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金城普通人(三) ...


  •   小都护正吩咐,“把这块破席子给我撕烂了。”

      他看安车作势要起身,却立马又被打回到地上,不禁大笑。淳晞正着急,看见驿道上一辆马车缓缓地停了下来。她大喜过望,却迟迟不见里面有人出来主持公道。

      她冲人群大喊,“有人来了!你们住手!”

      小都护是何许人也?当然不打算住手,他又抬起脚想踹过去,随意往驿道的方向一瞥,然后又把脚放回了地上。

      马车的车夫是个很精瘦的年轻男子,一身白衣竟不曾显得风尘仆仆。他气度不凡,可是一介车夫却也不至于构成小都护犹豫的理由——小都护盯着车厢,眯起眼。

      只见那车夫停了车往身后的车厢一靠,偏了偏头似乎在听车厢里的人讲话。

      他回过头,看见小都护在打量马车,冲他喊,“喂!陈元显!我们家小娘子让小人给你带话。”

      这么一喊,一群人都停了下来。

      反应了一下,大家才意识到那人莫不是在喊小都护的本名?

      非是众人不知道,只是平日里大家都叫他老大之类的称呼,没有人想过要称呼他的名字,乍一听来,他们自己倒有点怕怕的,仿佛听到这名字也是做了大不敬的事一样。

      陈元显认识这马车。

      祢家有两个小娘子,但是陈元显也猜得出这是哪一个。

      祢家的马车一般是给祢家的老家长祢跃和长房的祢懿出行配备的,因祁国的贵族女子和幼童多坐牛车。但是祢懿的长女骄纵惯了,她不喜牛车的温吞缓慢,平日里若是祢家的马车载女眷出行,马车里八成便是她。

      陈元显的手指攥起来,他清了清嗓子道,“你说!”

      车夫换了个闲适的姿势坐在马车前,笑着喊道,“你好威武啊!”

      陈元显脸红了。

      如果说陇西王府的二公子穆玄恪的冷淡是当头一盆凉水,那祢家的长女祢和的冷淡则像棉絮里的冰碴。

      只要有任何长辈在场,祢和对陈元显绝对是友爱又谦和。她的笑容温和又柔美,以致于你会毫不犹豫地否认了先前听说的祢懿长女骄纵任性脾气乖戾的传言。

      可是,常常在陈元显不经意间,一个回头,一个眼光扫过,便看见那坐在长辈身边的小姑娘笑容闪烁,弯弯长长的眼睛里拂过纯粹的轻蔑,他要辨认指证,又不见了,那人仍是笑笑地看着你。

      这让陈元显如鲠在喉,吐不出咽不下,异常地难受。

      而没有长辈时,就像现在这样,那轻蔑便尽情从棉絮里面抖落出来,劈头盖脸。

      陈元显怒从心生,又根本无从反驳,人家只是说你威武。

      车夫又喊道,“咦?怎么不打啦?继续呀,让我们看看你的英姿!”说完哈哈大笑。

      车夫怎敢这样对他讲话?显然是在为车里的主子传话。车里人碍于身份不便或是不屑跟他对峙。陈元显死也不会对自己承认,自己其实不知为什么有点怕她。这怎么可能?

      安车亦是认识这马车。

      马车主人每日去他洒扫的书房就学,隔着窗子,常听她和几个同窗聊着聊着诗文史事,便和穆玄恪争起了口舌春秋。

      二人各执己见,互不相让,必要分出个胜负方了。穆玄恪若是输了,便要被她逼着承认自己见识浅薄,穆玄恪若是赢了,便要被她逼着承认自己得理不饶人。

      穆玄恪每每配合得哀怨,不忘了拿陇西王府的糕点贿赂一番,但求祢和小娘子轻点为难。

      奉上糕点转过身,给祢和一连起了诸如迷糊,迷路,迷盲,迷懵,多个绰号。

      基于麋鹿(迷路)的诨名,穆玄恪又给她戏起了一个别号叫非庭君,因为“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动辄规劝她回深山老林修炼,否则在庭院深深里冒充士族小娘子,岂不既为难了自己也为难了好好的书香门第,何苦来哉?

      说迷路该回深山老林,是因为她在人类聚落里是个高纯度路痴。在金城生活了十数年,祢府两条街巷以外的地点在她脑子里仍是一团高级浆糊,跟人描述个店铺房屋从来捋不清楚街名坊名,一色用“木门”,“高木门”,“矮木门”。就好像金城除了王府的铜门和极贫穷人家的柴门,普通的人家店铺并不用木板做门一样。

      叫她迷糊迷懵也不只因爱走神——不管手头做着什么事,永远保有随时入定的神力,只要一入定,旁人在一边暗中观察,会发现她四肢五官皆如冻住,眼神涣散没有聚焦,若强行用声音或手势把她拽回现实,她肯定懵在原地,巴巴等着神魂从太虚里钻回身体,然后茫然地看着你问一句,“啊?”

      给她改名迷糊迷盲还有另外的充分理由——不论何事何物,只要不在此人感兴趣的范畴,即使塞在她眼皮底下她也能熟视无睹。比如她进进出出书房一年多,前几日听说书房外每日有陇西王的府兵守卫,着实大吃了一惊。

      又比如她进进出出书房一年多,每每抱着书目不斜视,从未曾稍稍偏一点目光看见墙边的安车。

      想想今日此君能从马车里瞥见坡地上的闹剧,安车也着实为她感到不易。

      陈元显似乎觉得车夫的调侃颇为扫兴,看看地上的人,大声道,“算你走运,我不在女郎面前教训人,你赶紧给我滚!”

      他看着地上的人缓慢地爬起来,把手里的草席子扔过去,“看你可怜,这块席子算我赏你的,去给你那又丑又胖的娘下葬。你要谢谢小娘子今日路过这里,下次让我碰见你,信不信我打得你跪地求饶?你以为你不肯出声,我就拿你没办法吗?”

      他这么说着,想看看车里的人会不会为这杂种向他求情,转过头却看见马车已经继续行驶起来,根本没理睬。他听见身后有窃笑声,猛地转身,在自己的跟班中间扫了好几圈也没看出是哪一个。

      他骂了一句,十二分地不屑道,“我让她三分,她还真把自己当个玩意儿了。她们家一家子都是获罪流放的罪臣,要不是这些年有我爹庇护礼遇,他们能过得这般潇洒?!”

      这是实话。

      祢家的确是从洛阳整家流放到金城的,也的确从金城都护的礼遇里得了不少好处。幼时的陈元显深知这一点,便理所当然地相信自己可以娶到祢家的长女。可是当他向母亲提出这个愿望,摆出这些个理由的时候,母亲却只是笑笑,说他年纪还小,看不懂这些东西。

      陈元显失望且困惑,时至今日,他也还是没有明白母亲的意思。

      这些难听的实话祢和一句也没听见。她轻飘飘地走得相当潇洒——太潇洒了,安车很久以后评论道,更显得他自己当时好狼狈好弱势啊,真是尴尬。

      不过,尴尬也是事后才有心情体会到的奢侈情绪,回到当下,他一边思考着揍死小都护的一百种方式,一边抬目去看天光——要尽快把木头运回去,不然天彻底黑下来,便不能够回林子里再砍一车,明日交出的成果少了,王氏便会很方便地判定他不能做成年人的工作。

      安车有点费力地起身,拾起草席。

      看天色,他真的没有多少时间了。

      他回过神来,发现众人都已经散去了,左右四顾,独轮车和木头齐齐不知所踪。

      淳晞上前关切地问东问西,他笑着敷衍,细细查看地上车辙的印记。

      小都护不可能把车推走,他那样的贵族郎君,根本不会关心这木柴的存在。

      那么最有可能的便是李虎了,或者说,以李虎的霸道,不管是谁推走了车,最后最有可能推到的终点便是李虎家。

      安车走到李虎家,果然看见门口的车辙。他见淳晞抬手要敲门,出言制止,劝她回家。

      淳晞张口抗议,“我是他家的表亲,当然要留下来讲讲理。”

      “正因你们是亲戚,你更要走。一者你没有立场同父辈讲理,二者,若今日闹得不快,以后如何相处?”

      淳晞蹙眉,“管不了那么多,人总要讲理吧——”

      安车一笑,摇头。

      淳晞询问,“若他们不讲理,你要如何要回车子?怎么证明那是你的呢?”

      “我自有办法,”安车依旧认真地催促淳晞,回避。

      淳晞最终顺从地走了,安车目送她拐出巷子,然后扣门。

      门迟迟不开,他不依不饶,不紧不慢,维持着同一个节奏,直到李虎的父亲李熊出现在门口,一手叉腰,嘴里嚼着晚饭,俯首打量安车的脏脸和乌青眼。

      安车冷淡地仰头看着他,“李虎拿了我的车,并车里的木头,请归还。”

      李熊趁着咽下晚饭的时间寻思了片刻,一转身,稍后推出了王家的独轮车,车内空空如也,“他看见这辆车在路上没人要,便把它推了回来,预备明日挨家问问的,既然你来认领了,你便推走吧。”

      安车并不吃惊。

      每一家的独轮车都有些特征,只有自家人认得出来。王家一旦知道自己家的独轮车丢到了李家,必然来辨认。王家人多家大,正是繁盛时候,李熊不会去为了一辆破车跟他们闹不愉快。

      可是车里的木头便是安车个人的问题了。木头也需要辛苦砍来,一车木头自然有价值,所以李熊还了车,不还木头。

      安车负着手,没有接独轮车,“一车尚没劈好的木头,真值得你匿下来?”

      “你这小孩在说什么?哪有木头?别想讹诈我们家。”

      安车打量四周。

      这里是城南的富人区,房屋整齐漂亮。凭李熊的能耐,李家根本买不到这里的房子,不过李家几代人积攒的财富不少,加之李熊娶了个商人的独女,这才挤入金城的黄金地段。

      虽如此,因为阶层差异,在新的邻里间一直不大受待见。李家在城北的老邻居都知道这点,常常背后取笑,安车多少有些耳闻。

      安车道,“谁在讹诈,我们各执一词,看来需要找街坊邻居评一番道理。”他观察李熊的神色,“看看,我一个九岁孩童,和你,谁的说辞更不像说谎?”

      李熊撇嘴,“谁跟你评理?”

      “你若同意,我便喊人了?刚好这时辰家家都在吃饭,巷子里有热闹都不妨一看,我倒好奇你在这片地方的声誉如何?经不经得起这样折腾?”

      他果然见李熊犹豫起来。一车木头实在不够值钱,为此冒险给自己博得个欺负丧妣孩童的形象,李熊应该明白这买卖的不划算。

      李熊冷笑了一声,把车拉回去,“不就是想讨几根木头吗?赏你就是了。杂种。”

      安车一笑,“我丢的可是劈得整整齐齐的成柴,你别装错了。”

      他见李熊大怒,继续微笑,“还有,我的车子上先前挂的那个钱袋怎么不见?里面,”他朝李熊偏了偏头,“可是有七十枚铜板哪。”

      李熊指着他,手指戳到了他鼻尖,“你个杂种别得寸进尺,不然有你好看的。”

      李熊的身板一被激怒显得更魁梧了,安车琢磨,这人完全有可能揍自己。不过,值得一试。而且,那想下手而不能的样子着实好玩,令他有恶毒的快意。

      安车退后一步避开他的手,“别生气啊,李世叔,你这么说可是吓死我了。”他笑了笑,“你再说一句‘杂种’,我可能会想起我其实带了一百四十枚铜板。”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