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Now in November ...

  •   1

      她躺在小摇床中,不知为何就哭了起来。天空飘下细碎的雪花,卧室笼罩在灰蒙蒙的光线中,松树枝拍打着窗户。她哭着,吸着鼻子,挥舞着双手。她在等妈妈走到床前,为她掖好毛毯,用她温暖的脸颊贴着她的额头,低声对她说,别害怕,有妈妈在。
      瑞吉儿睁开眼睛,发现公共汽车停在终点站。车窗外在下雨,雨丝斜打在玻璃上,银光闪闪。天空阴沉得厉害。
      她的眼角有些凉。
      车上空无一人。她用靴子的后脚跟踩住塑料座位的边缘,抱住膝盖,决定在发车之前多待一会儿。
      这是生命中一个寻常的瞬间。每个人都曾遇到过,却又转眼忘记了。小团小团的哈气摇摇晃晃地从并拢的手心之间升起,长窗上一片雾白。冰花悄然编织着。车厢就像是个温柔的摇篮,封锁着暖融融的空气。瑞吉儿挣扎在困倦中,意识朦胧时,她又开始做梦,梦中出现一张又一张脸孔。她的猫咪躺在膝盖上,妈妈在厨房背对着她,爸爸坐在餐桌前读早报。然后他们突然站起来离开了。爸爸,妈妈,猫咪。他们都是瑞吉儿曾经拥有,却又失去了的。
      接着她看到了扎克。他们坐在谷堆上,面对面。
      她看到扎克向她伸出手。
      她想要握住。
      而他转身,像他们一样离开。
      瑞吉儿也许叫出了声,也许没有。她猛地惊醒,意识到这是梦的同时,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感疯狂滋长。她的身体裂开一个巨大的空洞,那种孤独把她的内脏掏空,然后从里到外把她吞噬得一块不剩。她想起如同堕入深海的半个月。她走遍校园的每一个角落。她站在自己的储物柜前发呆。她坐在图书馆角落,看一本不属于七年级范畴的阅读书目。她去高中生的餐厅点下套餐,一个人默默吃掉。她走到那棵鹅掌楸下,靠着粗粝的树干,注视被墙头劈开的苍蓝色天空。
      她应该是在追寻着什么。一个不该存在的影子,一道光,一个救赎。渐渐的,她自己也不再清楚。
      仿佛过去的三个月是一个虚空的梦。
      单调的雨声中她打开双肩包。罐头们轻悄悄地碰撞着,她闭上眼睛,用手指摸索,直到触碰到冰凉的玻璃。扒开堆叠的桃子罐头,她如同对待珍宝一般捧起那个琥珀色的可乐瓶。透过车窗照来的光线是灰色的,失去阳光的瓶子显得暗淡无光,瓶身细密粗糙的划痕磨着指肚,有些发痒,却格外真实。
      虚空之中唯一确实存在过的东西。艾萨克·福斯特。
      “你在哪里?”她说。对着瓶子。
      “你会离开我吗?”她说。雨点密集地落在车顶,发出倒豆子一样的脆响。
      “对不起。”
      她把脸贴在瓶壁,毫无温度的瓶子,此时却像是个小小的心脏,在手上跳动。
      “对不起。”她重复着。
      就像她对Fudge,对父母那样。她想要拥有,可谁来告诉她,如何不弄巧成拙?
      寂静的车厢,就连时间也静止了一样。小小的孤岛上,少女抱着带来希望的漂流瓶枯坐。一闪一闪点亮的街灯,偶尔路过的汽车,无休止的雨声。所有的一切都渐行渐远,像她的心跳一样转瞬即逝。她依旧抱着瓶子,望入乳白水雾中隐约出现的街道与楼房。
      “合城的人都聚集在门前。”
      十一月的此刻。不合时宜的雨不停下着。遥远的鸣笛声像是从外星传来。没有伞的行人匆匆踏过积水,溅起一层灰白色的水花。
      “……次日早晨,天未亮的时候,耶稣起来,到旷野地方去,在那里祷告。”
      瑞吉儿用手指在车窗上画下一个正方形。仿佛相机的取景框,世界浓缩在这个小小的,滴着水的方块中。方块中的万物都因雨雾而变得柔和,没有任何声音的画面像滑稽的默片。她眯起眼睛,又忽然睁大。
      听觉在这一刻重新连接。
      “西门和同伴追了他去……”
      雨声震耳欲聋。
      “遇到了就对他说:”
      那个人像动物一样抖落浑身的雨水,甩掉头发尖滴下的水珠。他从肩膀到裤脚都湿透了,站在车窗下,敲敲玻璃。
      ——众人都找你。
      “你说什么?”他嚷,雨水滑到脖子里。
      瑞吉儿的嘴唇抖动着,她站起来扑到窗前,手心紧紧贴着玻璃。下面的人似乎觉得好玩,挑挑眉,也把手心印上去。
      “——说真的,你怎么这么喜欢闲逛?”他顿了顿,为了盖过雨声,大声说,“我找了你好久!”
      瑞吉儿发现自己在笑。难看的笑容。可能是一生中最难看的一个。
      “你怎么……在这里?”瑞吉儿想起手中的瓶子,她悄悄把手背到身后。
      艾萨克从后门蹿上车,浑身像支融化的冰淇淋一样淌着水。他坐在瑞吉儿后排,伸直修长的双腿。瑞吉儿扭转身体,趴在椅背上,看着他。
      “我昨天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回来找你——他们说你请假了。”他狠狠地盯着她,语气有点凶,有点微不可查的高兴,“你他妈居然在我回来那天请假!”
      瑞吉儿没有回答。她在想,如果一个人的嘴角一直扬着,又该怎么说话呢?
      “我根本找不到你,只有在街上晃荡。我记得你家在蓝月街——我今天去那儿了,也没看见你。”
      “我出门了。”瑞吉儿终于开口。
      他瞥来一眼:“我又不傻。你在这儿,当然是出门了。”他又说:“若是今天找不到你,我就打算一直在街上待着,去站牌守着。总能见到的。”
      “那个叫什么?”他摸着下巴,“对——概率。”他得意地说,“既然你没离开春田,我们就该有概率见到。又不是纽约那种地方。我多见一个人,遇到你的概率就增加一点儿。嘿——这么说我永远不会弄丢你了!”
      他用湿漉漉的手摸摸她的头,沾湿了她的前发:“矮个儿小丫头,除了我,谁能注意到你呢。”
      瑞吉儿一把攥住他的手,在对方来得及反应之前紧紧扣住。他的手掌滑腻冰凉,骨节的触感十分舒服。她想把掌心贴近脸颊,对方扭捏地挣扎着想要抽开,她便更用力地握住。
      他瘦了。这半个月带给他的或许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多,他身上新增的伤口结下暗红的痂,张牙舞爪地挂在脖颈和锁骨上,和陈年的烧伤叠在一起。可他的眼睛依旧清澈,没有一丝雾霭。
      “你怎么了?”他不自在地问,仍旧想把手向外抽,“你看起来就像只慌张的小鸡崽。”
      “扎克……”她喊他的名字。
      “怎么?”
      她的嘴角忍不住翘起:“扎克。”
      “怎么?”他揉她的头发,口吻耐心。
      “……真好。”
      他用手敲她的额头:“你说话不会大点儿声吗?”
      “能再见到你真好。”她仰脸凝望着他。
      他别开视线,用手捋着凌乱的短发,然后,露出一个她从未见到过的表情。
      “喔。”

      2

      她把柔软温暖的小手挤进他掌心的时候,一种奇怪的感觉在身上游走。艾萨克不明白这种感觉是什么,但他有点儿享受起来了。这个念头升起的下一瞬间,他就感到作呕。
      他们走在雾气弥漫的街道上。瑞吉儿从他的外套下露出洞彻的蓝眼睛,手指紧紧扣住他的,尽管她很难跟上他的脚步,总是跌跌撞撞。羽毛沾湿的麻雀从他们头顶掠过,无精打采地落在一面山墙上。雨丝细蒙蒙的,街边荒无一人。
      他对自己感到恶心。
      他不知道这半个月究竟改变了什么。他问瑞吉儿有没有生他的气,因为他又一声不吭地把她丢到一边了。她回答没有,这一切都是她的错,是她不好。但这丝毫没有减轻他心中的罪恶感。他的双手向背后反剪,被推进狭窄的警车,那一刻他满脑子都是那个金头发的小姑娘。他坐在拘留所又冷又硬的金属椅子中,被一条粗壮的手臂摁在桌面上,那时他想着,瑞吉儿会不会被那个红发混小子骚扰。他和挑衅他的混混打架,嘴角被拳头打中,鲜血直淌时,他想着,瑞吉儿是不是还会去那个图书馆等他。他想见到她,想告诉她,他绝没有把那个誓言忘掉。
      她那么信任他。
      “扎克,我很抱歉我没能帮上你。”她说,两人相差过大的步幅让她的气息不稳。她仍坚持抓着他的手,像个怕被妈妈抛弃的小鬼。
      “你的证言的确起了点作用。”他说。
      “扎克,他们打你了吗?”
      “如果能让你安心点儿的话——我可不是那种乖乖挨打的人。”他说。
      “他们说证据不足。那个人是个惯犯,抢过加油站和便利店,还有古董商行。他还喜欢搞别人家的好女孩,让她们伤心欲绝。他开着那辆道奇,专挑漂亮的,想要搭车的女孩子。那天他不是自己出来的。他和他的一个狐朋狗友——他的表弟一起出门,打算去大城市里鬼混……”
      “我们只见到了一个人。”
      “他或许在途中下车了,谁知道呢。但条子怀疑这是他表弟干的。他们向来不大合得来。”他结束了短短的演讲,总结,“他们想怀疑我,可瑞吉儿——你的证言让他们迟疑了。还有,多亏你让我烧掉了沾了血的衣服,他们没有任何办法,只有在感恩节之前把我给放了。”
      他们走到一家汉堡王门前,瑞吉儿扯扯他的裤子:“你饿了吗?”
      “有点儿吧。”
      “我们吃点东西,可以吗?”
      “为什么不呢。”
      他们挑了一个位置坐下,瑞吉儿乖巧地把外套叠整齐,放在他的膝盖上。在寥寥无人的快餐店里,浑身湿透他们显得格格不入又形迹可疑。艾萨克悄悄看着瑞吉儿,她似乎丝毫不在意这些,双肘放在桌面,托着腮阅读菜单。
      艾萨克点了一份油炸洋葱圈,一个皇堡,最后皱着眉头添上一杯核桃巧克力奶昔。瑞吉儿则要了份加鲜奶油的华夫饼。东西都上桌时,艾萨克用叉子挑着洋葱圈,把巧克力奶昔推给瑞吉儿。她面前的盘子堆着足足有四英寸高的华夫饼,金黄柔软的小山上,覆盖着蓬松雪白的奶油积雪。
      “你呢?你又为什么在这儿?今天可是感恩节。”艾萨克说。
      她的反应有些恹恹:“我来买东西,准备晚餐。”
      艾萨克立刻看向漆黑的窗外:“那你现在吃的是什么?夜宵?”
      “我……”她闷闷不乐地把叉子戳在华夫饼中央,“我本不想这样的。”
      “这可是难得的感恩节,”他觉察到有些僵硬的气氛,决定开个玩笑,“和我这个混账一起过,你吃大亏了,小姑娘。”
      “不。”她摇头,“不如说,和在扎克一起的感恩节晚餐或许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候。”
      艾萨克的舌头仿佛打了结,他惊愕地看着她。她在开玩笑吗?一生?和他?
      他最终认定她是在夸大其词:“那可真是……荣幸。”
      她尝了一口冰凉的巧克力奶昔,发出一声轻悄满足的叹息。随后她用银色小刀把华夫饼细细分开,用叉子插起一块,向他递过去。
      他看看叉子,又看看她,意识到她想要做的是件多么恶心的事:“你放开,我自己来。”
      她晃晃叉子。她正用一双无比美丽的、婴孩一般柔软的蓝眼睛,坚定地仰视着他。
      有什么意义呢——他挫败地想,用牙齿咬下那块松软酥脆的华夫饼。犬齿轻轻松松地就咬碎了柔软的饼芯,鲜奶油丝绒一般流淌在舌头的每一个角落。甜得发腻。就像她身上此时散发出的味道。
      他感到喉咙干渴,于是举起奶昔狠狠灌了几大口。
      艾萨克逐渐发现,他拿这个任性妄为的小丫头没有半点办法。是因为半个月没见吗?是因为他心中有愧吗?
      她此时看起来真的很放松,双腿垂在座椅边摇晃着。她的脚甚至还没办法够到地面。她只有13岁。可她靠什么让他言听计从的呢?是魔法吗?
      她用指肚抹掉嘴角沾上的奶油,觉察到他的视线,抬起眼睛,露出微笑。
      那时候艾萨克决定放弃思考。
      去他妈的理由。他想怎样,就怎样。谁都别想强迫他。他想听谁的,就听谁的。谁也别想命令他。

      3

      他们最终在街角分手。街灯在人行道上投下朦胧的圆形光晕,早冬黄昏的蓝色烟雾从水洼间升起,缭绕在两人分隔的空气之间。他的手抽离的那刻,冰冷的空气灌入瑞吉儿的每一滴血液。前一刻的餐厅弥漫着节日的愉快气氛,吊顶的现代灯挂着彩带。雨停了,聚餐的人们陆续赶来,她和扎克被各式各样温暖的目光祝福着,仿佛他们是一对相依为命的融洽兄妹。
      他们吃完了过于简单的“感恩节大餐”,瑞吉儿提议他们应该进行节日惯例的感恩仪式——列举需要感谢的对象。扎克说他从没听说过这种惯例,但他举起巧克力奶昔,说:感谢条子在感恩节之前放他出来,这样他就可以吃到还算不错的皇堡,还有,没变成眼前这个小家伙心目中的可耻骗子。
      作为第一次的感恩仪式,他做得很棒。无可挑剔。
      瑞吉儿接过杯子,许多话在举杯的那一刻从嘴边流去,她最终选择直视着艾萨克的双眸。
      “我想要感谢上帝。他让我与艾萨克·福斯特相遇。这是我一辈子不会后悔的,最幸福的事。”
      冷风不断从袖口和领子钻入,她揉着眼睛,向视野尽头亮着淡□□光的街区走去。她的家距离公车的终点站还有半个小时的脚程,她踏着已经结冰的路面,闷头前行。
      她向艾萨克提出邀请,为什么不去她家开一场真正的感恩节晚餐会呢?她家有全世界最好吃的小红莓酱,山核桃派,和入口即化的松软面包,哪里都买不到。他摇摇头:我想你的父母不会喜欢我的。而且,我不喜欢那种束手束脚的气氛。
      她继续尝试:他们不会打扰的。只有我们两个人。
      艾萨克看起来有些恼意:我说算了——下次吧。接着他抽走了手,就算瑞吉儿更加用力握紧,他仍然成功了。她意识到,或许之前他只是在迁就自己。
      他缓和语气:今天挺愉快的,挺久没有人陪我过节了。他拍拍她的头,似乎看出她的失落。下次吧。他说。
      车道没有亮灯。瑞吉儿在漆黑中登上三级小台阶,在门边的木头小长凳上放着的花盆底下摸出钥匙,拉开纱门。老旧的木框门没有锁,她伸手直接推开。室内很黑。她走进厨房,把罐头叮叮当当地倒在长桌上。没有声音,没有光线。一片寂静。
      她也无声地坐在长桌边。
      忽然一个咔哒咔哒的声音响起,逐渐变大,然后尖锐的电铃声划破静默,刺耳地盘旋在房间上空。重复了几十遍后,消弭在一道短暂的电流声中。
      “哔——”留言机开启。
      瑞吉儿甩掉鞋子,光着脚跑向客厅。壁炉堆满冰冷的灰烬,时钟滴答,餐厅服务员的声音甜蜜得像是电视广告上的导购员。她说加德纳女士预订的烤火鸡马上送到。她询问是否需要餐厅分割成块。
      瑞吉儿按掉留言。
      电话铃声再次响起。
      楼梯上漏下一丝光线。木头上上铺着地毯,爬上去时几乎不会发出任何声音。这一次电铃声响了很久,像幽灵一样徘徊在客厅中,拖着长长的尾巴哭泣。走廊尽头有一扇半开的门,瑞吉儿脚步轻柔,她来到门前的时候,雪白的光芒洒了她满身。
      她足足站了五分钟,除了催命般的铃声,没有任何声音。
      “哔——”
      “你好?”
      瑞吉儿的身体微微发抖。
      “我想有将近两个月了,你没有去诊所。我想你可能遇到了什么情况,所以耽搁了。但你的母亲——我想确认一下你母亲的情况。”
      她推开门的时候,铰链发出难听的吱嘎声,可房间中的人没有任何回应。
      “我很担心你们,我想若是你仍旧不愿来我的诊所,我就会在近期登门拜访。如果你听到了这则留言,请务必回复。”
      窗户开着,风从窗洞里灌进来,卧室里几乎变得和室外一样冷。
      女人正背对着她,趴伏在地板中央,金发像章鱼触角一样散乱。
      “如果你能顺便告诉我你的时间安排,我会十分高兴的。”
      沾着凌乱污物的地毯。
      滚了一地的药瓶。
      发馊的快餐盒子。
      通风也无法挥散的臭味。
      地板上的女人蠕动着,像两栖类动物一样昂起头颅,打结的毛发中,露出空洞无物的眼睛。
      和她一样的,湛蓝的眼睛。
      “我想让你知道,瑞吉儿。我一直站在你这边。我爱你,关心你,比任何人都要多。”
      女人的嘴唇抖了抖。
      “瑞……依……”
      “你的丹尼尔.狄更斯医生。期待回复。瑞吉儿。”
      瑞吉儿平静地蹲下捉起一只药瓶。
      “我在。”
      她轻声说,仿佛害怕惊扰一个婴儿。
      “妈妈。”

  •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好想爆发直接写到完结啊!(不可能的)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