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碾玉梳 之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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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国。云州，清永城，清隐村。
一场雨过，青石板铺就的小桥被雨水冲刷一新，桥边的几株杏花开得愈盛，满树粉红或是雪白的五瓣小花，虽不复含苞时的艳色，也是清婉动人的。花蕊上还沾着些雨珠，风一吹，便有被雨打松了的花瓣，一片一片飘落下来，便如同又下了一场雨一般。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已是阳春三月，即使又是雨又是风的，也并不觉得冷，因而雨刚刚停下，桥上便又热闹了起来。这座石板桥架于清水之上，是清隐村去往城镇里的必经之路。桥上人来人往，走多了几趟，便总能看见桥头的杏花树下，那块突起的石头上坐着的一个女子。远远地看着面容模糊，只觉得她清瘦单薄，纤细的身影忒的惹人怜惜。
若是有人好奇，刻意走近了瞧一眼，便会发现她虽是五官精致，面容姣好，正如这清水一般温婉灵秀，但年龄看上去已有二十出头了，却仍旧梳着姑娘才梳的双环髻，余下的碎发被两根缎带分束于两侧，柔顺地搭在肩上。那缎带泛着陈旧的黄，几乎都瞧不出原来的颜色了，她却也不换，终日在头上束着。
依照清隐村的习俗，女子十五岁便可嫁人了，若是十八以上仍未婚配的，便只有那些实在丑陋的，或是身有残疾的。而这女子，长相自属上乘，虽然身形瘦弱，倒也不像是身染恶疾的样子，却仍旧云英未嫁，有外乡人见了自是疑惑，随意拉个村里人问上一句，被问的却都是先长叹一声，才缓声回答，她啊，是在等人呢。都等了四五年了，也不知道究竟还等不等得回来。
是的，她在等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不怕等，也从不曾怀疑过，他终有一天是会回来寻她的。
“玉融，你要等我。待我成就一番功名，便将你接到城里去，过好日子。”
他走的那天，是这样说的。他说了，她便信。她并不奢求能过什么好日子，但她明白，他有志向，他想去做的事情，她不能拦他。
自小他便是与旁的人不同的。当别的孩子放牛养羊，在田埂上撒野的时候，就只有他，被爹关在屋里，读书识字。他爹是村里第一个秀才，却终究与仕途无缘，便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于他的身上，不料他不爱四书五经，诗词曲赋，反而专挑些兵法谋略的书来读，每每被他爹呵斥，罚他跪在院子里，从早到晚地饿肚子。她便从她家里偷偷给他送来白面馒头，或是米饭咸菜。慢慢地他爹大约是对他完全失望了，便也由了他去。他总喜欢捧了书找一处僻静的角落如如饥似渴地读，她就揣些花样子随在一侧，却往往绣着绣着，目光便被他完全吸引了去。他读书的时候十分专注，浓眉微微皱着，偶尔还会不知不觉读出声来。读完一章，他就会抬起头来看她一眼，发现她也正看着他，便对她微微一笑。她只觉得那一刻他的笑容分外好看。
十岁那年，她爹进城赶集，为了贪近道绕了小路，却不料途中遇上歹人，被抢了货物，还丢了性命。噩耗传来，她与娘不堪打击，双双病倒。他整日守在她床边，端汤送药，无微不至。她日日好转，她的娘，却随爹而去了。
她痛不欲生，几度寻死都被他及时救下，又将她带回自己家中。他的爹娘怜她年幼失怙，视她如同几出，精心照拂，终令她渐渐平静，安然接受命运。
他与她朝夕相对，感情日笃。他的爹娘也早将她视为未过门的儿媳，只待她及笄之后，就择个良辰吉日，行礼成婚。
四年转瞬即逝，及笄那日，他娘亲自为她绾起发髻，他，却走了。
朝廷与西北蛮族赤乌的战火连年不熄，清隐村处于端国腹地，与都城锦阳相去不远，自是不受战火纷扰。然而，这并不意味着所有人都可以对战争置若罔闻，安心度日。
至少他不能。少年有意伏中行，馘名王，扫沙场。他自幼研读兵法，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上战场，破敌军，保家卫国。她知自己留不住他，即使留得住他的人，也留不住他的心。
所以她什么也不说，温顺地点点头，转身欲去帮他整理行装。他却一把将她拉入怀里紧紧抱住——他们的相处一直止乎于礼，那是她与他的第一次相拥。
“玉融，你信我。我一定会回来。”良久，他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嗯，我信你。”她安心靠在他怀中，柔声应着。
他放开她，从怀里掏出一把梳子，放入她手中，“你还记得这个么？有一年你陪我一起去清水边看书，你发现的那块石头。你非说它是玉呢，我告诉你不是你还急得差点儿哭出来，后来专门去问过了村里的老玉匠你才信的。我把它刻成一把梳子了，就叫它拈玉梳，好不好？”
她接过来，紧紧握住，忍了许久的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这柄梳子，她总是随身带着，因为是他留给她的唯一念想。浅黑色的石制梳子，泛着玉的光泽，是他亲手磨制的，梳柄不同于其他的梳子，微微向里弯出一道弧，月牙儿一般。她的手指抚过梳柄上那些白色的斑痕，一小块一小块零星分布着，就像杏花的花瓣落在了上面。他走的那天，便是用这柄梳子为她梳头，她的满头青丝被他用两根浅粉色的缎带束起，她的一生也被他牢牢束缚住。
“玉融，你还是不要再等了，早些寻户好人家嫁了吧。侑安，大约是与你无缘呐……说不定，他根本就回不来了……”
“林婶，您别这么说，他会回来的。我信他。”
五年来，他音信全无，她却一直等着。劝过她的人无数，甚至包括他的家人。她不听，只是每日站在桥头的杏花树下，等他。
这一天，她仍旧早早地就起了身。梳洗罢，正待出门，却忽然听到远远地响起锣鼓和唢呐声。她微微一笑，又是哪家的闺女要出嫁了吧。
她推开门，只见一顶花轿被众人簇拥着，正向她行了过来。她看着面带喜色的一行人，却忽然间，大颗大颗的泪珠自眼角滑落，她捂住嘴，仍是止不住地哭出声来。
他穿着大红色的喜服，骑着高头大马，与那花轿一同停在她的面前。他的笑容一如多年以前一样，耀眼而温暖。
“玉融，我回来了。我回来接你了。”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碾玉梳 之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