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柳青凝黛》冰若漪

3、订婚宴

　　刘梦云和顾希城的订婚宴定在了七月七日，地点在顾家所处的北平。

　　接近尾声之时，顾父站上台正欲致词，却突然有人行色匆匆地走了进来，附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他整个人顿时猛地一震，神色愤恨而又震惊，双唇紧抿着，额角青筋暴起。

　　日军再次在卢沟桥旁挑衅演习，声称少了一兵，明面上是要求进入宛平搜查，暗地里却怀着借机攻占宛平的心思。

　　匆匆散了席，刘父需随顾父一道前去处理，刘母因病待在杭城没有跟来，因而顾希城只送刘梦云一人回旅店。

　　“要打仗了吗？”临下车前，她睁开闭了一路的眼睛，淡淡问道。墨色的眸子不复往日慵懒，取而代之的则是如水晶般透彻的清晰。

　　“不出意外的话，就这几日了。”顾希城转头看向她，娇媚容颜半隐在黑暗中，令人有几分恍惚，“但是你也别太担心，要相信前线的战士们。”

　　刘梦云只觉的自己如鲠在喉，她清了清嗓子，意图压下那股哽噎：“空军……空军的话……”

　　顾希城了然，扭头看向挡风玻璃外的茫茫夜色：“空军实力弱，我们没有自己的技术，所有战机都是向美国买的，毁一架便少一架。”顿了顿，他又道：“我军军力与日寇本就悬殊，空军更甚，凶险万分。”

　　刘梦云放在膝头的双手猛地收紧，身子不由自主地发颤。

　　顾希城伸手握住她，将她嵌入掌心的手指掰出来，以防她伤着自己。

　　“顾希城……”她喃喃低语，带着几分哽咽，“顾希城，我真的怕……是真的怕……”

　　顾希城轻叹一声，伸臂将她揽入怀中，她倚在他肩头，泪水洇湿了他的西服。

　　“我在，别怕。”他轻声贴着她耳畔道。

　　车外的夜色如同一团渺茫的迷雾，又好似张开血盆大口的巨兽，不知何时便要将什么吞噬入腹。

　　枪声终是于七月八日在宛平响了起来，北平告急，刘梦云连夜收拾行李回了杭城。

　　七七卢沟桥事变后，战火快速蔓延，刘梦云在报社整日采访、撰稿，忙得不可开交。

　　八月十四日，尖锐的防空警报划破天际之时，她正在报社整理这几日的采访资料，玉白指间夹着笔管藏青的钢笔，文思泉涌，墨香洇染间浮现字迹。

　　“快去防空洞！快！”

　　刹那间，一切都变得慌乱了起来。人声嘈杂，雷雨交加，昏暗的天空中乌云密布，不时滑过的闪电与雷声闹得愈发人心惶惶。

　　刘梦云迅速收好钢笔，抄起桌上所有的资料，跟着人群往外涌去。

　　好不容易挤进防空洞，她坐在靠近光源的位置，拿出稿纸继续写了起来。洞外雨点噼啪，时不时溅入洞中，她便侧身将稿纸藏在怀里。浅绿旗袍不久便湿了大半，她却丝毫不在意，仍然自顾自地写着。

　　这些都是最新战况和采访，包含了无数英魂和国民期冀在其中，她必须牢牢守住。

　　战机轰鸣而过之时，有大胆的人伸出脑袋向外看去，只一眼，便兴奋地冲洞内众人大喊道：“快看！不是‘96’！是‘霍克三’！是咱们的飞行员！”

　　刘梦云向外望去，耳畔传来众人兴奋的声音，可她攥着钢笔的手却逐渐泛白，唇瓣紧抿。
　　不会有事的，肯定不会有事的。她在心中默念着。

　　半小时后，一切归为平静。刘梦云刚一进报社，便被主编给拽住了。已然不惑之年的主编兴奋地仿佛孩童一般。他拉着她的手，足足半分钟笑得合不拢嘴，最后终是笑着道：“六架！六架！击落了六架！我军无一架损毁！”

　　刘梦云只觉得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放松开来。她咧开嘴想笑，却不知怎的，笑容未达，泪水率先喷涌而出。顾不得擦泪，也顾不得几乎湿透的旗袍，她转身便往自己的位置上跑去，边跑边喊：“我去写稿！”

　　她坐在椅子上，眼泪止不住地淌出，似断了线的珠子般接连落下，握着钢笔的手不停颤抖着，伏案疾书。

　　两小时后，号外发出，刘梦云文笔清丽中不失爽利，将整个空战的新闻写得绘声绘色，慷慨激昂，沸腾了整个杭城。

　　接下来的几日，日军接连对杭城、沪上等地发起侵略，最终得到的却是损毁十余架飞机。一时之间，全世界都为中国空军的战绩而感到震惊。

　　再次见到许舜卿，他身上的戎装分明如常，可此时看来却好似散着金灿光辉，耀眼夺目。

　　“梦云。”他轻笑着点头。

　　“季徽……”她想挤出笑容恭贺他的英勇无畏，可临了却连唇角都无法上扬，红了眼眶，哽了嗓音。

　　他走进，低头看着她，轻叹道：“我这不是没事吗？一点伤都没受，好端端地哭什么啊？”

　　她伸手沾去眼角的泪花，抿唇不语。

　　“对了，”他笑着，却笑得有几分黯淡，“还没恭贺你订婚呢。”

　　她终是露出了一丝笑意，双眸清亮却好似含着几分枯涩：“多谢。”

　　许舜卿点头：“届时记得给我发喜糖。”

　　“一定。”

　　*

　　新的任务布置了下来，是命许舜卿前去接收新购来的战机。

　　临行前，许舜卿写了一封信，用书本压在书案之上，破晓时分换上戎装，准备出发。

　　“季徽……”推开门的那一瞬，许舜卿听到了呼唤。

　　许舜卿一怔，随即侧头望去，便见门边小道上站了一个人，容颜如玉，巧笑倩兮。

　　“梦云，你怎么来了？”他出声问道，心中却是一片的欣喜。

　　她将一个大红的天鹅绒盒子递给他，芊芊玉指似泛着光泽，声音若春桃绽放，带着暖意：“给你，上次说好的喜糖。”

　　许舜卿伸手结果，小小的盒子停在掌中，却如玄冰般令人寒得彻骨，他尽力让自己看起来高兴：“什么时候的事？没听说啊。”

　　“还要再过一阵。准备在山城办了，所以提前先给你一份。”她淡笑着回道。

　　政府迁都山城，刘父与顾父也都被一同调了去，这么一来，两家便是要在山城相会了。

　　许舜卿抿唇问道：“什么时候走？”

　　刘梦云顿了一下，随后答：“今天下午。”

　　许舜卿点了点头，将糖盒收好，抬眼细细看着她，似是想将她的眉眼篆刻在心底一般。

　　末了，他戴上军帽，眉眼被帽檐衬得清冷肃厉：“走了，祝好。”

　　“一路平安。”刘梦云轻声道。

　　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去，身影在青石板小道上愈行愈远。

　　刘梦云望着，突然高声喊道：“许舜卿！

　　“你一定要平安回来！”似带着几分哽咽。

　　那身影轻轻颤了一颤，却终是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