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三千明月生》安之若树

30、第二十九章

　　南海普陀山观音院。
　　明爻缓步迈向莲花池，凝望着亭亭玉立的白莲，嗅着满池的清香，他想起了无念每次提起莲花池时，满心欢喜的样子，不由得也露出了笑意。
　　“你是何人？”侧坐一旁专心修炼的垂髫童子察觉异样，双目一睁，出声问道。
　　明爻合掌道：“打搅了，烦请童子禀告菩萨，明爻求见。”
　　“你就是明爻？”童子偏头望了望明爻，眼中满是好奇。
　　明爻疑惑道：“童子听说过我？”
　　童子猛点了几下头，道：“菩萨说了，若是你来了，便对你说，她忙着给枉死的冤魂超度，没有时间见你，请回吧！”
　　明爻微微一顿：“童子请直言，菩萨可是不想见我？”
　　“你怎么知道？！”话一出口，那童子便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眼睛仍做惊奇状望着明爻。
　　白色长袍委地，明爻双膝跪地，目光执着而坚定：“那明爻便跪到菩萨愿意见我为止。”
　　“你、你……唉！”童子见明爻跪得笔直，着急地左右张望了几眼，最后急匆匆地冲向了某个方向。
　　明爻微微闭眼，感受着风动水漾，树摇莲香。
　　这里便是她生活了千年的地方。他心里升起丝丝满足，愈加用心地感知着周围的一切。
　　突然，些许冰冷的薄片落在他的额头，明爻睁眼一看，便见众多雪花从天而降，纷纷落在他身上，心中虽然愕然，明爻却依旧闭眼，默然长跪，一动不动。
　　不多时，积雪便覆盖了明爻的身体，他成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雪人。
　　“你还是快走吧！”那童子忽地又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他眨着一双圆鼓鼓的大眼睛，无奈的对着雪人明爻道：“菩萨都说了不见你，就算你一直在这跪下去，菩萨也不会出现的。”
　　像是丝毫没有听见他苦口婆心的话语，明爻仍纹丝未动。
　　童子愁得揪起了自己的头发，他又道：“我跟你说，你身上的雪可不是普通的雪，而是会消减修为的雪。修行不易，你何必要为一桩不能为之的事损耗自己的修为呢？”
　　童子跺了跺脚：“你跟我说说，你来求见菩萨究竟是为了什么呀？。你说说呀，说了我才好帮你想想除了菩萨还有谁能帮到你。”
　　桃花水般的眼眸缓缓睁开，明爻道：“谢谢你的心意。不过，除了观音菩萨，没有其他人能告知我如何寻到无念的魂魄。”
　　“你说谁的魂魄？”童子吃惊地瞪着明爻。
　　“你认识无念？”明爻话才出口，便想到无念毕竟在观音院生活了千年，必然有许多人认识她。
　　“那是当然！当年还是我指引她往人界去历劫的。”童子一脸自豪，热切地望着明爻，语气明显变得轻快起来：“认识一下，我叫空空，真身是条金鱼，和无念一起在这莲花池里修行了多年。”
　　“空空，”明爻眼眸带笑：“幸会。”
　　“嘿嘿……”傻傻的也跟着笑了笑，空空又变得神色肃然：“你刚刚说寻无念的魂魄，怎么回事？无念她不是去历个情劫吗？怎么就变成魂魄了？”
　　桃花水眸黯淡无光，明爻眼底阴郁忧伤：“是我没有保护好她，才会……”
　　空空了然地点点头，双眼放光：“我知道了，一定是有个恶毒的女人跟无念争夺你，那个恶毒的女人使了奸计害死了无念，你这才发现无念才是你真心所爱，悔恨不已，于是便来找菩萨帮忙救活无念，对不对？”
　　明爻愣住，笑意通达：“你和无念定然很合得来。”
　　“那是当然了！我人缘可好了。”空空得意一笑，又道：“我是很想帮你去求菩萨，可是菩萨为最近一直忙着为冤魂超度，菩萨身边随侍的龙女说，无辜枉死的冤魂太多了，菩萨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超度完，不可为其他事前去打扰菩萨。”
　　明爻敛目沉思了片刻，道：“那请空空去替我传一句话，就说明爻想跟菩萨商议如何为冤魂寻得解脱之法。”
　　“好，”空空一口答应：“你等等，我去试试。”
　　明爻又闭目等了一会。
　　忽然，空中传来缕缕安神醒脑的佛香，耳边响起若有若无的梵音，下一刻，明爻身上的积雪飞速消融。
　　“阿弥陀佛！明爻，起身吧！”宝相庄严慈悲的观音菩萨左手持一曲颈莲花，右手作与愿印，结跏趺坐于莲花月轮之上。
　　“多谢菩萨！”明爻恭敬礼拜，因身上的伤并未痊愈，此番又受了这积雪的累，有些体力不支，在空空的搀扶下，才缓缓起身。
　　“听闻你要与本座商议为冤魂寻得解脱之法？”菩萨道：“你来此，不是为了无念吗？”
　　明爻如实道：“明爻此来确是为了无念。但明爻亦想为枉死的冤魂尽一份心力。菩萨想必已知，明爻此次入魔，杀害了数十万无辜性命。若不能赎罪，我此生无法心安。”
　　“善哉。善哉。”菩萨面露嘉许：“无念之事暂且不谈，你且说说你打算如何为冤魂寻得解脱？”
　　“我体内的‘魔念三千’可助长魔念，却也最能感知和吸收怨恨。只要我学会操纵它，便能善用‘魔念三千’，使枉死的冤魂尽数解脱。”
　　“阿弥陀佛！”菩萨念了一句佛号，叹息道：“你说得不错！但你已严重透支身心，以你如今的状态，慢说吸纳怨恨，便是调和体内的‘魔念三千’和‘不尽玄荒’尚且力有不逮。”
　　明爻道：“我虽无往昔强盛，但若稍作休息，吸收怨恨未尝不可。”
　　菩萨仍是摇头：“不可再勉强！当初本座将‘魔念三千’重聚在你体内，已是无可奈何。你虽能压制住‘魔念三千’，但若说要完全控制，却是不能。稍有差错，不止你会神魂俱裂，永堕苦海，六界也会因‘魔念三千’之力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难道再无方法助冤魂解脱了吗？还请求菩萨指明。”
　　“六界之中，唯有一人能轻而易举地操控‘魔念三千’吸收怨恨，然此人性情桀骜，无法无天，谁也无法令她驯服，但若你肯开口，她定然心甘情愿。只怕，你不肯开口。”
　　明爻疑惑：“菩萨怎知我不肯？明爻虽无菩萨此等大慈大悲，为助冤魂脱离苦海，别说是开口劝说，便是献出自己也甘愿。”
　　“如若你需献出的是无念呢？”
　　“菩萨此话何意？”明爻面上一沉：“此事无关无念，菩萨请不要牵连她，我宁愿神魂俱裂，永堕苦海，却决不会献出她。”到了此刻，他心中方才明了，菩萨早知他会前来寻求搜寻无念魂魄的法子，先是故意阻拦，再是言辞考验，真正的意图却是无念。即使菩萨迂回曲折地绕了一圈，要他献出自己他亦无怨无悔，可若是要献出无念，他却决不会答应！他唯一不能忍让的便是她。
　　菩萨道：“若要无念重生，并无不可，但她须得从你体内重新承接回‘魔念三千’，且应下吸收怨恨之事。”
　　“不！”明爻否决道：“不能让她再承接‘魔念三千’，菩萨，请让我代替她。”
　　菩萨摇头：“本座知你不忍她受苦，情愿代她受一切疼痛苦楚，但你须知苦痛或是她的救赎。想必你心中亦有诸多疑问，也好，且听本座把原委为你讲清。”
　　明爻合掌恭敬道：“菩萨请说。”
　　“十万年前，为了复活念三千，本座在你体内重聚了‘魔念三千’，又取了你的一滴眼泪，收纳集结了她的魂魄，十万年后，念三千重生为无念。因你替她背负了‘魔念三千’的缘故，她脱去了魔体，又听了千年的经文，开启了灵识，便修成了灵体灵身。当时你因损耗过大的缘故，遗忘了前尘过往。本座因此没有将无念带至你身旁，而是让她继续跟随修炼。在她开悟的第一千一百多年里，忽有一日，本座察觉她尘心已动，推算后，便知她该为你历此一劫，还报你为她所受的苦痛和伤怀。”
　　明爻满眼沉痛：“我不要她还报，我只要她好好活着。”
　　菩萨悲悯道：“阿弥陀佛！宿业果报随身转。若非她前世所造恶业太重，导致今生魂魄孱弱，她不致于此。”
　　“念三千因‘魔念三千’而生，‘魔念三千’本是她应背负的罪罚，可她千百万年来却并未寻求解脱之法，反而造下更多恶业。足以称幸的是，久远劫前，她曾犯下诸恶，却也动过善念，那一时的善念造就了你与她的这段因缘。你心性至善至美，具足善缘。那一世，你本应成就圆满，修成法身，但你怜惜她的际遇，便在本座接引你出离凡尘时，询问本座要如何度她解脱。本座答，她所做诸恶业多如恒河沙，本与我佛无缘，现如今，因她的善念造就了缘分。但这点缘分尚不足感化教导她。度她的机缘还尚未成熟，她还需受尽苦难。若非要度她，须得与她结缘，以一颗真心为祭，为她在炼狱中待上数百万年，待得因缘成熟时，转生成魔，与她相见，方可导她向善。你听后，便挖出了自己的心，投身炼狱受了数百万年的劫苦。”
　　“你为她挖出心脏时，便已结下了你与她的这段因缘。而后你的心脏化成了水元石，她不明真相偷了水元石，无意中掉进了地底深处的穷极之途，在遇见转世成仙魔之体被挖掉心脏的你后，舍弃私欲将水元石送还给了你，又以师父的身份教养你多年……这其间种种，皆是因缘所致。为了度她，你身心皆受足了劫苦，仍不惜替她背负‘魔念三千’，受百般业报。明爻，你度她之心仍在，怜意却已转成爱意。因此你被情爱所障，看不清如何才是真正为她好。”
　　“她一生的劫难始于‘魔念三千’，必然也要终于此。你说解脱冤魂之事无关于她，却不尽然。若是她重新承接起‘魔念三千’，背负罪罚的同时，吸收安抚冤魂的怨恨，则她的善缘累积，罪罚消减。如若不然，纵然她重生多次，也将永生永世被恶业所缚，每一世都将早夭惨死。故而解脱冤魂一事将成为她转化的契机，你欲度她，先得予她，而后导她向善，教她度人，她方可自度，得以解脱。你实则是在成就她，如此，你还是不愿她承接回你体内的‘魔念三千’吗？”
　　明爻一生再没有比此时更艰难的时刻了。
　　他静静地站立在莲花池旁，头沉重得无法抬起，长睫上水雾弥漫，桃花水般的眸子里涌过千百次挣扎痛苦。
　　良久后，他道：“菩萨所说的久远劫前，我没有记忆，亦不知从前的我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想去度化她，我只知道我无法割舍她。或许明智的选择是将‘魔念三千’重新转移到她体内，可……”明爻痛苦地合上眼：“可相比起成就她，我更希望她安好，不要经历那样的痛苦，我也经受过‘魔念三千’的反噬，知道那有多痛，何况我受的只怕还不足她经受的痛深。她很怕痛，‘魔念三千’会害她陷入疯魔，会令她自残，从前每一次发作之时，她都故意避着我，不让我看见，但我都知道，‘魔念三千’让她苦不堪言，痛不欲生。我……怎么舍得、怎么能让她再承受这样的痛苦？！……菩萨，我不会开口劝她，这件事我希望由她自己来抉择……”
　　“阿弥陀佛！”菩萨略一思忖，道：“如此，便问问她吧。”言罢，菩萨将左手中的曲颈莲花丢入半空中，捏诀做法，口中念念有词。
　　明爻望着那莲花兀自愣住，刚才他没有注意，当下一细看，他便记起在幽离幻境中，他体内的‘魔念三千’爆发，逆五芒星魔咒出现时，无念曾从她随身携带的百宝袋中拿出来一支莲花来试图为他施法驱魔。那支莲花叶小茎细，花苞异常硕大，与菩萨所持的莲花，一模一样，应是同一支。
　　无念在越江魂飞魄散后，明爻并未看到她的半点遗物，此时想来，顿觉有异：难不成无念的遗物都被菩萨收了去？甚至菩萨还用这支莲花收拢了她散落的魂魄？
　　随着半空中的莲花散发出阵阵异香，星星点点的流光闪现其间，下一刻，一个朦胧的身影呈现在明爻眼前，身形是无念，但那清冷的眼眸却尽是念三千的影子。
　　“师父……”喉间不觉哽咽，明爻痴痴望着这道身影。
　　“念三千，”菩萨道：“你若想重生，需得从明爻体内承接‘魔念三千’，答应吸收冤魂怨恨，助冤魂寻得解脱。不知，你可愿意？”
　　念三千顿住，忽而大笑：“我当初自散魂魄，就没想过再重生。重生不重生的，我从来就没在乎过。再说了，若重生后再变成无念那个蠢样，我宁可继续化作尘埃。只是……”念三千目光柔和地看向明爻，眼里满是心疼和怜惜：“阿爻，你怎么这么傻？为何要为我做这些？值得吗？”她无言地凝望着他，最后无奈地叹息道：“你如此倾心相付，叫我这个铁石心肠的邪魔再也无法无动于衷了。菩萨，你赢了，我答应。”说完，那道身影却又换成了另一副诚挚期许的神情和欢喜的口吻：“神君神君，从今以后，寒来暑往，我们一起走，可好？”
　　“好……”他含笑应她，眼角却滑落一滴泪珠。
　　他终于知道，原来人在欢喜至极时竟也是会流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