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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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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丑年十二月廿十日江南唐国
沉沉的乌云压在江南皇宫的凤殿琼楼之上,大雨倾盖、顺着庑外的瓦当浇得天地间一片混沌失色,于是风声趁着大殿正门倾斜了角的毡帘顺势刮了进来。纵使殿内明烛如昼,可所有人的心底却无一例外冷得惶惶难安。
今夜,皇族女眷聚集于昭阳殿,一夜未眠,止等着明日清晨被宋军裹挟北上。
没有人知道未来命运几何,是为奴,还是为妾,无论哪一种都不是她们这些从出生起便锦衣华服高高在上的宗族命妇可以坦然面对的。曾经整个金陵最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女们,此时此刻全都在殿中不顾仪态地掩面悲泣。
那些刻意压低的哭声和烦乱的雨声裹在一起,如同打结的线,一层层地绕紧,令旁听者的心拧得背不过气来。
侧殿内的软毡从里掀起,李宁蹙着眉头走出东右间,左手侧臂还抱着一个三岁大的女娃。
稍显疲态却一如往常湛亮犀利的杏目扫过那些哀泣的女人,又望了望屋外昏沉的天色。
“裴大监,父皇去哪儿了?”
已年近五十听力不再如年轻时灵光、前一刻还立在大殿东隅愁眉苦脸的裴厚德听到召唤后立刻前驱两步,对着李宁打了个千,“贵主唤奴婢有何吩咐?”
李宁虽与国主关系冷淡,但对这位看她长大的内宦却十分尊重,“大监,父皇去哪儿了?”
裴厚德不禁愣了一秒,这位小主子从来不关心国主的事,今日怎么突然过问起来?不过他还是老实答道,“禀贵主,国主现下应还在澄心堂内。”
李宁立刻将手中的十九娘放进乳母怀里,对身边的侍女吩咐道,“取把伞来,我去寻国主。”
明日就要启程去往一个噬人的豺狼虎豹之地,这儿愁云惨雾一屋子人都等着他这个一国之君给与稍许安抚。
他怎能在这个时候撇下她们,躲入一个人的壳里?
接伞的手被人按住,李宁抬眼,只见晴姑姑瞪着双眸看向自己,虹膜周围满布血丝,昭示着连日的寝食难安。她心一软,温语道:“姑姑放心,我去去就回。”
晴姑姑摇摇头,李宁觉察伞尖被人更用力地拦住,“宫内到处都是宋军,小主子不可涉险。”
“可如果父皇还不回来,难道我就眼睁睁看着她们哭到天明?他是国君,没有权力在这个时候逃避!”
跟随李宁的视线,晴姑姑也将目光放在了那些哭泣的女子身上,渐渐暗了双眸。
裴厚德见势不对赶紧咳了咳,晴姑姑回过神来,压低了声音继续劝,“可是小主子,殿外有宋军把守,他们未必会同意您出去啊。”
“我去问他们。”将披风展开,随意系于肩上,李宁迈步朝殿门走去,早有内侍得了裴厚德的眼色,等在门前替她将门开启。
甫一跨出长槛,从遍身铠甲的宋兵中出列了两人拦住了李宁的去路。她纹丝不动,只将余光投向殿外,御街旁岗哨纵深百丈,白玉阑干前无数明铠投射的交错银光刺痛了浅淡瞳色。
“敢问公主欲至何处?”
拦她的士兵看身量应比李宁高出许多,但与她说话时躬着身子、目不平视,态度即使以裴厚德的满心不愉来量度,亦挑不出什么大错来。
李宁却目光微凝
“你认识我?”
“是。”
为首一人承认得言简意赅,她却愈发狐疑,只是现下身份尴尬也不好多说什么。
“我去找国主,还请将军行个方便。”
“不敢。末将这就吩咐人带公主去。请。”
宋军这么好说话就连李宁都始料未及,使她没顾及到身后晴姑姑与裴厚德些许古怪的神色。
李宁转身,“姑姑,外面大雨,你别去了,阿彤跟着就行。”
“这怎么行,奴婢可放心不下。”
“有什么好不放心的”,李宁俏皮地眨了眨眼,将披风的带子系得更紧了些,放柔了声音道,“太医说你不能待在潮气重的地方,不然膝盖又得疼了。所以你到殿里睡会,我去去就回。”
裴厚德还欲再劝,便硬着头皮开口,“贵主,奴才才刚忘记说了,国后也在澄心堂呢。”
李宁朝他点了点头,面上也看不出什么情绪,仍旧头也不回地径自去了。
晴姑姑倚着殿门眺他们远去,想起自家小主子的话,不禁苦笑了起来
“今晚这金陵城,何人能睡得着啊……”
李宁一行三人,踩雨穿行在空荡荡的御道上,阿彤撑着伞小心伴在她身旁,而奉命保护她们的士兵则在两步开外紧紧缒着。李宁知道这是宋军对她的监视。
他们一路往澄心堂的方向行去,天地间除了滴在耳边的雨声,仿佛就只剩下偶尔从远处传来的卫队的一点响动,隐约的“—橐—橐”,像极了生铁的刀柄随步子击打在腰封的清脆。她忽然停下脚步。
转身时积水随软靴划出道道纹路,李宁将视线穿过蒙冬的雨帘,她们正站在三座高耸磅礴的大殿之下,楼阁之间皆以鹊廊相连,巍峨的飞檐即使被撤去了鸱吻依然无损它的壮丽,雨注下的李宁再一次感觉自己的渺小,如同小时候的每一次。
一想到自己再也看不到这些了,心都忍不住抽痛起来。
李宁并没有放纵自己很久,纵使宋兵并未催促,她也十分明白自己当下的处境。
回身继续穿过殿宇,大约半刻钟后,视野中澄心堂的匾额渐渐变得清晰,可是殿门外空无一人的守备意外打断了他们的前行。
“贵主,国主没在这儿。”阿彤小声提醒。
李宁凝神思索了片刻,想起了一个地方,“去柔仪殿”。
柔仪殿是李宁先母生前住过的殿宇,从册封国后到十年前她去世都一直生活在那儿。
果然柔仪殿外有上百名宋兵,似乎是害怕国主逃跑,两步一哨将整座大殿围成了铁桶。
原本一直跟着李宁的宋兵出示了腰牌,又和守备的将领秘密交谈了几句,只见对方点点头,接着便放了她们进去。
李宁嘱咐阿彤留在外厅,她一个人去见国主。一路行来,柔仪殿内一草一木,一书一稿仍然是先国后去世时的位置,十年来未动分毫,李宁自小在这座宫殿长大,因此对这些景物格外熟悉。只是再如何睹物思人,也改变不了人去楼空,连空气都因失去了主人的温软浅笑而变得越来越冰凉。
李宁叹了口气:幸好没让晴姑姑跟来,不然她又该伤心了。
当走到阿娘起卧的宸芳阁,李宁的脚步顿了顿,因听到了软帘内断断续续的哭声。当辨认出声音,她便没再犹豫,径直提步入内。
里面的两人听到响动,不约而同地朝她看过来。
“娥皇……”
李宁皱着眉头打断,“父皇,是儿臣。”
原本站在一旁的国后亦温言提醒,“国主,是阿宁来了。”
坐在榻上的国主眼神渐渐聚焦,脸上犹有泪痕,下一刻他慢慢站了起来,望向李宁的目光温和而慈爱,“阿宁,你也是来与你母后话别的吗?”
李宁的心狠狠地拧紧了,不知是因这句话,还是国主沙哑的痛楚。
“不,于我而言阿娘从未离开过,又何谈道别?
我来,是想请您回昭阳殿,那里还有很多人需要您。”
“需要朕?”国主眉心跳动了一下,咧嘴自嘲,“可朕没脸见她们。”
唇边的笑容发苦,“所以父皇您就逃来了阿娘这儿,放着一屋子牢笼中的阶下囚、因您的缘故明日就要背井离乡的人不管,跑来这里。您在缅怀什么,又在乞求什么呢?可您知不知道,您现在真正该求的已经不再是十年前就去了的阿娘,而是昭阳殿里等着您的那些人,您的同族和女儿们!”
这话以李宁的身份说有些过了,但国主并未厉声呵斥,他痛苦地阖上眼,仿佛已被疲惫压得不堪重负了一般。
身旁的国后揉着他的鬓角,忍不住出声为丈夫辩解,“阿宁,你怎么能这样说?你看不到你父皇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去打这场仗了吗,这不是他的错。”
李宁仍旧将视线放在国主身上,对她的话不予置评。
国主轻握了握妻子的手,掌心的柔软给他带来了一丝勇气,虽然已过不惑但他的面容依然英俊,纵使连日的心力交瘁亦掩盖不了曾经那个翩翩如玉郎君的影子。
多年相伴他们早已心意相通,国后微微点了点头便退出了内殿,李宁脊背弧线坚硬,仿佛对他们的亲昵小动作视若无睹。
国主将目光放在她身上,不带一丝责备。
“还记得那把你皇祖赠与你母后的琵琶吗?朕想起来它还在这儿,所以寻了过来。”
国主笑了笑,“朕记得你以前也最喜欢弹琵琶,娥皇原来打算在你出嫁那天把它当成你的陪嫁的。四年前朕想替她完成这个心愿,可惜被你拒绝了。”
“儿臣不弹许久了,还是放阿娘这儿吧。”
“能告诉朕,为何不弹了吗?”国主忽然问道。
父女的视线在昏黄的烛光下相撞,李宁的脸色飞快地变了变。
国主缓慢地,如平素般温和地问道,“阿宁,你有多久没唤过我一声爹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