乎握不住枪杆。
　　匈奴的骑兵围住了陆祁，他劈头砍下去，顾不上其他，蹄声传来，铁甲碰撞声传来，刀剑劈砍的呼啸风声传来，刀剑相架的声音传来，马蹄声传来......但是这些声音渐渐地仿佛都消失了，他沉浸在一个白茫茫无声无息的世界中，只有不停地挥舞着手中刀。
　　这是他唯一的所剩了。

　　他想，或许，他今日就要命丧于此了。

　　阳光落下来，陆祁微微眯缝着眼睛，轻轻笑了一声。

　　只是......

　　长安城的东南面，有一片山林，群山万壑起起伏伏，将这座王城护在怀里。

　　此刻，可以清晰地看见密林松针间，鸦惊雀飞，烟尘四起，树叶抖抖落下，漫天都是惊得纷飞的鸟，吱哇乱叫。
　　甚至从远远的山谷远方的路上山间，还有烟尘冒起滚滚涌涌，从山上树林的枝枝叶叶之间生成。

　　陆祁倒吸了一口凉气，一个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猜测突然出现在脑海。

　　莫非是......她？

　　但是和代未昭一贯的风格不同，始终没有看到有将领在这支没人知道来头的军队里露面。

　　陆祁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在做梦。

　　随着西南的山脉上也渐渐鼓噪出尘埃来，两面的山头忽然都展开出了无数面旗帜，都横七竖八地写着笔画。

　　那些无数的笔画凑在一起，正是一个“代”字！

　　代未昭！

　　长安附近的守军刹那间都欢腾了起来。

　　是代未昭啊！

　　凭河中驻军击退匈奴骑兵的代未昭！

　　长安，并不是孤立无援的一座空城！

　　陆祁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上官瞻被他赶走了藏起来，此刻他无法分享自己的这种狂喜，甚至还有一点......甜蜜，只好自虐了一把。

　　然而随后，更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山上的那些旗帜并没有停止变化，顿了顿，忽然又飞快地移动了起来。
　　几个横竖勾画迅速移动，竟然迅速地从一个“代”字，渐渐地移成了一个“戈”字！

　　陆祁忽然觉得天地之间万籁俱寂，所有的一切都停滞了，只听得见自己心擂如鼓的声音，什么东西在心底最柔软地地方轰然绽开来，涌起一阵酸涩的欢喜。

　　那个一直以来埋藏在他的心底，隐隐约约却从来不敢真切地多想的猜测，蓦然就这样好像得到了证实。

　　那些回忆像走马灯一样涌上心头来，本来都模糊的，此刻突然就真切起来。

　　瘦金体一个字一个字很工整，美人趴在马车上看着外面耀武扬威的亲王，丝毫不惧，眯了眯眼睛，掩唇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笃定地答道：“霍戈的字就是这样的……”

　　女子的笑眼再次弯弯，丹唇勾起，模样很是灿烂。窗外熄了大半的酒楼的灯火，和着深黑色的夜空，那笑起来的眉眼神情却刹那间仿佛一切都成了背景，甚至使她那单薄的身影孤峭寂寞到看起来像是......孤魂野鬼。
　　然后是她清清凉凉的婉转声音：“陆祁，谢谢你啊。”

　　再后来，便是厅堂前的女子在正中站着，一身白衣劲飒，神情坦然而肃穆，高高举着手中银牌，刹那间仿佛百年的时间烟消云霁，而那只手，仍稳稳地，举着那只将军令。
　　“河中将军令在此！河中之人，见此令如见霍大将军，诸位听我号令！”

　　霍戈！
　　霍戈字明玦

　　这一次，陆祁觉得自己可以确定了，百年前征战杀伐的大将军霍戈霍明玦，穿越了时光的尘埃，来到这个时代，归来继续如神祇般镇守着这片她......挚爱的土地。

　　沮渠周安突然头疼欲裂，不知道怎么的，他莫名其妙地想起来传说里，匈奴人为霍将军所支配的恐惧。

　　漫山遍野汹汹涌涌都呼喊着同一个名字，仿佛要靠着招魂，将那个百年前冤死在长安城大殿上的国家支柱，大楚的长城，那个如松如柏持剑而立的将军重新呼喊回来。

　　山河屏息，山林也为之俯首，所有往昔的岁月都奔流汇聚，激烈地冲击在一起，在刹那震荡成同一个声音。

　　“霍大将军，归来！”

　　整个长安城乃至整个中原的天地之间都呼啸鼓噪着这么一个名字。

　　“霍大将军归来！”

　　马蹄纷纷踏踏，大地隆隆作响。恍如回到当年那个女子握着枪，纵马驰驱，神采飞扬地得胜还朝，千军万马紧随其后的日子。
　　山谷回荡着这些声音，将它放大作千倍百倍，为迎风尘仆仆的亡魂归来。容纳一个委屈的孩子回到怀抱，容纳一个英雄从天而降魂归故里。

　　“霍大将军！归来！”

　　陆祁的马已经死了，他握着枪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新的援军冲杀在前，忽然感到一阵巨大的力量扑上来。

　　一只手从背后揽住他的腰，然后一个人猛地贴了上来。那身体轻飘飘地没点重量，像是幽幽的鬼魅跨越了尘埃来凑了个热闹。
　　代未昭从后面环抱住陆祁的腰，温软的脸搁在他的肩膀上，偏过头去笑着看着他，眉眼弯弯眼波流转，丹红的唇色还是好看得紧：“喂，年轻人，我赶来支援你啦，感不感动？听说你当皇帝了，你们陆家......咦，你哭啦？”

　　陆祁没有作声，抬起手用力擦了擦眼泪，猝不及防一把抓住了现世鬼魅抱在他腰间的那只手，攥得紧紧地不肯撒开，像是怕她再次穿过千年的尘埃化作一阵无踪无影的风，化作史书上的一个温润而冷淡的名字，化作泛黄的纸上那些残留的墨痕拼成的悲怆而秀劲的瘦金体。

　　“我们陆家欠你的，我拿一辈子偿给你抵债。”

　　她瘦了，陆祁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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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一年以后，终于......
我就说我会更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