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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春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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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春花
“陈萧生,门口有个快递。”
陈萧生看都没看,“不是我的。”
过了一会,“扯什么淡,收件人写的是你好吧。”
室友把那个快递箱放在陈萧生桌上,“这还快件上/门/服/务,牛批。”
陈萧生看了那个纸箱很久都没动手拆,打开手机确认了是四天以前发过来但他置之不理的取件短信,不知道这算恶作剧还是别的什么。
这份快递,很执着。
终于还是打开看了。是一个水杯,浅蓝磨砂的运动水杯,有点磨损,一看就是用旧了的。
这份快递不仅执着,还很奇怪,陈萧生想。寄一个用过的水杯给我,愚人节到了么?
有关于恶作剧的疑惑只持续到下午他去图书馆自习为止。
“那个,抱歉。”跟他搭话的男生刻意压低了音量,很轻,很柔,周围看书的同学没有一个表露出被打扰而不耐的情绪。“可以麻烦你出来一下吗?”
“怎么了?”陈萧生跟着男生出了自习室,“你认识我?”
“陈萧生对吗?你好,我叫阮乔云,政管大二的,上午你收到了一个杯子对吧?”
“对。”
“那个杯子是我的,不知道怎么就寄到你那里去了……”男生不是很高,对他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请问可不可以把杯子带给我啊。”
“你确定是你的?”
“运动水杯,蓝色的,外面是磨砂质地,杯带上标字的那面有被挂破的丝。”
陈萧生看了那个男生一眼,“你现在有时间吗。”
“有啊,我很闲的。”男生眨眨眼,仰头望着他,像某类啮齿类小动物。“去你宿舍拿?”
陈萧生点了点头,转身回自习室拿齐东西出来,男生却不在原地了。
“这边这边,进电梯。”
原来在电梯里。陈萧生快步走向电梯,轿厢并不大,站了两个男生后空间就显得不太够。他无意多做交流,男生却很健谈,东拉西扯地说了很多东西。
“你怎么不说话?”男生忽然问他。
陈萧生慢吞吞地,“我以前,是不是见过你。”
“是吗?”
阮乔云没有正面回答。
也没有再继续说话。
寝室没人,陈萧生带阮乔云进了门,从书柜里拿出水杯给他。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知道你的名字?”
房间里一片安静,阮乔云握紧水杯,眼神有些怯。
“我说过,我以前见过你。”
答非所问。阮乔云却似乎有些释然,低头笑了一下,道了声谢,拿着杯子走掉了。
陈萧生看看窗外,春光无限,风软花轻。
又见一年春风时。
二、啼鸟
“诶,又见面啦。”
“嗯。”
社会学概论是节大课,选修,但老师讲得很好,教室前几排坐满了人。中后部空位很多,陈萧生坐最后一排,阮乔云偏要挤在他边上,书也没带,充分展现了当代大学生的选修课常态。
“改天一起吃饭吧。”
“你那天已经谢过我了。”
“不是因为水杯啊。”阮乔云很苦恼,“就,普通吃饭不行吗?”
陈萧生沉默了很久,“有事你就说。”
“好吧其实是因为下周我生日,室友们都不在,然后我订了一个很大的冰激凌蛋糕……”阮乔云比划了一下,陈萧生想,这个蛋糕真的是很大。“我一个人肯定吃不完,化了多可惜——”
“周几?”
“——啊?”
“我问你生日是周几。”
“周六周六!你有空对吧?”
“有。在哪?”
“还没想好在哪。你定吧,能吃蛋糕就行。”
陈萧生把地方定在学校对面的一间饭馆,要了个包厢。他想点菜要酒,阮乔云没让,说蛋糕就够吃了,别回头热菜冷食一相冲要闹肚子的。
陈萧生说好,过生日最大,听你的。
吹完蜡烛,房间里一时漆黑。
“你猜我许了什么愿?”
“不知道。”
“我想跟一个人一直在一起。”
“说出来就不灵了。”
“骗你的,我许的不是这个。”
陈萧生轻轻笑了,没说什么,拍拍阮乔云的头,起身去开灯。
“我们找地方逛逛吧。”吃完蛋糕,阮乔云提议,“现在回去好无聊啊。”
“行。去哪?”
“嗯……镜泊湖?”
陈萧生脸色微变。
“诶呀我开玩笑的,你当真啦?那么远谁要去。”
阮乔云笑嘻嘻地,却听陈萧生认真道:“你真的想去吗?”
他把笑一收,“我真的只是开玩笑。”
“哦,我也是开玩笑。”
“……”阮乔云惊呆了,“你居然也会开玩笑……”
陈萧生无奈,“我下次注意。”
“千万别,你平时那么严肃,请务必多开玩笑,挺好的。”
他们最后一路转到了学院后山里的枫叶林,正是初春,树叶新绿,爪状的嫩叶透出薄薄一层浅碧,落在阮乔云颈边,衬他肤色白白净净。陈萧生盯着看了很久,看得他有些脸热,退了两步不敢抬头了。
他转移话题,“那是什么鸟在叫?好清脆的声音。”
“反舌鸟。”
“不是知更鸟吗?”
“那是误传。”
阮乔云很惊讶,“哇你知道我在想的是什么啊。”
“嗯。”
不待追问,陈萧生手机响了。他走远几步接起来,“您好。”
“……对,是我。”
“判决书?寄到学校来。”
“一百五十万……他父母同意了吗?”
“伤早就好了。留不留疤无所谓。”
“……不,我们不用见面了。嗯。再见。”
陈萧生放下手机。阮乔云小心翼翼地:“谁啊?”
“没事。”
“可是你的脸色看上去很不好……”
“真的没事。跟你无关。”陈萧生拍拍他的头,“扫你兴了,对不起。我送你回去?”
“不用不用,我自己回去就行。”
陈萧生没有反对。他看见阮乔云扬起一个轻快的笑:“等秋天的时候再来这里吧?”
他知道阮乔云想的是什么。
“好。”
三、惊眠
仲春时节,日光渐盛。陈萧生把被子抱到楼下去晒,回来时发现留在桌上的手机有两个未接来电。他心里猛地一跳,又在看清来电对象是谁后松懈下来。
回拨过去,“阿姨,您找我有事?”
“周末?可以的,我周六早上就过去。”
“嗯,是。没有,我现在睡得很好。”
“好的。谢谢阿姨。”
放下手机,不知道为什么,陈萧生叹了口气。他爬上床去拆被单,忽然听见有人敲门。
笃笃笃,笃笃笃。
陈萧生立刻翻身下床,一把拉开门,外面站的是阮乔云。
“怎么了?”
“萧生萧生,周末一起出去玩吗?”
“抱歉,我周末有约了。”
“这样啊。”阮乔云显然有些失望,但他并没有抱怨。“两天都有约吗?”
“周日可以空给你。”
“那,去打球?”
陈萧生点点头。
“说定了,可不许反悔。”
阮乔云举起拳头,陈萧生会意,也举拳轻轻碰了一下。
“周末见。”
周六早上,陈萧生五点就起床,打车到地铁口再地铁转中巴,坐了将近三个小时的车来到城市远郊的小县城。
这座县城不大,中心街区那里有一条三百米长的步行街,是整座县城最热闹的地方。陈萧生经过的时候正赶上集市,街面人声鼎沸,他独自从人群中走过,跟他离开这里的那天一样。
“叔叔阿姨,好久不见了,身体还好吧?”
拐入一条深巷,陈萧生熟门熟路地走进院子,然后跟院子的两位主人打了声招呼。两位主人是一对中年夫妻,将他迎进里屋寒暄两句,便直接问他有没有收到判决书。
“快了。”陈萧生神情平静。
“那赔款……”
“如果你们接受,我当然没有意见。”
夫妻俩对视了一眼,“小陈啊,上次那个洗胃,没有哪里不舒服吧?”
“我很好,阿姨不用担心。”
“哦,那就好,那就好。”
中午陈萧生留下来吃了顿饭,饭后有些困,便问可不可以睡个午觉。中年妇人带他去了一间向阳的小屋,屋里有一扇玻璃窗,没有护栏,日光肆无忌惮地投射进来。
“这是……房间。”妇人说得很含糊,但陈萧生知道这里住的是谁。
“我睡一觉就走。”他向妇人保证。妇人低头笑了笑,没说什么,帮他收拾了床铺,转身带上门出去了。
陈萧生在床边坐了一会,空气里满是尘埃的味道。它们像是雀跃的精灵,在明盛的日光中上下起舞,又逐渐归于沉寂,等待有人将他们再次唤醒。
笃笃笃,笃笃笃。
有人在敲窗。
陈萧生抬头望去,外面居然是阮乔云。
他赶紧打开窗子,手指上沾了一层浮灰。
“你怎么在这里?”
“这是我家啊,我为什么不能在。”阮乔云一脸理所应当,“我说你周六能有什么事,原来是要过来。我爸妈没有为难你吧?”
“他们……人很好,怎么会为难我。”
“那就好。”阮乔云作势欲翻,陈萧生拦住他,“走正门不好么?”
“不想走正门。”
“你不要耍小脾气。”
“哇你这人,我不进去了好吧。”
“——乔云。”
阮乔云一愣。
“真好听。”他眉眼间尽是笑意,“再喊一遍吧?”
陈萧生叹口气,“乔云。”
“诶。”
“乔云。”
“诶——”
“乔云。”
“……萧生,”阮乔云看着他,“我问你一个问题好不好。”
“你别问。”
“你知道我想问什么吗?”
“我知道。”
他知道阮乔云想的是什么。
那天不应该过生日。
那本书的名字叫《杀死一只知更鸟》。
秋天的枫叶林不见萧瑟,整个学院后山会艳色如血。
“你又想杀了我,是吗?”阮乔云的脸在明盛的日光下白得几近透明。
“……”
陈萧生睁开眼,屋里安静得可怕。
窗子是关着的,他的手指上也没有灰。
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四、雨声
“第一次,用的是刀子。”
阮乔云在前面,陈萧生跟在他身后慢慢走着,看他像变戏法一样拿出一把水果刀。
“我记得很清楚,你拿这把刀割伤了我的手腕,我在你眼前渐渐死去,你还不紧不慢地拿纸擦掉了刀上的血迹。”
“第二次,用的是药。”
他又拿出了那个浅蓝的水杯。
“安眠药。你用这个杯子盛了水,喂我吃下了大量的安眠药。”
“第三次,萧生,你要怎么办?”
阮乔云转过身,笑了笑,自顾自地往下接:“不过你肯定已经想好了,我只要等着就可以了,对吧?”
面对证据如此确凿的指控,陈萧生无法再保持沉默。
“对不起。”
“为什么要对我道歉?”阮乔云举起手腕,上面有一道清晰又深刻的疤痕,“因为这个?”拿起水杯,“这个?”
“还是……”屈起手指虚叩了三下,“这个?”
陈萧生嘴唇微动,“乔云。”
“我喜欢听你喊我的名字。”阮乔云干脆地结束了上一个话题。他穿过春日后山中旺盛生长的的花与叶,坐到小湖边,对陈萧生招了招手。
小湖水波轻晃。陈萧生在他身边坐下,“那我多喊几次。”
“你真的不知道我许了什么愿吗?”
“乔云,不要说出来。”
“那就是知道?”
“嗯,我知道。”
“会实现吗?”
“会的。”
“如果没有呢?”
“没有如果。”
阮乔云笑了,“我相信你。”
他一歪头,靠在了身边人的肩膀上。陈萧生微调姿势,让他靠得更舒服些。
“不要再杀我了好不好?”
“明天,”陈萧生答非所问,“我会去拿判决书。”
“你还是要杀我。”阮乔云幽幽道,“我当时敲窗,你为什么不理我?”
“乔云——”
“那天晚上风很冷,雨很大,我爬过去敲响那扇窗户,我知道你就在里面。但是很久很久,你没有回应。我慢慢地失去知觉,一下又一下,你没有回应。”
“……我开窗了!”陈萧生反应很大,“乔云,我开了,但你不在外面……”
阮乔云捧住他的脸,“为什么要哭呢?”
“对不起,我真的开了,可你已经不见了,我找了很久都找不到你在哪……”
“萧生,萧生,”阮乔云轻轻唤他,“我在这里啊。”
“乔云……”
“镜泊湖的黄昏很美,我很喜欢。”阮乔云说得很慢,“那天晚上我们不该吵架,现在想想,有些后悔。假如可以重来,我一定会守在你身边,半步不离开。”
陈萧生却好像没听见他说的话一样,脸色发白。
“你觉得我在骗你吗?”
“我知道你没有骗我。”
陈萧生艰难地扯了扯嘴角。
“是我在骗我自己。”
他终于想起了那些久违的、熟悉的声音。
风声,雨声,和三下敲窗声。
五、破晓
那是大二的一场长途旅行。镜泊湖的黄昏很美,他们太年轻,在湖边停留了很久,直到夜色降临。回来的路上落了雨,他们没来得及回到预定的住处,只能在附近的小镇上找家小旅馆凑活一宿,甚至还因此吵了两句。
这场雨很大,他们没有带伞,陈萧生把外套脱下来给阮乔云挡雨,一路淋回来的他到半夜里发起了高烧。旅馆太小,半夜里连个值守的人都没有更别提什么急救药箱,阮乔云不想陈萧生苦熬要去买药,而陈萧生觉得外面的雨太大,执意不许他出去淋雨。
阮乔云还是出去了,因为陈萧生已经烧得快要神志不清。非常幸运,旅馆对面不远处就有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药店,阮乔云买好药出来,路边没有灯也没有人,周围一片昏暗,他把药紧抱在怀里往回跑,雨声哗然,掩盖了汽车飞驰的低鸣。
这是入春以来最大的一场雨。
寒热交替与半梦半醒间,陈萧生好像听见有什么在敲击着窗户,一下,两下,三下。
笃笃笃,笃笃笃。
奇怪又执着。
他想起身看看,又被突如其来的高热拽入昏睡的深渊。
——我就睡一下,应该……会没事吧?
第二天早上,当地警方通报了一起交通事故,被害人被发现死在一家小旅馆一楼的窗前,肇事车主逃逸后自首,目前已被控制。
尖叫声将陈萧生从昏沉中唤醒,睁开眼,第一反应是看向那扇玻璃窗。
血痕淋漓。
他打开窗户,外面有很多人,以及他最不想看见的人。
怎么会这样啊,他想。
陈萧生拿了纸巾慢慢擦过那张沾满血污的脸,乔云他很爱干净的,从不会让自己有这么脏的时候。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个问题陈萧生一个人想了很久,总也找不到答案。
他想象在那个春天的夜晚,风很冷,雨很大,他的爱人渐渐失温,浑身是血地从路中间爬到窗边,里面是全心全意相信着却无知无觉的自己;慢慢敲响那扇窗户,但是一下、两下、三下,没有回应。
无助又绝望。
为什么啊。
这一年的秋天,他见到了阮乔云,然后用一把水果刀为自己做出了第一个回答。肇事车主的家人知道后吓得在他的病床前长跪不起,他只是漠然地想,哦,原来这个答案不对。
入冬之后,他再次见到了阮乔云。第二个回答是安眠药,水杯是他们刚认识时阮乔云买给他的,他很喜欢,一直用的都是这个杯子。阮父阮母为此专门过来了一趟,生怕他再做出什么事来,他则神态如常地陪了他们一个礼拜,期间没有任何问题。
这个答案也不对。
第三次见到阮乔云,陈萧生已经很坦然了。
或许,答案已经不再那么重要。
他想再看他一眼,多看一眼,只多一秒也是好的。
“陪陪我吧。”他对阮乔云说。
阮乔云笑了笑,“好。”
“明天就去拿判决书了。”
“嗯。”
“那个愿望会实现的。”
“我说出来了也会实现吗?”
“会的。”
——阮乔云想跟陈萧生一直在一起。
暮春将至,花近颓时。
日轮西坠,陈萧生看见满山的花与叶在散漫的金光中摇摇欲坠。
就像那天镜泊湖的黄昏。
一梦春眠不觉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