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三千明月生》安之若树

29、第二十八章

　　“师父~无念~”明爻呓语着，冷汗淋漓地苏醒过来。
　　他呆呆地注视着虚空，眼前仿佛还晃动着那令他心碎的一幕，含泪微笑的她化作漫天流光绽放盛开，他再一次失去了她。
　　他终于认出她，可她却再一次消失在他眼前。
　　伸手捂住胸口那颗石头心，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心里的情绪，初时还很陌生，慢慢地，他开始明白这种异常难受的感觉是夹杂着懊恼、悲伤、痛苦、无助的情绪。
　　十万年前，师父离去的那一天，他只觉身体被整个抽空，心变得冰冷坚硬。而今，却是强烈的情绪占据身心，胸腔中的那颗石头心如同火焰，炙热地燃烧着。
　　种种沉重的情绪包裹着他，心绪翻滚，然而一个念头却愈加清晰坚定：
　　他要复活她，付出再大的代价，他也要复活她，纵然要再等上十万年，亦或更久，他也决不放弃。
　　“明爻，你醒了？别动，快躺下休息，你这是要去哪？”冥王后一行人陆续得知明爻一醒来便要外出的消息，纷纷赶来劝解。
　　易初四殿下道：“明爻君，你伤势不轻，想要什么，你只管和我说，我去找来，你且安心养伤。”
　　明爻顿了顿，神色复杂地望向他：“……四殿下，你为我做的，已经太多太多了，不必再……先前那一剑……”
　　“什么都别说了，”虽觉明爻醒来后人性化了许多，易初四殿却心感不安，直觉打断他道：“我已经没事了，明爻君不用放在心上。眼下最重要的，是你养好身体。”
　　明爻摇摇头：“我等不及了，我有更重要的事要立刻去做。”失去了她，他的世界也随之崩塌，若不能找回她，就算他完好无损，也只是一具空空荡荡的躯体，活着，与死了并无区别。
　　“你如此着急是为了无念，还是为了你师父？”
　　明爻怔怔望着眼前忽然出现的女子，耳边回响起了那道清脆婉转的声音：“呃，阿爻，你莫不是吓着了吧？……不对啊！！！芙蓉面，远山眉，清寒目，香檀口，杨柳腰，为师明明长得不丑啊！你为何这副表情……”
　　芙蓉面，远山眉，清寒目，香檀口，杨柳腰……眼前的女子为何竟与师父长得一模一样？
　　“你……”明爻艰涩地开口：“认得我师父？”
　　见明爻望向元元的眼神专注而浓烈，川上月不由地犯了酸水，护食般挡在元元身前，怒视明爻。
　　明爻并未察觉，只一心盯着元元问道：“你认得我师父，是吗？”
　　元元点头：“不止是认识，前世她是性情乖张的魔女念三千，我则是立誓除魔卫道的神女妡，与她本是天生为敌，却未曾想到，原本胡作非为的她竟几次三番救下我，最后还复活了我心爱之人。今生成为红娘的她，又助我和心爱之人重归于好，我十分信任她。我想，我与她，胜过朋友。”
　　“那你可知，”明爻声音发哑：“你的面容身形都酷似前世的她，只神韵不同。”明爻闭眼，仿佛又望见了那个他只瞧见一次，却深深烙印在脑海的身影。
　　“你说什么？”元元眼中波澜乍起：“我和她长得很像？你见过她真正的模样？”
　　明爻点头：“前世，她离开的那天，言笑晏晏地说要给我一个惊喜，她说的惊喜便是恢复她真实的样貌坦诚与我相见……她真实的样貌与你一般无二，我这才知道原来师父她竟是女子。”芙蓉面，远山眉，清寒目，香檀口，杨柳腰，他这才知道原来他的师父竟是俏生生的女子。他说不清心中的感受，只觉脑中一片空白，而她竟紧张地以为他在嫌弃她丑，怎会？怎会呢？！明明，明明，在她还是那副普通道长模样时，他便再也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了。
　　元元抚摸着自己的脸：“不知为何，她常年来不是掩去面容，便是变换一张张面皮，从不肯以真实的样貌示人，我也从未见过她真实的样貌。奇怪的是，无论她变成何种模样，我总能认出她来。我并不知其原因，只觉这仿佛是我与生俱来的能力。连她都说，我是故意生来，克杀她的。”
　　“你与师父必然有莫大的关联。但，克杀她的，不是你。”明爻目光隐隐含痛：“她受了很多苦，我会守护她，再不让她受到伤害。”
　　元元定定地注视着明爻，恍然间，明白了什么：“我一直有诸多疑惑，为何前世的念三千会突然莫名其妙地死去？她又是为何重生为今生的无念？还有，你体内如何会有‘魔念三千’这股力量？如今听到你这番话，我似乎找到了关键。”
　　见元元一副若有所悟的样子，冥王后愣住了：“神女你说什么，无念前世便是念三千？”
　　“正是!”
　　“怎么可能？！”易初四殿下愕然：“那般柔弱良善的露珠仙子，怎么可能是恶名昭彰的魔女念三千？”
　　元元微微一笑：“我不会认错的，我想，既然明爻神君的记忆已经恢复了，那便更不会错认。”
　　众人的目光蓦地都转向明爻，尤其是冥王后，心中忐忑不安，是啊！明爻既然记起了他师父的样貌，自然是恢复了记忆了的。那么，关于过去，他到底记起了多少？现在实在不是他知晓一切的好时机啊！
　　“没错，无念前世便是师父。”明爻肯定道。
　　冥王后拿不准明爻的心思，转念一想，又被另一件事吸引了注意，遂道：“当初明爻找了一千年，也没有找到念三千的半缕魂魄。她又是如何得以重生的？”
　　明爻长睫微颤，唇角崩成了一条直线：“师父随魔念而生，又自散魂魄，本来的确难以重生……”
　　“自散……魂魄？！”元元震惊得煞白了脸：“方才你说，克杀阿念的，不是我，还说阿念受了许多苦。‘魔念三千’伤人亦伤己，从前我便偶然见过阿念因为它的反噬备受折磨，痛不欲生的样子，我还猜想，前世她的死便是‘魔念三千’所致，却原来，她是自散魂魄……可，她为何要自散魂魄？”
　　“我也不知道。师父离开的那一天，只说她与我师徒缘分已尽，她要离开，我想尽了一切办法，她最见不得我有半点闪失，我便自绝经脉，血流遍地。”明爻眼眸黯然：“师父该怒斥我的，可她明明已经回头，却又生生转过身去，一步步消失在尽头。我寻了她许久，终于在地藏王菩萨那里打听到，师父是因上古瘗冢中的魔念而生，她已自散魂魄，此后她的魂魄便消散成尘埃，消失得无影无踪，难寻难聚，亦无法复活。我也曾猜测过，或许，真的是‘魔念三千’强大的反噬令师父无可奈何，痛苦得不惜自散魂魄……这是最好的猜测，不然，不然……便是我更难承受的可能。”
　　元元默了默，道：“‘魔念三千’与阿念浑然一体，相伴相生，本应不可分割，她散尽魂魄后‘魔念三千’也应随之消散。可如今‘魔念三千’在你体内，而阿念却以仙体重生了。难道，在她散尽魂魄前，这股力量便转移到你体内了吗？”
　　“不。‘魔念三千’是在师父散魂之后，才被召集到我体内的。正是因为汇聚了这股力量，师父才得以重生。”
　　众人听得心惊，冥王后红了眼眶：“到底这是怎么一回事？明爻，你竟是自愿承接了‘魔念三千’的？可‘魔念三千’如何能汇聚到你体内？就算能，你难道不知‘魔念三千’会令人生不如死，随时毙命？你有为自己考虑过吗？！”
　　“对不起，让您多年来忧心了。”明爻歉意地望向冥王后：“得知师父自散魂魄的那刻，我便已生不如死。能以我的痛苦换来她的重生，已是万幸。师父能够重生，是那一次我入定时，向观音菩萨求来的。”
　　“观音菩萨怎会同意你这样的请求？”冥王后连连摇头，不能接受。
　　明爻垂下头，掩饰着目光中种种难言的情绪：“当年我遍寻六界无果，又听了地藏王菩萨的那番话，只觉此生再也没有见到师父的可能。绝望伤怀之下，怅然入定。朦朦胧胧间，便见到了观世音菩萨。菩萨是受师父所托而来，师父临死前，求菩萨答应照拂我，可我已然心灰意冷，了无生念，根本不愿从定中醒来，情愿心魂离散，就此殒命。菩萨……”
　　当年与菩萨的对话再度萦绕在他耳畔：“阿弥陀佛！痴儿，痴儿……你若果真心魂离散，念三千便永生永世再无魂魄归位的那一天了。她为了你甘愿弃绝魔念，你为她又一步步沦陷至此，罢，罢，上苍自有美意安排。你若想她复活，倒也有一法，若非她在你身上施下逆五芒星咒，留下了‘魔念三千’的印记，且你心性殊胜，本座也万不能施行此法。只是此法希望渺茫，所需时限极长，你随时可能陨灭。如此，你是否还依然愿意尝试？”
　　“求之不得，誓无悔心。”
　　“善哉，善哉，本座向你允诺，你存活一日，本座便尽一日心力使她复活。现下，本座便将‘魔念三千’召集到你体内，你会为她受尽苦楚，她的心魂或将感召而来……”
　　明爻收回思绪，淡淡道：“菩萨允诺我说，只要我一日不放弃存活，她便帮我尽心尽力复活师父。师父因魔念而生，要想复活必须先汇聚‘魔念三千’。可汇聚‘魔念三千’，不仅难以施为，且汇聚后只怕‘魔念三千’会再次危及六界，必须找一个合适的容器来压制这股力量。好在我身上有师父留下的印记，且心性殊胜，才得以将其召集到体内，由我来压制这股力量。‘魔念三千’慢慢在我体内汇聚，整个过程艰难而漫长，我损耗太大，记忆出现了错乱，入定醒来后便忘记了这一切，只记得我有一个仙风道骨的师父，他的心愿是保卫六界，从此我便将保卫六界视作责任，麻木地度过了十万多年。好在菩萨达成了承诺，从未放弃帮我寻回师父的魂魄，十万年后，终于又让我遇见了重生的无念。”
　　“原来如此！”众人终于明白了原委，心中却反而沉甸甸。
　　“可我才恢复记忆，认出她来，甚至还未来得及向她诉说思念，她便又再一次消失在我眼前。”明爻眼中忧伤云集，犹如幻灭的星火：“我定要再找回她。”
　　“就算你要去寻她，也应暂缓。”元元不赞同道：“你先是受困于难魔旗，灵力大减，潜藏体内的‘魔念三千’又爆发，继而冲破了阿念施下的逆五芒星魔咒，还吸收了‘不尽玄荒’的力量，你体内的力量越来越强大，无法驾驭，因此你才会陷入神志混乱，意识不清，只知道嗜血杀戮的境地。玄妙且幸运的是，或许是心志坚定，或许是因为你胸腔里的那颗水元石，又或许是其他缘由，你没有疯魔，没有爆体而亡，而是渐渐清醒过来，慢慢控制住了‘魔念三千’，‘魔念三千’又阻止了你吸收‘不尽玄荒’，还助你压制消磨了它，避免受到它的控制。如今这两股力量在你体内达成了奇妙的平衡，你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危。可这并非长久之计，你若想安然无恙，便应不再动用灵力，尽快找到解救自己的对策。否则，平衡一旦被打破，谁也救不回你。你应知道，下一次你便不会如此幸运了。”
　　明爻默然无语，只是站立不动。
　　冥王后忧心忡忡地拉住他：“念三千重生为无念，便耗费了十万多年，这一次谁又知道还要费多少个十万年？只怕，还没等你寻到她，你便心力枯竭了。”
　　易初四殿下道：“明爻君，不如你先养好身体，我来替你寻她。”
　　“是啊！你就再等等吧！”川上月亦劝道。
　　明爻轻轻笑了，赤红双瞳清波荡漾，半是明朗半是惆怅：“昔日我记忆混乱时，想不起来她已经不再了。在漫长的岁月里，像个失去了极其重要东西的傻瓜一样，迷茫挣扎，痛苦厌世，也厌恶自己，却毫不自知。没有记忆，却常常莫名地想要杀掉自己，跟着她一起离去。直到遇见重生的她，像是开启了一扇冰封已久的门，自那以后，我渐渐感受到了不同的色彩和情绪，有了念想。可她，再一次离我而去。我答应过她会好好活下去，可我并不确定自己能否做到，失去了她，我已不在乎失去任何东西了。是生是死，皆无所谓。你们不必再劝我了。”
　　第一次见明爻露出笑容，第一次听他说出这么情深意切的话，众人内心皆受到了不小的震动。
　　良久，易初四殿下道：“明爻君，你要去寻她便去吧！”他拍了拍明爻的肩：“让我也跟你一起吧，我该去对露珠仙子道谢的。”
　　明爻定定地望着易初四殿下，却坚决地摇了摇头，只见他忽然对着易初四殿下和冥王后各自稽首跪拜，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郑重道：“明爻拜谢舅舅和姨母多年来的照料，以后的路请让明爻自己走吧。”
　　“你……你都知道了……”易初四殿下颤不成声。
　　冥王后却是背过身，双肩抽动着，不住地擦拭着泪水：“你果真记起来了，是那次我跟夫君谈话时你听到的吧？我就知道，难怪自那以后你对旁人的攻讦无动于衷，只一门心思地寻找你师父。你这样，叫我如何面对你死去的娘，她并不想你知道自己的身世……”
　　明爻柔和了目光：“娘会理解的。娘和师父都希望我做个心地正直、品性高洁的人。即使我身体里流淌着魔族的血液，我也不会伤怀，更不会纵容自己为非作歹。我会坚守本心，找回师父。”
　　“六界之大，你要到何处去寻她魂魄？”
　　“我要先去一趟普陀山，”明爻目光幽幽：“很多事，当年我来不及询问，如今是时候问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