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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Ch.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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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节的转变令长衣袖底下的手背有点干燥,当冷水渗进看不见的裂痕时,才感到刺刺的痛。鲁西路让凝在指头的水滴自行掉下,透过工作室透明的玻璃柜门,可以感受到众多反映在其上的目光……对于这个久违了,从悲伤中回归的好同学,他们的目光好像还是以恐惧居多。
直到鲁西路准备好所有画具,才有第一个女同学向他步近来,印象中她应该是留级生。
“鲁西路…看到你回来就好了……我……”
女生惶惑的目光一直转动不定,像逃避着什么的眸子突然涌出了泪水。
“怎么哭起来了?”而对这种反应鲁西路并没有表现出惊讶,在他脸上可找到的就只有那种近乎冰冷的沉着,大家都认为这也许是一个人遭逢巨变后的成长。
即使他们了解,还是迟迟都未有半个人敢去接触那幅以零下之空气筑成的围墙。
“抱歉…不知为何我刚刚把你看成是芙露歌了……是因为头发长了吗?”女生抬头描了鲁西路一眼,最贴近死亡的那份美还是让凡人不敢触碰:“抱歉,我说这种话太失礼了。”
“不…”冰冷的指尖轻轻的为女生拭泪,与以往的他不相称的温柔,在酷似芙露歌的外表包装下,仿佛一切也显得合理:“没有这回事。”
当第一个人向鲁西路搭讪后,其他的人也跟着安心地表示他们的关切之情。
“等一下我把之前的笔记都借你好吗?”
“太好了!劳烦你。”其他人看见这豁然开朗的笑脸后,心里总会起个疙瘩。是因为之前那些悲哀扫得太干净吗?还是…这是人为了回复到正常生活而刻意装出来的样子?
为什么人总是这么的动摇不定?就像身陷于灾难级的地震般,看着地下的人们惊惶失措,而自己则独身在高塔的尖端伫立不倒。心里很平静,同时也很孤独……鲁西路没法确定自己现在到底是喜是悲,只知道,自己笑得出来,当别人还在为自己悲泣时还笑得出来,这样就好了。
装成身体还活着,装作内心还活着,却不会再尝到活人独有的忧虑。
休姆尔本希望自己能成为这样的一个“个体”。对,是个体而不是人……所以他才变得冷酷。
失去芙露歌后的短短一个月,他在职场中的形象由开朗轻浮变成冷酷寡言。以前总爱对下属恶作剧,现在却只存在那种令人不知所措的温柔,这种温柔就像被冰封的指尖抚摸一般。他感到身边的人也开始借着各种温和的理由去疏远自己,而事实上他似乎没有挽留谁人的余地。
挽留又有何意义?也许他已疲于去思考…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值得去留。
“休姆尔先生,这份计划书的B项细则有需要修改吗?”
完全没察觉到下属已经站在面前,手上在无意识地转动的原子笔因失神而掉落。
他抬头,脸上仍留着半分呆滞:“啊,那个吗?我还在检视中……”
“那么我再等您的评语吧。”
“不…现在都不早了,明天我再告诉你修改事项吧!”休姆尔早已察觉到下属面上的难色,也知道她是因为担心要加班才询问的,所以才下了这个细心的决定。
为什么还会懂得把别人照顾得如此周到?就是没办法让自己好过一点。
下属诚惶诚恐的点着头同时,休姆尔的手机也在桌面震动起来:“那么我先去工作了。”
“嗯嗯。”脸上是温和的微笑,他完美地把看见来电显示名字时的困恼掩藏起来。
没法逃避的,他让电话接通了:“休姆尔?今天会准时下班吗?”
“呀……我吗?”听见鲁西路过于爽朗的声音,自己的语气竟顿变得犹豫起来。
现在到底是怎样的状况也搞不清楚,仿佛在芙露歌墓前对鲁西路动粗已是很久远的事……
而真正遥远的记忆却变得如此鲜明。
‘你就是不肯原谅我吗?也罢,在一个不可原谅的人旁边谁也没法冷静吧。’
这是一对恋人相识后的第七个月,两个人第一次吵架。
当天晚上芙露歌留下一个电话口讯后,就消失了整整两个星期……
是为了让自己冷静吗?还是一种狡猾的战术?起初的几天休姆尔也想过为了男人的自尊而与芙露歌进行拉锯。以往的他并不懂女人心,其实只需拥有像自己胸膛般阔大的气量就可以了,难道他没有吗?说来失礼,那次应该是他初次看见自己小器的一面。
过于冷清的晚上让休姆尔想起在医院的母亲,即使是自己最亲的人,在住院后的日子还是忍不住起了逃避之心。母亲的床边有一块很大的镜,在第一次去的时候还可以从镜中看见瘦小的自己……然后,每次进入病房中时都会望一眼镜子,看着自己一天一天的变高变强壮,最后镜子只照到胸口对下。茁壮了……然而只要来到这个地方,就会感到自己从来没有成长过。
仿佛从一开始就没有克服过什么。
‘先生…请问可否帮忙把窗拉开呢?’
‘…啊嗯。’休姆尔面无表情的照做,听着母亲客气的道谢,他拉过椅子坐在床边。看着母亲消瘦却全无烦恼的面容,他尝试去摆出儿子该有的样子:‘要不要喝水?’
淡茶色头发的妇人带笑摇头,温和的双眸中带着陌生:‘谢谢你…啊,先生你是义工吗?’
‘不……’休姆尔无意识的将贮物柜上的物件排列整齐。
‘先生你真的很体贴哩。’
‘我……’似是有话要冲口而出,指头停留在花瓶颈上生硬的抖动。沉默的几秒,无声的勒紧,他的动作就像在挍杀一个人似的……被抬起的花瓶内发出了一点液体被摇晃的声音。
‘我去把花瓶的水……换一下。’
‘真是劳烦你了。’
小时候也有被母亲打骂的经验,这些事情应该在自己身为人父之时都依然印象深刻才对。
现在母亲温柔得像小鸟的声音听得让人窒息,令他觉得本来的母亲其实已经不在……此刻在身旁说话的人是谁,那个在呼吸着,在微笑着的人又是谁?
称呼由“小朋友”变成“年轻人”,再变成“先生”,却从来没有叫过一声“休姆尔”。
没有人去停止的水流,倾注在半透明的花瓶中。像荷叶一般的瓶口被无色的水填满,从阔大的瓶口泻下形成了一个环形的瀑布,花朵从水中浮升起,失重的倒插在洗手盆上。柔软的花瓣被累积的水淹浸过去,这副脆弱的惨状映在呆滞的双目上,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
这就是感到一个人再也不会回来时,敌不过现实的无力感。一种想要用一切去交换的天真,同时却不得不承认心底怀着的重视,已重得没法再找到替代之物。
如果是真正重要的,就更没法换回来……可以替换的话,就等于否定它的重要。
从来都不懂长大的感情啊,就是恼人。
镜子反映出这个看似强壮的自己事实上又是何等的不堪,像个被舍弃的小孩,落寞的表情像快要哭出来似的。然后脑中浮现出已重覆多次的影像,记忆中那个健康年轻的母亲头也不回的走远,抖颤不止的双手抱着她的小腿,听见自己的哭喊但喉咙却没有震动的感觉。
那种感觉是梦。
又或者,这就是所谓的……既是存在却又不存在,只剩下那种独孤感才是真实的。
彷徨,从来都是不知不觉的接近。蓦然回首,发现背后就只有自己一人的足迹,在街上围绕着自己往四方八面交错的人群变得很可怕,仿佛仅得自身不再处于世界的周圆,被流放到荒芜的彼岸。
他以外套的帽子盖着头,一口气奔回公寓。
跌撞到客厅中央的他不得不承认,任他再强壮也是没法克服这孤单的实感。
在自己最致命的弱点前,理智的防线可以一瞬瓦解,再也没有自傲、倔强的余地。狼狈的扑到电话前,扯起话筒同时电话的主机也被一并拉下来……他抱着电话在地上滚了一圈,抖颤的指尖一下一下的按了数字键,在接驳前那一阵无声的空隙中,休姆尔神经质的不停吟着:
‘求你…回来吧,芙露歌……回来吧,要我做什么也可以……’
然后,熟悉的电话铃声从某处隐隐传来,休姆尔完全失去冷静,狠狠的丢下了电话。
跑到窗前的他,对上了外面某个人的眼神,背着大背包的芙露歌正抬着头,露出一脸完全没有疑虑的笑容。
当时的情形就和前几晚鲁西路回来时一模一样,仿如重演的情节,控制着演员的一切动作。留下被甩开的门,激动,狂奔,再用力的拥抱。
自芙露歌从世上消失的那天起一直逃避的接触,现在变成了一个最有力的拥抱。
在紧贴的心跳相连之一刹,两姐弟之间微妙的分别马上就被感知出来了,脑海中传来了很多来自内心的声音……在哭诉着那个唯一能驱走自己孤独的爱人,被这个少年带走了,连仅有这一条走向幸福的路都被他全心的诅咒破坏了……这少年的心是扭曲的!
当听到这一句时,休姆尔也可以肯定,自己也一样扭曲了。在遥远的现实中,执着的双手却没法放开这个少年,心底最脆弱的那把声音冲过了喉咙,将过往的台词再次演译出来……
‘你去了哪里?我以为你真的要从我的生命消失了……’
仿佛早已看过芙露歌那部无形的剧本,鲁西路带着笑意的声音像安抚一般扫过对方的耳垂。
‘…对不起哩,休姆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