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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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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过白玉砌成的喷泉水池和飘扬的花瓣旗帜,哈尼雅提着鸟笼,一步三跳地走上主殿前的台阶。
“老师,我来啦。”
“老师,我还给你带了礼物呢,来看看吗?”
他拍着门,试探性地喊了几声。没有应答——他年轻的脸上现出几分懊丧,更多的却是早已预料的无奈。不甘心地在原地等了会儿,见大门仍是纹丝不动,仿佛认命一般,他终于垂头耷脑,慢吞吞地挪到一边。
檐下的角落里,今日的功课早已摆在那里。挨着台阶的是当年他央着拉斐尔一块儿种下的松树,如今树冠茂密,亭亭如盖,勾连着屋檐,遮蔽出大片荫凉。
哈尼雅在阶上盘膝坐下,面对考题,秀美的眉毛微微皱起。
时间流逝,投在树梢的光斑悄然游移着,落在少年的发上,泛起了淡淡的金红色。他全然无觉,半合着眼,屏声静气,细致地捕捉着空气里跳跃不定的风元素。
许是失败了多次,他额角已蒙了一层细密的汗水。可哈尼雅脸上没有半分焦躁神色,仍是不紧不慢地,口中低低念出法诀。
一片花瓣在他的注目下缓缓升起,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儿,颤颤巍巍向门边飞去。门扉上系着一枚不起眼的淡红色风铃,此刻映着阳光,透出一种极为温润的光芒。那花瓣便是向它飞去,短短的一段距离,哈尼雅手心却紧张地出了汗。幸而,在他死死的盯视下,那花瓣终是在即将滑落的瞬间,极轻地,在铃身上碰了一下。
不知为何,刚才久经风吹也不振动一下的风铃,就在这一叩之下,悠然摇响。
清越的铃声里,厚重的大门应声而启。一缕风无声拂过他的腮畔,带起他未束起的红发。紧接着,在哈尼雅迷惘又略带惊奇的眼神里,仿如共振似的,越来越多的风汇聚而来,阶上以花瓣布下的图阵猛然被风卷动,同时向松树下湿润的泥土里落去。这风里蕴着的灵力磅礴却毫不伤人,如一只温柔的手撒出一场暮间薄雪,清艳旖旎,又转瞬即逝。
哈尼雅看得痴痴怔怔,好一会儿,才终于想起正题似的,轻呼一声,从好不容易打开的大门跑进殿里。
他轻车熟路地跑过宽阔素雅的前厅,寻遍了书房阁楼,最后在后院的花田前找到了拉斐尔。
他坐在椅子上,背后是二重天灰霾的天空。素白的玫瑰和浓绿的茎叶交织,在风里发出窣窣的响动。这片花田大得似乎望不见尽头,就那么一直延伸着、延伸着……和天接在了一处。哈尼雅以前也来过,却不觉这里有如此昏暗,深色的花枝彼此交叠,愈远处颜色愈加浓重,连玫瑰的白也变得惨淡起来,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他忍不住叫了拉斐尔一声。
拉斐尔从书页间抬起头,他的脸色很白,清冷里仿似还浮着层淡淡的倦意。不知为何,哈尼雅直觉不见了这么些日子,老师身上好像起了什么变化,那是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如果硬要形容,就像这片花田里的玫瑰一样,在压抑的天穹下,有种支离破碎的凄迷。
他正站在原地踌躇不前,拉斐尔已经看到他,合上书,轻轻对他招了招手。
忽然间像是整个视野都亮了,哈尼雅欢快地跑过去,气喘吁吁地站到拉斐尔面前。拉斐尔拢着件宽大的丝质白袍,愈衬得人有些单薄孱弱。他支着下巴上下打量了哈尼雅一眼,漫不经心地道:“一段时间没见你,好像又长高了。”
“是吧是吧?我也这么觉得,天父偏不信我!”少年高兴地跳起来,在原地转了个圈,又似想到什么,幽幽地叹了口气:“说起来,天父整天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还不如老师你关心我。”
“梅丹佐每天要关心的事那么多,哪像我。”拉斐尔轻轻叩着桌面,忽而微笑了一下:“……对了,你说的礼物呢?”
这个神情微妙地改变了他原先略显淡漠的容颜,在柔化了的下颏线条与弯起的狭长眼尾里,笑意如春风化冰,吹皱了平静的心湖。
“哦对啊,我的鸟笼呢……”哈尼雅呆呆地重复了一遍,匆忙转身,想去拿回鸟笼。
“啾啾。”悦耳的啼鸣乍然在身后响起,哈尼雅愣了愣,回头就看见他带来的那只金黄雀鸟不知何时已经逃出笼子,正立在拉斐尔的肩上梳理羽毛,黑晶石似的眼珠里映出了他惊奇的模样。仿佛嘲笑似的,那只鸟向着他引颈长鸣两声,忽然并齐翅羽,飞落到桌上,低头来啄拉斐尔手里刚捏碎的糕点颗粒。
“别找了,看它这样子,也不想总被关着。”
拉斐尔轻轻挠着那只雀鸟的脖子,修长的手指划过金黄的羽毛,逗弄得还挺专注。哈尼雅见他喜欢,也高兴起来,撒娇道:“我想它陪着老师嘛。老师这里空荡荡的,平时也没什么天使愿意来,多冷清啊。”
拉斐尔手指微顿,雀鸟仿佛受了惊,扑棱着翅膀就飞走了。哈尼雅“哎呀”一声,下意识地跑前两步,那鸟已经不见了。
“你说,它会飞到哪去呢。”拉斐尔道。
哈尼雅还是仰着头,视线茫然地在天际巡梭着,漫应道:“大概……飞不远吧。”每一天都有自然的屏障,连天使都按阶层严格划分,一只鸟当然飞不出多少距离。
拉斐尔没再说话,给哈尼雅倒了杯热茶。红茶的芳香登时充盈了鼻间,哈尼雅回过神,他的情绪向来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平复下来,熟练地给自己加糖加奶。却见糖罐拿开后,边上竟落着一枚金黄的翎羽,这羽毛很小,一看就是那只鸟落下的。
拉斐尔把羽毛拾起来,信手夹进书里。
哈尼雅啜了口茶,一双眼睛在拉斐尔脸上打转,半晌忽道:“老师,你是不是舍不得?”
拉斐尔摇摇头,将书翻过一页:“我只是想到,它明明不喜欢,却只能被困死在这里,挺无奈的。”
哈尼雅睁大眼,看着他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婉转地道:“老师……你为什么常住在这儿啊?”他缩了缩脖子,“天总是很早就暗了,回去还要经过黑森林,有点吓人……圣浮利亚不好吗?”
拉斐尔笑了笑,拍了拍哈尼雅的头,没有正面回答:“没什么好怕的,晚点我送你回去。”
哈尼雅点点头,安下心,认认真真看起书来。他的天赋一般,且不知为什么,记忆力总不太好。梅丹佐不会带孩子,特别是当哈尼雅用那种虔诚的语调感动地赞颂着面前的事物时,他就浑身鸡皮疙瘩乱掉。他曾犹豫过究竟是战天使还是法天使更适合哈尼雅,可一想到哈尼雅喜欢神,喜欢一切光明的东西,还喜欢风魔法,便索□□到拉斐尔那里带着,毕竟天界没有比拉斐尔更适合的风系导师了。
哈尼雅一边看,一边练,间或问一些天马行空的问题。拉斐尔耐心地应着,思绪逐渐从书中抽离。哈尼雅其实是个早熟的少年,性子沉稳,偶尔热烈飞扬的样子像极了米迦勒。可他同时又有和梅丹佐相似的特质,那是种能把人拉回过去的魔力。尤其是他的眼睛——那是一双干净的眼睛,就像初时的他们一样,一尘不染、无所顾忌。
即使梅丹佐到了现在,他变得强调阶层,变得善于隐藏自己的真心,可拉斐尔经常还是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到当初那个执拗的、善良的少年的影子。
“老师,你在看什么呢,这么入神。”哈尼雅伸手在拉斐尔晃了两晃,见他未答,便凑过来看他手上的书,并看不懂上面的文字,一张脸顿时皱成苦瓜。
“嗯?”拉斐尔翻过手,手里那卷羊皮纸已破旧泛黄,字迹微微模糊:“一本魔界的杂记。里面的诗歌非常有趣。”
“是吗?”哈尼雅的眼睛亮起来:“写的什么呀?老师你念两句给我听吧。”
拉斐尔反常地犹豫了一下,指尖划过那些句长不一的文字,还是念道:
『我们都是极乐的酒鬼
任人去辱骂
我们早已一贫如洗。
沉重的心灵,令我郁郁寡欢;
寻欢作乐的生活,才会甘之如饴;』
他逐字念过,粗鄙的古老魔语经了他清朗柔和的语调,抑扬顿挫间充满了奇异的美感,即使哈尼雅不明白他字里的含义,但那片由他嗓音渲染出的优雅神秘,依然令人神往不已。
哈尼雅还沉浸在未知的遐想里,那边拉斐尔已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摇摇头,“不行,不能这么念,一点原本的味道都没了。”
哈尼雅连忙问道:“这是在说什么?”
拉斐尔眨了眨眼:“你觉得呢?”
哈尼雅凝神想了想,感慨道:“一定是在赞叹某个很重要的对象吧。就像我们赞颂神的名一样,真好听。”
拉斐尔又是一笑:“嗯。”
“老师我是不是好聪明?一下子就猜中了呢!”
拉斐尔只是笑,伸手摸了摸他快乐的小脑袋:“好了,快做功课。”
哈尼雅依依不舍地抬起眼,好奇地道:“老师,你从哪里找到这本书的?天界的图书馆可没有。”
“等你能一次把刚才那个魔法做成了,我就告诉你。”
哈尼雅哀叫一声瘫倒在桌上。
不过没多久他就又蹦了起来,兴高采烈的模样:“那老师你能教我魔语吗?”
拉斐尔怔了怔:“为什么想学?”
“我一直想去看看,听说那里盛产黑珍珠和各种宝石,有好多我都没见过呢。还有……”哈尼雅的声音渐渐低下来,“我以前答应过父亲,等学好了魔语,就带他和天父一起去魔界玩的。”
欢快的气氛好像一下就散了个干净,拉斐尔远远地望出去,视线落在苍白凌乱的玫瑰花丛里。
哈尼雅突然道:“老师,你知不知道父亲究竟是怎么死的?”
拉斐尔回过头,注视着哈尼雅的脸。即使努力掩盖,少年湛蓝的眼里仍是弥漫着显而易见的紧张与不安。他心里忽然腾起一股难以言语的烦躁,脑海里不断闪现着被凌厉枝蔓割得一地残花的画面。这画面多是灰白,闪回时又带了血似的鲜红。他捏了捏隐隐作痛的眉心,道:“你父亲在战争中为了抵抗魔族而牺牲,天界所有的子民都会铭记他的贡献。”
“可是我很少看到书上记述父亲的功绩,天父也很少和我谈起。”哈尼雅咬了咬嘴唇:“而且我听说……”
“哈尼雅,”拉斐尔放下搅拌匙,打断他道:“你不相信你的父亲吗?”
哈尼雅蓦地止了声息,好一会儿,才倔强地小声道:“我信,老师,我不会问了。”
拉斐尔想,他才是再也不会在哈尼雅面前提及魔界了。
哈尼雅瞄了眼面前的糖罐,又瞅瞅拉斐尔手上的茶杯,忽又好奇地道:“老师,你加了这么多糖,不甜吗?”他想了想:“老师不是不吃糖的吗?”
拉斐尔一愣。他垂眸看向杯里剩了小半的茶水,杯底还有未融的砂糖流动的痕迹,好一会儿才放下:“……是啊,太甜了。”他摇了摇头,仿佛要将什么清出脑海。
哈尼雅的消沉并没有持续多久。他翻着桌上的天界史,被里头生涩拗口的天帝语录折磨得昏昏沉沉,很快又开始到处打量。
“老师,你这儿的花好香。”他赞叹道。
拉斐尔无奈地放下书,本想让他专心,可一触及他天真明动的眼,记忆深处就浮起另一个人的轮廓,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一下子全没了脾气。
“来,我和你说下之前那个魔法。”
他们走进广阔的玫瑰花田里,迎面而来的风里夹杂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和花朵的甜香,流连于发际鼻端,自然而纯美。哈尼雅听着拉斐尔一个个说起他可能会碰到的误区和障碍,以及可能的解决办法,温润柔软的嗓音如化在风里,和着暮间逐渐深沉的夕照酿成深琥珀色的蜜糖,凝在心间。他若有所思,深深吸了口气,悄然扣起手指。
轻薄的风一缕缕在他指间汇集,渐与身心合一,耳目清新,豁然开朗。
真想成为老师那样的人,懂的多,魔法又强,好像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拉斐尔垂在袖底的手指突然一阵温热,哈尼雅跑前两步,牵了上来。
地上映出一长一短两道影子,微微错落,又和谐非常。拉斐尔没有回头,只是唇边的弧度微深了些。
“老师老师,教我魔语好不好?”
……没想到这小子还没忘了这事。拉斐尔无奈地道:“只要梅丹佐同意,你想学什么都行。”
“不要告诉天父,这是我和老师的秘密呀。”哈尼雅的笑靥甜甜的,乖巧地伸出小指想要和他拉钩:“我们可以一起带天父去魔界散散心。”
他若是答应了,岂不是显得很看中和梅丹佐一起去散散心?拉斐尔暗自摇头,无声一笑:“等你天语先过了八级。”
“拉钩!”
“……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