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夜与诗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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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欢乐续写
下辈子，做一棵树
生长的地方没有人烟
我用叶片坦然接受
骄阳灼热的亲吻；
在风中舒展身躯——
我将光明续写”
周末放学的时候，徐知睿收拾要带回家的书本，从书桌里翻到了一个厚厚的黑色笔记本。
笔记本质量很好，采用的是线装，每一页都能完全翻开，大约有一个大拇指宽那么厚。虽然这东西单是看外观似乎平平无奇，他的内心却有些许激动。原因无他，这个笔记本是他在上一世一直留在身边的，现在看起来真是分外亲切。不同的是，那时候因为已经使用了很多年，不管他多么爱惜，边缘难免都有些破损。
这个笔记本里记录了他胡思乱想时候的闲言碎语，也摘录了不少阅读时深深触动他的文字。内容十分散乱，他却一向十分珍视。
有些思想的碎片虽然不能成文，却也值得收藏。有些文字如果不反复咀嚼，那么它们与你共存的时光就会像清晨露水的寿命一般短暂。徐知睿一直深谙这个道理，所以他喜欢用文字记录自己的所思所想，记录感情的崎岖变化，顺便也抄录一些前人的文字。
这个笔记本在初中时他并不常翻看。彼时作为初中生的徐知睿并不缺时间来创作和摘录，然而作为一个少年人他有着一般少年人的通病，不希望有人注意到他这样过分“文青”的行止。
说来“文青”到了如今已经算不得什么好词，除了和矫情挂钩以外大家几乎想不到别的。少年人们都喜欢谈论一些更时髦的东西，比如大火的游戏，比如畅销的书籍，比如大洋彼岸的NBA球赛。他不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却也不想让自己显得过于不合群。大家都在讨论科比一个精彩绝伦的进球的时候，他也会稍稍应和几句。
这是生存的法则。你可以酷，可以特立独行，但你并不可以真的完全不合群。青少年在排挤别人的时候相当的无师自通，徐知睿从来不打算让自己成为一个边缘人。
他翻开笔记本看了重生之前最近写下的几句文字，心下感觉有些微妙。下辈子做一棵树？这算一语成谶吗？下辈子是有了，不过是把自己的人生重新活一遍，和成为一棵树相去甚远，不知道那时候真正只有十四岁的自己会不会感到失望。他无从知晓，毕竟十年过去，他变得自己都有些认不得，该如何去揣度那个少年的心思？
“知睿，东西收拾好了吗？回家前先去买一只甜皮鸭怎么样？”这是安旭在叫他了。徐知睿合上笔记本揣进书包，没有继续沉溺在这不着边际的思绪里。
“你喜欢哪家店的？我好规划路线怎么坐车！”安旭活泼的语气显示出他的雀跃，音量也比平时大不少，惹得车站附近的学生们纷纷侧目。徐知睿心里觉得好笑，这人一提起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兴奋得像一个小学生。
“我随意，但最好能顺路。”
“那就去买我家附近才新开的那家廖记，上周我妈买了一只回家。那味道，啧，绝了！”
“今晚不是有火锅么？要不买半只尝尝味道就好，买多了吃不完怎么办？”
“我们是四个人吃，你叫我买半只？我怕你味道都没尝到就只剩骨头了。”安旭的脸上摆出一副“你简直不可理喻”的表情，继续用超标的音量讲话。再一次感受到公交车上所有人注目礼的徐知睿在心里掩面。果然在外还是不要和安旭讨论吃的问题。
两人坐了公交车，在安旭家的前一站下了车。
“就开在前面那个路口，只剩一站路我们走回去。”安旭介绍着，“老板是从竹县来的。我跟你讲，整个洛城绝对找不出比这家还要好吃的甜皮鸭。”说着说着就走到了廖记的门口。
徐知睿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看起来还是崭新的店面。店里空间很小，装修简陋，但是很干净。几只做好的甜皮鸭挂在橱窗里面，焦糖色的皮泛着油亮亮的光。
“老板，给我来一只甜皮鸭！”
“好叻！”留着八字胡略微谢顶的中年大叔，手脚麻利地拎起一只肥瘦适中的鸭子，称好重量计算好价格，利落地切好盛进塑料碗里。
“老板有想过开连锁店么？”
“哪能想那么远呢？先把生意做下去再说。”
徐知睿问得不经意，店老板答得也随意。几年之后会有一家“廖记甜皮鸭”的连锁店开遍全省，这事大概也就徐知睿一人知道了。
两个人买的这只“计划外”的甜皮鸭受到了安妈妈的热烈欢迎。安妈妈一边熟练地装盘一边笑着说：“我还在担心今天肉菜准备得太少，你们两个大小伙子不够吃的。”
安爸爸本来在准备蘸碟，闻言从厨房探出半个脑袋说：“这里还有一个老爷们儿你给忘了吗？”被安妈妈啐了一口，又乐呵呵地去切青椒和葱花去了。
餐厅里的桌上摆着一个电磁炉。炉子上面一口大锅里，红亮亮的汤底沸腾着，冒着热乎乎的香气。照例是徐知睿最喜欢的鱼头火锅。炉子周边摆好了等着下锅的各色菜式：香菜牛肉丸子、毛肚、黄喉、肥牛、土豆片、冬瓜片、红薯粉……应有尽有。不一会儿安爸爸又端上来几个调料碗，分别装着蒜泥、香菜、青椒和葱花，外加一罐盐巴一瓶香油一瓶香醋，让他们依照自己的口味来调味。
“妈，没有花椒吗？”安旭咬着筷子含混不清道：“知睿他坠喜欢花椒了！”
“妈知道的。你姨之前托人从山里带回来的花椒，我那天去找人磨成了花椒面，可香了。”
被塞了一大罐花椒面的徐知睿一脸懵逼：虽然我爱花椒，可是吃火锅的时候我不放啊！但他还是不得不在安妈妈殷切的目光下舀了一小勺到蘸碟里。值得庆幸的是，味道居然还不错。
一顿火锅大家吃得宾主尽欢。酒足饭饱以后按照以往的习惯，徐知睿和安旭一家人唠唠嗑也就该动身回家了。不曾想当他准备起身的时候，安旭的一句话让他差点又跌回沙发上。
“妈！我今晚要去徐知睿家住！”
什么东西？？？徐知睿一时不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安小旭，我说让你跟我住了吗！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过震惊，以至于情绪暂时还没有反馈到脸上，安妈妈没有看出任何异常。
“去就去呗，不许给知睿添麻烦哦。”她一边说着一边走向厨房，“既然要去现在就出发吧，天已经有点暗了，再晚就不安全了。今天就不用你洗碗了。”
于是就这样，徐知睿来不及说一句话就被安排好了一切，云里雾里地跟着安旭出了门。
两个人站在公交站牌底下，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安旭知道自己有些过于擅作主张，依照徐知睿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个性，指不定已经有些生气了。
徐知睿看着他低垂的脑袋和微红的耳垂，那惴惴不安的模样惹得他有些想发笑。他也想着或许得说点什么打破僵局，一开口却变成了：“所以之前每次我走之后都是你洗的碗？”
安旭立马气呼呼地回答：“不然你以为呢？怎么就那么喜欢吃火锅，真的好难洗！”
“因为你家的火锅真的做得很好吃啊。谢谢你啊，安小旭。”
听到这句温柔的道谢，血色从安旭的耳垂一直蔓延到了一整张脸和脖子。
“真是肉麻。”他低声嘟哝着，音量小得没人能听见。
徐知睿的家和安旭的想象相去甚远。也不过就是一套一百二十多平米的公寓，和他自己家差不离。
徐知睿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似的，将书包往沙发上一扔，大步走过去打开饮水机电源，十分随意道：“这房子是我爸为了方便我读书买在学校附近的。”
“饮料还是白开水？饮料的话我这里也就只有果汁和红茶。”
“白水就OK啦。”安旭撇了撇嘴，暗叹有钱任性，眼珠子也没停下打量。这房子里虽说装修得并不华丽，但细节处也看得出许多小心思。不说别的，客厅地上那个羊毛地毯的价格他就不敢估算。装修的整个色调是暖色系的，房间各处也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有些违和感。
是了，这间房子看起来就不像有人常住的样子。趁着徐知睿在捣鼓红茶，他起身拐向了厨房，推门一看果然是一片簇新，让人不舍得将鞋印给印在那地板上。
徐知睿端着两杯红茶走到他面前，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
“无敌好喝的红茶，你真的不尝尝吗？”
安旭到底没有经住诱惑，双手接过一杯，轻啜一口。
“这也太好喝了吧！你在哪里买的啊？”
“不知道，好像是我爸朋友从海外带回来的。”徐知睿说，“到时候你带一包回去给叔叔阿姨。”
“不许拒绝，之前是谁嫌弃我不给饭钱来着？”
两人就这么瘫在沙发上，电视里放着无聊的电视剧，茶几上是红茶和一小包巨甜无比的巧克力饼干。徐知睿嗜甜嗜辣的口味一度令安旭百思不得其解，总觉得和他的形象差距过大。谁能想象一众女孩眼里的酷男孩，实际上每天都能面不改色的吃掉两包齁甜的饼干呢？
消灭掉最后一块饼干后，或许是感到过于无聊，徐知睿起身对安旭说：“让我带你看看我的‘秘密王国’。”
于是，怀着激动和好奇的心情，安旭被他领到了一间普普通通的书房。
面对安旭的一脸问号，徐知睿耐心解释：“你看这些书都是什么时候的。”
安旭仔细一看这才发现，书房里的书大多都是古旧的版本，他随手拿下一本《百年孤独》，一看标价竟然只有五毛钱，纸张也有些微泛黄。
“旧版的《百年孤独》。翻译和现在都不同。当时是国内擅自出版的，马尔克斯那会气得宣称死后一百五十年都不会再授权给中国的出版商。”
“这个是草婴翻译的契诃夫短篇小说集，现在市面上最多的是汝龙的译本。但我个人偏好草婴……”
安旭看着他兴奋地挨个介绍着那些书籍，仿佛一个三岁的孩子在展示自己心爱的玩具，眼里盛满了星星似的。是真的很喜欢吧。他想着，那样自然又舒心的微笑，他从来不曾见过。
“这些书不好找吧，你上哪儿淘的？”
“……其实，这些都是我爸年轻的时候买的。”
这真是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
“徐先生，请你以后有时间回家看看知睿，他真的很优秀，老师们都很喜欢他。多和孩子沟通一下好吗……”
这是初二时去找班主任赵老师的安旭无意间听到的墙角。徐知睿那时候就站在不远处的楼梯拐角，低垂着脑袋看不见表情。似乎是感知到了他的目光，他抬眼与安旭有了一个冰冷的对视。那以后知晓了这个秘密的安旭，就逐渐与徐知睿亲近起来。令他意外的是，徐知睿并没有表现出反感和敌视，而是静默无声地接受了他的好意。终于从一个独行侠变成了他日常同行的伙伴。
徐知睿知道安旭心里在疑惑什么，索性直接靠着书柜坐在了木质地板上。
“其实我爸以前是一个文学青年来着。”他轻轻地说，“梦想着出版诗集的穷小子，被丈母娘家羞辱以后奋发图强，放弃了文学梦转而开始做生意，然后就那么成功了。很励志对不对。”
安旭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发现我喜欢文学的时候是真的很开心来着。把自己的很多书都送给我了，那是我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可他固执地认为搞文学赚不了钱，所以只是给我看着玩的。他现在还是更喜欢钻营自己的生意经，还有泡泡青春年少的小美女。”
“我不太爱谈论这些事，不是因为我不信任你，安旭。”
此时天已经黑了，书房里没有亮灯。安旭也学着徐知睿的样子靠着书柜坐着。
“我知道。”他抱着膝盖低声道。
黑暗里的徐知睿的声音有些低沉和沙哑：“我只是尽量避免自己的事情成为谈资。毕竟人与人之间是不可能完全互相理解的。我不想把你当做情绪宣泄的垃圾桶。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而且我总觉得，当我说这些的时候，像是在表演自己有多么值得同情。我希望你是因为别的原因和我做朋友，而不是因为我看起来比较惨。”
安旭觉得自己的喉咙有点堵，说出来的话有些瓦声瓦气的：“你什么时候惨过了。你真的超牛逼的好吗？”
虽然看不见徐知睿的脸，但安旭觉得他好像在笑似的：“我知道你很崇拜我，不用再强调了。”
“今晚月亮好亮啊。”不等他反驳，徐知睿就起身站在了书房的窗前。
于是，无法再计较那些轻描淡写的话语背后的故事，两个少年就这么并肩站着，看了很久很久初秋的月光。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夜与诗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