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以后》六梨

6、第 6 章

　　方才过热的思绪遭遇了突然的平静留白，像冷不丁被丢进凉水里的烙铁，蒸腾出了大团白雾，暂时遮蔽了他的思考。他木然地抬起手腕，想要确定信息里的会面地址是否正确。这时，身后传来了有些急促的脚步声。

　　应该是个人类吧，明业在转身之前祈祷。

　　来者确实是个人类。白色研究院服在他快步走动中簌簌作响，那人身材高挑，鹰钩鼻窄额头，深眼窝里一双炯炯有神的深棕色眼睛满是激动的神采。他快步上前，热情洋溢地同明业握手问好，手掌热而干燥，连明业也要被这温度感染。

　　疯子名叫柯伦，据他的自我介绍，他也是生科院的研究员。

　　“可是我没有见过你。”明业说。

　　柯伦笑了笑：“当然，因为我在二区的生科院，而你在一区。”

　　“二区？”

　　“哦？看来你还不知道？”柯伦有些惊讶，“你不是已经在玄网上挖到了我们埋下的秘密吗？”

　　“只是些普通禁书，讲的是公元人的文史哲这些……”

　　“看来你当时只挖掘到了上层就停住了，”柯伦了然道，随即促狭地眨眨眼“真可惜，你当时再前进一丁点，就会发现大秘密。”

　　明业追问他秘密是什么，柯伦却不直说，只是冲他摆手，让他跟上。

　　在出去前，柯伦突然想起了什么，从兜里掏出一条抹布一样的东西捆在了明业的手腕上，把他的个人终端捂得严严实实。

　　“特殊材料做的，能屏蔽掉个人信号，不然你这个外来者被发现了怕是要被全球通缉。”

　　“可是完全屏蔽的话，被扫描到而没有信号不是会被就地裁决吗？毕竟个人终端是身份的唯一标识。”

　　柯伦扬扬手腕：“这不还有我呢吗？能让它们瞎一会儿护着你过去。”他顿了顿，禁不住笑出声来：“而且啊，没有身份标识的不明入侵者可能还没你现在做的事严重。”

　　明业本来应该感到害怕，可不知怎么的，此刻这种情绪却被幽微的兴奋取而代之了。

　　外面的景象与明业来时的地方一模一样，街道、倒扣的“碗”以及碗外焦黄的空气、甚至巡逻的机器人……以致于他脱口问道：“你确定那辆快轨不是绕了一大圈后又回来了？这分明就是我一直生活的地方。”

　　柯伦好笑地指了指上面：“你看防护罩外面。”

　　明业抬头，看到一团金色的大绒球，那分明不是月亮，是太阳。现在是凌晨两点零八分，按照常理，太阳应该在六七点左右才会出现。

　　“地球的另一面不是焦土荒原吗？这是常识。”

　　“常识才是最假的，”柯伦满不在乎地说，“常识只告诉你一个不容置疑的结果，而没有逻辑和过程——因为逻辑会引起怀疑。”

　　明业沉默了一会儿，问：“我们这是去哪儿？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柯伦刚要开口，就发现不远处一只巡逻机器人向他们走来，他扬起腕上的个人终端唤醒了悬浮键盘，输入了明业看起来很眼熟的程序。机器人呆傻片刻，像是没看见他们一样擦肩而过。

　　柯伦嘿嘿一笑：“作弊不分地区，科学没有国界。”

　　“玄网上的隐身程序教程，也是你放上去的？”

　　柯伦扬扬眉毛大方地承认：“先辈们留下的宝贝，只是暂时麻痹掉他们的信息系统而已，这个时间足够带个人走了。啊对，刚才说到哪儿啦，给那玩意儿打岔忘了。”

　　没等明业开口，柯伦就自己一拍脑袋把话茬接上了：“哦对，去哪儿的问题，去生科院，你熟悉的地方。我要说的事你不会轻易相信的，所以眼见为实吧。至于为什么……”他自刚见面就混不吝的神态收敛起来，甚至有些严肃了，“我们不希望真相被永远掩盖，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以后的可能。”

　　一路上，明业听柯伦讲了许多他们的故事。柯伦也是两年前刚加入这个不知名的地下组织的，里面的人都自称为疯子。这群疯子每天在工作时间结束后，便开始东躲西藏地寻找新的同伴，以求把组织发展壮大起来。然而，多数人以为他们是真疯了，甚至把他们汇报给了安保部。于是他们的活动更加隐蔽艰难。

　　柯伦还给明业展示了这个组织创始人的图像。图像历经多次数据损坏已经很模糊了，但还是能隐隐看出图上青年意气风发的精气神，浓眉大眼，下巴轻抬，显示出志在必得的傲气和轻微的不屑。

　　“这是我们的先驱，也是最早觉悟的一批人。”柯伦满怀崇敬地说，这种沉浸的信任和崇高感就像公元人谈论宗教时一样。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生科院，在柯伦的小动作下，明业轻松地跟着他通过了门禁。在院内活动反而没有外面危险，毕竟，各研究室如果没有业务上的紧密交流并不会有多少交集，再加上经常有新生人诞生，大家对新面孔多是见怪不怪的。

　　明业打量着这个同样被称为生科院的地方，同样的设施和构造，浓烈的陌生感和熟悉感彼此渗透着。

　　忽然，他的目光捕捉到了一个身影，心头猛地一跳。

　　那是辛亚。

　　那个人也看到了明业二人，却面无表情也没有停留，像是一个完全的陌生人。

　　柯伦注意到了明业的不对劲，问他怎么了。明业努力整理着纷乱的思绪，轻描淡写地说：“看到一个人长得很像我已经进了归期的同事，基因部的设计师已经没什么花样了吗？”

　　柯伦却不置可否，眼里含笑问他：“你怎么知道她只是个像你同事的人呢？”

　　“什么意思？”

　　“就是你理解的意思。”

　　明业盯着柯伦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一些戏谑和因打趣而生的笑意，然而都没有。

　　在常年精准控制的舒适温度下，明业突然觉得遍体生寒。

　　那个人就是辛亚？

　　可是，她明明早已经死去。没有人能活过二十岁，这是常识。

　　哦……常识！他的大脑一片火热，血液一股脑儿冲上来使他的脸登时红了起来，耳廓阵阵发烫。

　　柯伦似乎早就料到他的反应，不急不慢地说：“再多走走，也许你能见到更多熟人。”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明业的心脏在剧烈跳动，太阳系的青筋也隐隐突显，他竭力调控着自己的声音，可嘶哑的嗓音还是出卖了他强烈的情绪波动。

　　“一个回收利用的地方，”柯伦顿了顿，“当然，你们那儿也是。”

　　研究院内所有的巡逻机器人本来坚守在各自的岗位上来回巡视着，可突然，他们似乎同时收到了什么指令，从四面八方朝一个目标方向涌来。

　　柯伦其实一直在分心时不时用余光瞥一眼自己的个人终端，这一眼过去竟然发现了出乎意料的异常。

　　明业屏息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可他的语气突然严肃起来：“不好，被发现了！快跑！”

　　还没等明业反应过来，柯伦一把抓住明业的胳膊，镇定地拽着他在狭窄的研究院走廊里东拐西绕，同时嘴里还连珠炮似的自顾自地说着。

　　“早在一千年前，人类已经实现了永生。就在那场全球战争的灾难后，井喷的科技一举实现了人类奢望已久的奇迹，拉开了恒纪元的大幕。这项技术颁布后，以极快的速度普及了民用，这一年也因此被称为恒纪元元年。”

　　前面走廊上的银色小球状扫描器头似有感应一样扭过头来，柯伦若无其事地抬起手腕被扫描了个人终端，可这次把戏却失效了，他们被扫描后，银色小球发出刺耳的警报，并在同一时间将目标的信息发送至追捕系统中。

　　柯伦终于变了脸色——看来他已经被盯上了，小打小闹的把戏自然也敌不过已经有了准备的国家机器。他走在前头，明业并没有发现他的变化。在转身前，他迅速调整了表情，重新摆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架势跟明业说：

　　“看来咱们还得再敏捷点，跟巡逻AI的躲避战，玩过吗，保证刺激。”

　　明业也大致搞清楚了状况，跟着一边盯着个人终端计算路线一边继续叨叨的柯伦继续逃窜。

　　“刚才讲到哪儿了，哦对了，永生之后，漫长的生命让人们怠惰，五百年后，各项科技慢慢放缓而后止步不前。”

　　柯伦二人刚要在一个转角向右转，忽然发现迎面就是个巡逻的。二人掉头要跑，却发现后路也被一个AI堵住了。两个机器人注意到了他们，发出了扫描终端的要求。

　　如果没有收到同意的回复，巡逻机器人将在十秒后暴力执法。

　　两个机器人越逼越近，柯伦猛地从兜里掏出了两个试管，分了一个给明业。

　　“泼在机器人身上，能把它们融了，注意别溅到身上。”

　　明业瞅了眼试剂，由衷感叹道：“行啊你，什么生猛的东西都敢带身上。”

　　说话间，两人背靠背同时出手，迅速又小心地将试剂浇在了机器人上，把它们融成了一滩废铁。

　　二人跨过废铁，继续一边注意敌情一边前进。

　　当然，柯伦的讲解也自动继续了。这种一股脑要把所有东西都说完的架势和之前卖着关子的故作神秘着实矛盾，这让明业有些奇怪，却也并没有细想，因为柯伦所说的内容足以把他的注意力全都占据了。

　　“恒纪元七百二十年，地球政府秘密颁布《轮回法案》，将人的寿命“设定”为二十年，同时，将人类聚居地划为两个相互隔绝的区域。二十年一到，便消去相关记忆而保留知识技能，作为一个新生的人在另一个区域“诞生”，而后周而复始。”

　　他们终于来到了一处隐秘的库房里。柯伦在库房的墙壁上点了几下，地面下沉，载着他们缓缓降落到狭窄逼仄的地下通道。

　　“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就是你来时的站台，”柯伦说，“你赶紧走，哦对了，那个隐身程序你用了对吧，八个小时后人工智能会反应过来有残缺的信息，安保部会大面积铺查的，要小心善后。巡逻机器人和列车使用记录切记要消掉，具体程序我发给你。”

　　说着，柯伦兀自踩着那块地板缓缓升起。一刻不停地被灌输了大量信息的明业此时终于有机会说话了，可他却没有时间整理纷乱的思绪，只是仰头问道：“那你怎么办？”

　　“有句古话叫‘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柯伦轻笑着说，“不过请放心，我可是老油条了。”他似乎心情并不焦急，反而把手臂大幅度摇来荡去地跟明业道别：“朋友！我们是燎原的一簇火，新世界会在旧世界的余烬中诞生，希望能早点再见！”

　　燎原的火。新世界。

　　明业突然感觉心头一热。

　　但不知为何，同时一种既苦且涩的情绪在明业心里蔓延开来，他冲柯伦挥挥手，等到地板越升越高直到看不见人影，才转身向车站处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