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以后》六梨

7、第 7 章

　　上午休息的时候，泊泽扬照例来找明业，却没有急吼吼地要打游戏。明业一夜没睡，又强撑着精神收拾烂摊子抹除记录，再加上工作了许久，此时脑袋里总在嗡嗡作响，几根神经在隐隐作痛。泊泽扬却精神十足，拉着明业神色诡秘地说：“你知道吗，今天早上有大新闻。”

　　“怎么了，谁又跨级晋升了？”

　　“这次不是晋升的事儿，”泊泽扬又往前靠了靠，“是安保部，听说他们在抓人，这次动静很大，好久没出过这样的事儿了。”

　　做贼心虚的明业一听到“安保部”这三个字，心脏差点漏了一拍，他吸了口气，面色如常地问：“抓什么人？有人做什么违规的事了吗？”

　　“不良游戏制造者而已”泊泽扬耸耸肩，“就是那个极其逼真的非法SVR游戏，为玩家编造一个阴谋故事，你知道的，都是些虚头八脑的玩意儿。”

　　“阴谋故事？”

　　“我也不清楚具体内容，总之就是给人灌输改编成乱七八糟的历史之类的，对大脑似乎也有损害，所以才让上层这么重视嘛……上次不是说在处理吗，现在似乎快抓到了。”

　　不知道为什么，昨晚一连串曲折离奇的密实的记忆里，昏黑的桦树林，余光里一弧淡金色的微光突然闪现在明业的脑海。

　　说到这儿，泊泽扬又开始眉飞色舞起来：“虽然搞得人心惶惶，但还是有点好处。你收到消息了吗，咱们的乐丸限额提升了一倍！”

　　下班后，本来明业是和以往一样，不打算去领的。可是这次上级的通知却将领取乐丸从权利改成了义务。

　　泊泽扬自然是欢天喜地吃了加倍的乐丸，准备度过又一个美妙轻松的夜晚。明业则皱着眉头，问诊室的值班同事：“必须现在服用？”

　　“是的”值班同事点头，“为了保障每位同事都能享用乐丸，避免对自身状况认识不清而疲劳过度的状况，上级十分关心大家的身体和精神健康，出台了这项新规定。”

　　乐丸带来的快活感极其诱人，也是工作报酬最重要的一部分。因而这项新规定使全体人员欢欣鼓舞，纷纷夸赞上级体恤下属，此时却碰见一个看见乐丸都在犹豫着没吃的同事，不由得纷纷打量起他来。

　　明业感到了聚在他身上的目光越来越多，考虑到非常时期不能表现得太异样，便索性冲周围微笑点头，做出开心的模样吃下了乐丸。

　　许久没有碰过乐丸的明业本来还有些对上级强制性命令的抗拒，因而把微弱隐蔽的反抗投射在了乐丸上，将之视为毒害精神的洪水猛兽。可是乐丸开始发挥作用后，所有的抗拒和厌恶都消失了。

　　身体上积压的疲惫一扫而空，轻飘飘地似乎每一步都踩在海绵上，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了宿舍里 。脑海里空荡荡的，恐惧和担忧、决心和勇气、离经叛道的猎奇和激动……所有复杂难言因而郁结愁苦的情绪被纯粹到单调的快感取代。迷幻的眩晕让他眼前隐约有浅淡的色块出现，伴随着大脑空悠悠而呆板的自我询问：我是谁？我在做什么？

　　我是什么呢？……想不出来……“想”又是什么？

　　黛蓝和铜黄的不规则色块在跃动，时而变化成立方体绕对称轴旋转，时而变成小人模样手拉手跳来跳去。舞蹈越来越激烈，虚空的色块渗进了眼前所在的世界里，他目之所即的一切线条开始扭曲变形，原本被线条框住的色彩融入了旋转的色块中。他依稀辨认出有一块银白色——那是他的智能管家，它方方正正的线条很快就被拆解，与其他一切真实或虚无的线条们勾头搭尾，跳起一支狂欢的舞。

　　不知不觉间，清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梦和现实的边界模模糊糊，明业分不清昨晚什么时候睡着的，这种似真非幻的感觉向时间的纵深处蔓延，让他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怀疑。

　　开往二区的列车、戏谑而坚定的青年人、东躲西藏的追击、陌生而熟悉的辛亚……其实只是一个恶意传播的非法SVR游戏？

　　太荒谬了。

　　……可是什么才是不荒谬的？即使是科学发展到了今天，也没有出现能否认缸中之脑的有力解释。

　　顺着这股奇怪的想法激起的微弱电流，他脑海里一个又一个信息点被延伸着点亮。

　　假设他真的在毫无感觉的情况下进入了一场被刻意设置的游戏，那么这个衔接点在哪里？是他走出研究院大门的时候，还是在收到那条消息时，或者更早，早到……

　　明业忽然对自己的过去感到惊恐。

　　他有什么办法能证实，自有记忆以来的这些年，自己是一直处在真实世界里的？

　　又或许在记忆的最开始，他就已经踏入了一场自己无法操控的游戏？

　　这种对过往的否定和对世界真实性的怀疑并没能持续多久，便被接下来洪水般迎面而来的繁重的研究任务冲垮了。

　　明业紧紧盯着显示屏，眉头紧锁。已经是第53次实验了，可他离结论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毫无进展，而五天后就要进行新一轮的晋升考核了。

　　研究所里的每个人都在加班加点地不停做实验、分析数据、写论文……就连一向吊儿郎当的泊泽扬也已经好几天没来他这儿瞎晃悠了。

　　系统的提示音响起，明业看看时间，上午十点。

　　今天是周一，十点是出发去新生地穴的时间。

　　明业一边带队出发，一边心不在焉地思考着自己的研究。在通往新生地穴的快轨上，恍然间他又想起了前段时间的荒唐事。

　　在那之后，他一边像往常一样工作研究，一边支着耳朵留意着安保部的风吹草动。在乐丸发放后，那边一直没什么动静。明业一颗悬着的心悄悄放了下来。在紧锣密鼓的工作之余，他经常会想起那个奇怪年轻人的话，如果这一切是真的，那么他知道了一个可谓惊悚的大秘密。

　　当然，如果是真的。

　　可问题在于，他没办法弄清楚自己到底是知道了一个秘密，还是被利用愚弄了。在埋藏极深的潜意识里，他更希望是后者。

　　就算不是后者……不，不可能不是。

　　即使他曾经有些厌烦这样的生活，但起码这是踩过了十八年的泥沼地。而当这种生活突然被全盘否定其意义时，他只能毫无反抗之力地坠入虚空。

　　巨大的新生地穴里，一排排绿色巨蛋码得整整齐齐。明业熟练地带人清点、分类、运输。

　　”主管！”一个检查绿蛋的小伙子小跑过来，”这周又有一颗‘加强监管’的蛋。”

　　不知道为什么，一丝不安在明业心里悄然浮现。

　　回到研究所，忙完了该走的流程，明业看着早上还没有头绪的实验和论文，更加心烦意乱。鬼使神差的，他扔下了手头的工作，走到了新生人激活室。

　　激活室里，里间的负责激活的助理们还在忙碌，外间负责整理和记录数据的小助理看到明业心里一惊，以为是领导要突击检查工作。连忙迎接上来汇报工作。

　　明业一边耐着性子听小助理絮絮叨叨地说了这批新生人激活的工作安排以及检查情况，一边往里间看。他扫视了一圈，这批新生人基本上都已经激活成功，一张张懵懂陌生的面孔好奇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

　　他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当他感觉到自己的放松时，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到底在担心看到什么？

　　小助理觑着他的脸色，估摸着领导是想要亲眼看看这批新生人的状态，便殷勤地跟上来解说：”主管，这就是所有这一批激活的新生人，目前状态良好，我们会对他们进行持续的跟踪检查，确保身体正常。”突然，小助理好像想到了什么，急忙小声补充道，”哦不，还有一个，那个‘加强监管’，同事带他去安保部备案了，应该很快就回来。”

　　说话间，他们的脚步声已经由远及近。

　　明业回头，顿时心脏急速跌下谷底。

　　他看到了一张熟悉而陌生的，充满着迷茫的脸。

　　柯伦。

　　明业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公事公办地叮嘱了一番工作问题，便压制住想赶紧逃跑的心快步离开了激活室。

　　在回实验室的路上，他心里种种猜测和臆想在激烈争斗着，吵吵嚷嚷的，像是往热油里猛地倒了一瓢冷水，哧剌剌地喧闹着炸开。

　　还没等他理清楚目前的状况，双脚已经带着他回到了实验室。门口站着两个穿藏蓝色制服的挺拔严肃的男人。

　　“您好，请问是明业主管吗？”其中一人向明业打了个招呼，声音也透着板正庄重，“我们是安保部的，部长请您过去一趟。”

　　明业心里咯噔一下，但声音仍然镇定：“请问有什么事情吗？”

　　刚才说话的那人回答道：“这个我们也不清楚，请跟我们走一趟。”

　　之后的一路上，无论明业再怎么套话，两个人也面无表情地不搭话，仿佛明业是团透明的空气一样。

　　明业的后背爬上了细细密密的冷汗，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思路也越理越乱。

　　他见到了柯伦。

　　如果安保部之前放出的说法是对的，如果关于“二区”的经历都只是一个SVR游戏，如果那天晚上那弧淡金色的光确实是进入游戏的标识，那么柯伦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而且被“加强监管”？

　　如果那一切都是真的，如果二十年寿命只是一个利用榨取科研者价值的巨大谎言，如果晋升与荣耀只是上位者把控民众、稳固统治的手段，那么这十八年来的兢兢业业呕心沥血是否根本就是个虚无的笑话？

　　不，不止这十八年。

　　是颠倒轮回的无数个二十年。

　　明业越想越心惊，他觉得自己仿佛是被装进笼子里的小白鼠群中的一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遭遇一场实验——或者在他身上的实验早已开始。而如果他没有意识到这些，则可以和笼中的白鼠同伴们一起愉快无知地在实验中奔向死亡。

　　那么，被告知了命运真相的那只小白鼠，是幸运还是不幸？

　　他摸不清自己对柯伦的情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