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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尾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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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凝滞的空气中李宁的低语与往日的冷静全然不符
“纵使您下诏,世人也会议论纷纷,后世之人甚至会怀疑您!
您真的愿意——”狠了狠心,挑明此事她良心上的不虞才可能减少稍许,“愿意牵连上弑弟的恶名吗?”
“世人无论如何评予朕,由得他们。”皇帝摇摇头,“朕不能让娥皇在那边不安。”
他背对着李宁,语气缓慢但所说的话却令她眼眶温热
“阿宁,此事你无错,光义是我的弟弟,但朕亦再不会姑息他了。纵容姑息,止会害死更多清白女子。”
“朕知你一直想要自由。汴京城外山色如画,朕希望从此往后,你能随自己心意活着,去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皇帝的交代似乎隐含着几分叹息,就像已将自己的旧梦交付到了她的手中。
无数纷乱的往昔接连在李宁脑海清晰划过,盛放在锦被的殷红、石缝里宫人的窃语、祭拜宗庙的新国后、外书房交缠的人体、日复一日的冷嘲恶语……可此时此刻,这些年积累的习以为常却再也不是那么的确信无疑了。
他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逝去多年的母亲。
某种液体缓缓蓄上了眼眶,在她上挑的眼角倏然滑落。
这个人说的话,阿娘,您都听到了吗?
————
李宁回将军府时,家里正因寻她而一片兵荒马乱。她并未告知众人今晚发生的事情,止是找了个借口安抚他们。
待其他人各自回房,她才走到国主的屋内。
并不开阔的室壁上一直悬着那抹彩绣辉煌的琵琶。
国主在灯火后凝视她
“阿宁,你有事想与为父说吗?”
她挨着父亲的身侧坐下
“您可不可以告诉我,当年您与阿娘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
星夜如斗,夜阑人寂。李宁推门而入的时候,皇帝正注视着画像兀自出神。
两侧仍是烛火通明。
她走近皇帝身侧,随他的视线看去。
“你来时朕正和娥皇道歉,希望她能够原谅朕没能照顾好你。”
皇帝身形萧索,流露出几分老者才有的沉郁
“朕曾承诺过,要让你在大宋平安无忧,所以才担心光义会对你有非分之想。朕曾特意令戍守宫城的统领留心你的动向,凡是可能于你不利的都要报之于朕。可是没有想到,朕还是没能保护你,险些酿出大错。
唉……”
皇帝摇首,眉心挹挹。
李宁搀着他到一旁坐下,胳膊触到皇帝的掌心,那儿有常年习武的厚茧,虽然粗糙,但温暖有力。
“多谢陛下着人找到了臣女的婢子。”
皇帝叹息了一声
“最初你刚来汴京时,朕原本打算收你为义女,朕想给你一个公主的封号,这样无论以后发生任何事,都不会有人敢欺辱与你。可贵妃却劝阻了朕。”
一缕烛芯摇晃了一下。
“她说,若你成了大宋的公主,必定会为史书嘲笑斥骂。对你,有百害而无益。”
难以言述的感激从胸口涌上,李宁眼眶一热,险些跌下泪来。
自己何其幸运,能够遇见那个与自己处境相同的女子。
“她说得对,朕一直都不是个细心的人,”承载着许多往事的伤感在皇帝眼中一划而过
“也因此而伤害了很多人,你的母亲,逝去的皇后……贵妃……也包括你……
贵妃的话同时也提醒了朕,一直以来待在朕的身边令她承受了很多流言蜚语,可这些委屈她从来不提,一直默默忍受。”
“是朕对不起她,忽略了她的感受。”
“贵妃娘娘有颗宽容仁慈的心,臣女在宋宫也多亏了她的照拂,她的恩情,臣女铭感于心。”
皇帝点点头,温和地道,“去处可想好了?”
“臣女想去江南开办一所女校。”
“朕听闻江南女学颇胜,你任择其一即可,又何必筚路蓝缕?”
李宁眸色灼灼,“臣女想要创办的学校,只收因贫无教的下层女郎,不是贵族的礼仪之堂。”
皇帝将目光放在她脸上,过了许久方才移开。
他注视着画中的少女,缓缓道,“朕第一次见你的时候,真的以为见到了当年的娥皇。可现在,无论是心性还是志向,朕发觉你们母女之间其实很不一样。”
“阿宁,你这样很好,朕相信娥皇她也会以你为傲的。”
“朕会派人协助你。若是在江南遇到任何难处,务必要写信告知朕。”
让室内一片温宁的烛光好似突然长在了李宁的心间。
而那个一整天都在蛰伏着蠢蠢欲动的念头似乎也变得可以轻易道出了。
“陛下,臣女可不可以求您放了我的父亲,允他一同归隐?”
窄室之间有一瞬间的安静,她的膝盖触到冰凉地面,以前所未有的诚恳施行大礼
“我父已老,行动种种不便,再也不会对陛下的江山有任何阻碍。
更何况,他本就不喜政务,治国时又民心尽失,陛下不必担心他会反叛您,臣女也敢保证他绝没有谋逆之心。”
“所以陛下,臣女恳求您,请您以天下之主的仁慈放了他吧。”
“起来”,皇帝说道,袍袖稳稳将她托起,却在松手后转身背对过去。
他沉默地立于画像之下。
李宁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那熟悉的眉眼,想了想
“臣女幼时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可以一夕之间将对母亲的深情移于他人。也一直不理解,他突兀变心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直到昨日我才知晓,当他听闻您与阿娘的过往,当他知道不仅是两国争锋、感情上他同样面临着您这一位强大的敌人时
他止是,害怕了而已。”
语气稍顿,皇帝偏过头表示在听。
“父亲他自小长在深宫里,从来没有像您一样直面沙场上的万马千军,没有像您一样血路开道的人生经历。
他的前半辈子过于顺遂,以至不懂争斗,遑论擅长。所以面对挑衅,他的反应首先是逃避。”
“我终于明白,他并非不爱母亲,也不是故意让她伤心,是他的性格令他没有勇气去面对母亲,面对您。”
皇帝静静听完了她的叙说,开口时语气平静如常
“朕的确因娥皇迁怒于他”,皇帝缓缓说道,“但这与朕放不放他并非一回事。
“阿宁,纵使朕答应给他自由,以朕对你父亲的了解,他会宁肯继续被朕软禁也不会抛下那些江南旧人独自离去。
虽然朕看不起他的本事和软弱无情,但他也并非一无是处,至少为君者的责任他并不亚于朕。”
李宁闭了双眼,此刻她突然感觉到,或许皇帝对她父亲的了解甚至比她更多。
皇帝转过身来,目光中仿佛对李宁的挣扎了然于心,“而朕需要为大宋考虑,朕不能因私情而使国朝动荡。阿宁,请你谅解朕。”
涌动着失望的不甘在心口徘徊,但李宁克制着没有将冲动宣之于口。
有些心结不是一时便可消去的。
这件事可以再做打算,但今夜她来还有另外一个目的。
手缚上身背与琵琶联结的系带,慢慢地解开
“当日母亲创制的琵琶曲,臣女还能默记。陛下,您想听吗?”
————
指尖生疏地按下银弦
阖目,霎那间,往昔的景象纷至沓来,有熟悉的感觉汇至指端。
抬眸,琵琶轻啼如雨。
曾有四月江南的柳花,依依扬于首翘鬓朵的美人窗前。
而那美人,怀中正抱着一抹曲项,袖衫坠地,桃花靥眉目深幽。
她愁容紧锁,她玉纤起伏,弹奏的音曲频频促促……年幼时甚至觉得在那一刻,她的阿娘明明近在眼前,却与她相距万里。
而那铮铮杀伐的金鸣之声,就如同真的到了万里之外,唐国以北辽阔无际的江山,有年轻的将军正浴血征战,关中马在长风中嘶吼着……
倏忽变奏的音节又似乎在担忧着什么,款诉的琴音低而怅惘,令人心绪沉落。
抬首,与另一道视线相遇,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动在皇帝的眸中。
掌心的弧度轻回,缓缓地在琴弦上拨过最后一道音符。
她没再开口,止是轻手轻脚地将母亲的遗物小心翼翼地归置原位。
琵琶的绸带牵紧衣摆,她行向朱门,手心触到凸起的浮雕,耳边传来了皇帝与往日截然不同的声音
“阿宁,如果朕与娥皇当年没有分开
朕希望,你会是我们的女儿。”
她愕然回首,看到一滴泪正沿着帝王侧脸缓缓滑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