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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章五 玻璃镜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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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阳光
明黄的阳光从窗口洒落进来。幼小的男孩趴在板凳上,像是要抓住什么一般,朝阳光伸出了手。
“怎么了,十代?看见什么了?”
在他身后,坐在床边的女性温柔地问道。男孩摇了摇头,随后又回答:“亮闪闪的。”
“那是灰尘吧?”
“是灰尘吗?”
“是灰尘。”
“好漂亮。”
男孩感叹说。原来灰尘也有这么漂亮的时候吗?
“是因为被阳光照到才这样的。今天的太阳真好啊。”
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男孩把手缩了回来,将脑袋枕在胳膊上。
“想睡觉。”
“好啊,就在这里晒着太阳睡吧。我给你抱个毯子来。”
女性拿了一床小毯子来,盖在男孩身上。不一会儿,室内就响起了均匀的呼吸声。
等十代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了。
“十代——来吃饭了——”
女性招呼道。他爬上凳子,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好。
“今天的功课做了吗?”
坐在对面的男人问。在他回答之前,女性先开口了。
“今天下午的太阳很好,我让他晒着太阳睡了一会儿。”
“那功课晚上来做吧。”
他捏着筷子,点了点头。
十代并不讨厌功课——看书是有趣的,能知道很多从前不知道的东西,让人感到很快乐。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好奇心呢?看书的时候,似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动,就算一个人呆一下午也没问题。父母对他的这种习惯很是赞赏。
“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出色的人的。”
他们常常这样对他说。十代对“出色的人”的定义并不太理解,但是看书的话,父母会高兴,这让他很快乐。
对小孩子而言,快乐就是好的。
二、庭院
在十代住着的屋子里,有个很大的庭院。
从他所在的房间里一眼望去,就可以看到一棵巨大的松树。据说已经有六百岁了,高高的树干透过窗户根本看不到顶。
“这可是从游城家诞生以来,就一直守护着我们家族的神木呢。”
母亲曾这么对他说过。但是十代还没到能够领悟六百年历史所包含的韵味的年纪,他抬头看着树干,只觉得很大。
松树的树干并不笔直,侧枝又多又复杂,朝着各个方向伸展开去。树叶也很繁密,爬上去藏在里面的话,不仔细看还真发现不了。
“这样是犯规的。”
在被堂弟提了几次抗议之后,十代便放弃了在捉迷藏时藏在里面的战术。但一个人的时候,还是会偷偷地往上爬。
抱住树干往下看,视野会变得很开阔,有一种自己变成了小鸟般的错觉。
当然了,十代其实并没有往较高的树枝上爬过。如果爬到顶端的话,整个庭院的风景应该就能尽收眼底了吧?但是万一摔下来的话,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就算是十代也没有这种胆量。
松树下面有一片石制的假山。这是孩子们公认的娱乐场所,假山上的蕨类植物总是长出来又被他们揪掉,揪掉之后又再长出来。就连女孩子们也被带得往假山上爬,弄得大人们十分头疼。十代甚至还从假山上掉下来,摔进旁边的大池塘里去过。还好父母从小就教他游泳,不等惊慌失措的同伴们把大人叫来,他就自己爬上了岸。
当然还是少不了挨了一顿打。
庭院里的池塘很大,弯弯曲曲地顺着路绕来绕去,上面还架着几座小桥。池塘里养着不少锦鲤,因为食物富足的关系,个个都长得很肥大。表哥曾经提议要抓一条来吃,怕挨大人打,他们并没有付诸实际行动。比起吃鱼,十代更喜欢喂它们。
投食的时候,鱼群会聚集过来。十代看着它们张着嘴浮到水面,将空气和鱼食一起一口吞下。
不吐泡泡吗?十代蹲在池边想。看着这些游来游去的鱼儿,似乎就不会感到寂寞。就算没有鱼食,把手指放到水面上的话,也会有鱼儿来啄。鱼儿啄指尖的感觉痒痒的,令十代莫名地心动。
池塘边还种着一排樱树。春末的时候,樱花瓣纷纷飘落下来,在水面上铺成一片,把鱼群都遮住了。十代也曾经蹲在池边,伸手将水里的花瓣捞起来。
捞在手上时才发现,花瓣都已经湿透了。
三、小猫
十代10岁时,父亲曾经给他带回来一只小猫。
是一只可爱的、浑身黄毛的小猫。父亲说才生下来一个月左右,还要喂牛奶。于是十代就把每天早上自己的牛奶分给它一份。
刚来的时候,小猫连路都走不稳,十代看着它颤颤巍巍的样子,很是替它着急,一着急,就干脆抱起来替它走。当然了,更多的时候是放在自己身上和它玩。在大人眼里,说不定更像是人在玩猫。
“做功课的时候不许玩。”
没多久,十代就被父亲这样警告了。做功课的时候,人在房里,猫在客厅里。十代做着做着功课,就分了心,偷偷地透过门缝往客厅里看。小猫也不甘寂寞,在椅子上爬来爬去的很是开心。趁着大人不在,十代就过来跟小猫玩上一会儿。
到了夏天的时候,小猫长大一些了,也有了个属于自己的名字,叫做小虎。因为模样像老虎的关系吧,十代是这么想的。小虎的身手也变矫健了,上凳子爬桌子,毫不费力。和十代打架的时候,学会了不伸指甲,让十代很是开心。毕竟,没人喜欢被抓得一手血。
“呐,小虎,你的话,能爬到那棵树的顶端吗?”
十代有一次曾经这么问过小猫。但是,因为害怕它跑丢的缘故,小猫一直被关在屋里,并没有机会爬树。好在有十代这个玩伴,小猫似乎也不觉得寂寞。
“小虎,小虎!”
十代只要这么一叫,小猫就会“喵喵”叫着靠近过来。除了十代,只有父母能叫答应小虎,别人是不行的。这一点让兄弟姐妹们很是羡慕。
“十代,让我抱抱小虎吧?”
表姐请求道。十代点点头,把怀里的小猫递了过去。小猫倒是很享受爱抚,闭上眼睛一脸放松的样子。
“我也要我也要。”
堂弟争着说。在来找十代玩的短暂的时间当中,和小猫的共处占据了大部分时间。
“你可真受欢迎啊!”
在兄弟姐妹们回去之后,十代把小猫举到半空中,对它说道。小猫似乎并不明白十代在说什么,茫然地冲着他叫了两声。
到了第二年的春天,小猫已经长成大猫了。虽然还是很粘人,但是时不时地就会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
“是想男朋友了吧。”
父亲这么说道。
“叫声好难听。把它送出去吧?”
母亲这么说道。
母亲不怎么喜欢猫。就是和小虎,也不太亲近。但是十代很舍不得。
“要和你分开了吗?”
十代看着小猫的眼睛,问它。小猫细细地“喵”了一声,算作是回答。
在父母的一次吵架中,小虎被母亲扔了出去。自那以后,十代没再见过小虎了。
四、符咒
十代的家族擅长使用符咒。
看着不过是普通的字画而已,但是实际上,却有着各种各样的功用。不仅花样繁多,和制作人的状态也有着很大的关系。换句话说,同样的符,不同的人做出来的效果也不完全一样。
首先,光是用来写符的纸就有十几种,还有一些布啊木片啊其他材质的。材料基本都是用古法制作的,十代还没到学技法的时候,只是参观过几回。
“好麻烦啊。”
第一次看的时候,十代忍不住小声感叹道。
“正因为麻烦,所以用的时候要珍惜。”
叔父听见了他的话,教导他说。不过十代并不喜欢这么节省。十代天生灵力高强,据长辈们说,至少是百年一遇的料。正因为如此,十代做符比别人更轻松。不知从何时起,做符变成了一种乐趣,就算是在普通一点的材料上写似乎也没有问题。要说还有什么难关的话,那也只有写符的方法了。
从十代刚认字的时候起,父亲就开始教他背诵符文。托父亲的福,到了正该受训练的时候,常用的符文他都已经能倒背如流了。咒文熟练的话,写起符咒来就很轻松。游城家用来写符咒的字是一种特殊的字体,十代总觉得就像画画一样,很是有趣。想想前人所说的“鬼画符”这个形容,也是不无道理的。毕竟是小孩子,十代写着写着,就忍不住想要随意发挥。
“写符的时候要认真。写错了的话,麻烦可就大了。”
老师看到乱涂的他,教导说。以十代的年纪,还不能理解这个“麻烦”的含义。
“所谓的麻烦,也就是符咒用不了了吧?”
有一次,他曾经这么问老师。
“只是用不了的话还是小事。更坏的情况下,写错的符咒会成为污物凭依的媒介,或者是灵力暴走引发灾难。尤其是像十代你这种天分高的,写错了就更加危险。”
“还会这样哦……”
十代喃喃地说。
但是小孩子并不是光靠说说就能接受教育的存在。十代一旦写开心了,还是会照旧乱涂。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她们的第一堂实习课。
实习课的内容很简单,就是用自己写的符咒来建立结界。做好了以后,再由老师来检查。建立结界对游城家的除灵师来说可以说是基本功,做起来其实也很简单——只要按照书上教的依葫芦画瓢,基本都能成功。十代自己鬼画的那些符,被老师看见了是一定会被收走销毁的,十代并不敢正大光明地拿出来。但是,因为好奇,这次他还是偷偷在怀里揣了一张带过来,趁老师不注意,贴在了假山上。
就是字写得歪了一点嘛,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十代心想。要是不起作用的话,换一张就行了。
然而在他驱动结界的时候,从那张乱涂的符咒里,跑出了一只黑色的、黏糊糊的怪物。十代自己倒是很冷静,掏出攻击性的符咒贴在它头上,把怪物炸飞了,反而是老师被吓得不轻。虽然没有人受伤,但在老师发现原因后,仍是少不了对他劈头盖脸的一顿骂。骂是骂了,骂的什么,十代一句也没听进去。
原来写歪了是真的会招来奇怪的东西啊,十代认真地思考着。
自那以后,他乱涂的毛病就改掉了。
五、声音
那是在十代过完十一岁生日以后发生的事。
他躺在被窝里,睡得正迷迷糊糊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
“十代,十代。”
他在半睡半醒间朝着应该是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隔着纸门,只有走廊上蜡烛的光忽明忽暗地晃动着,见不到半个人影。他闭上眼睛正准备沉入梦乡,那个声音却又再度响起。
“十代……十代。”
听起来有点沙哑,像是个老人的声音。
“你……是谁?”
他试探性地问道。
“是一直守护着这个家族的存在。”
这个回答让十代清醒了些。他从被窝中坐起身来。
“我听说过你的传闻。是守护家族的……灵兽吗?”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就在十代以为它不会再说话的时候,那个声音又响起了。
“就算是在这个家族里,能够像这样和我对话的人也是少之又少。来吧,我让你看看我的样子。”
“要怎么做?”
“走廊的尽头有一面大镜子吧?去那里就好。”
十代爬出被窝,披了一件外套就匆匆忙忙奔到镜子前。在摇曳的烛火下,镜子里映出了幼小的他的身影。
“我来了!你在哪儿?”
他朝那个声音问道。
“在这里。”
声音从镜子里传来。晃眼之间,镜子里的光影浮动,幻化成了一头巨大的白狼。
“叫我臯月吧,十代。”
男孩伸出手。抚摸着镜子里的幻影。
“你一定很厉害吧,臯月?”
又是一阵沉默。十代等了半天,见它不答话,不禁迷惑起来。
“是我说错话了吗?”
“……在人心面前,就算强大如我也无能为力。”
“人心?那是什么?”
“十代,你拥有强大的力量。但是越是这样,越要学会控制它。巨大的力量不仅会带来荣耀,更会带来灾难。可惜的是自古以来,人类总是在这个问题上一错再错。”
“带来灾难?我吗?”
“也许不是你本身。毕竟,你原本就具有作为‘媒介’的潜质。那些老人们恐怕也看出来了吧。”
“‘媒介’?”
十代有些费力地学着这个第一次听说的词。初次遇见的白狼一口气说了大量他听不懂的话,让他如坠五里雾中。
“以后,你会慢慢知道的吧。就算无法完全避免这场灾难,哪怕只有唯一的血脉能留存下来也行……”
随着声音的慢慢变弱,白狼的影像也消失了,只剩他一个人站在空寂的走廊上。
六、争吵
“为什么偏偏是我家十代?”
“你在说什么呢?能被选上可是很光荣的事啊!”
“可是要是失败了怎么办?我们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哪有那么容易失败。十代的天分可是这一代里最出众的。你想想看,这是多风光的事啊。”
“你就知道风光、风光的。要是进行仪式的话,平时都见不到十代了呀。”
“所以说女人就是见识短浅。隔几天就能见上一面的,有什么好担心。”
父母的争吵已经持续了好一会儿了。十代站在门外,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在这时,屋里的闹钟响了。听到这个声音,两人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十代要回来了,晚点再说吧。”
父亲说。十代在屋门口站了一会儿,才敲门进了屋。
到了晚上睡觉的时间,母亲来到十代的床边。
“十代,叔父跟你说过了吗?仪式的事情。”
“大概说了一点。”
“我听说是很辛苦的事情哦。你不愿意的话,妈妈去帮你拒绝掉。”
“你又在跟他说什么了?”
父亲不知何时出现在门边。
“我们就这么一个儿子,要交给族里举行仪式,我们以后怎么办?”
母亲不高兴地向父亲抱怨道。
“仪式结束以后还要回家的,有什么好担心的。就是一年半载的事情。”
“要是仪式失败了怎么办?”
“以十代的灵力,不会失败的。”
“可是我听说仪式很辛苦……”
“不吃点苦怎么成大器?十代,你是个好孩子,不会怕吃苦的吧?”
十代“嗯”了一声,算作是回答。母亲不做声了。
然而父亲还没有结束。
“这可是百年一遇的机会啊。成功了的话,光宗耀祖风光满面,多少人羡慕嫉妒来着。十代,你可要努力啊。”
“好。”
十代懵懵懂懂地应道。
七、痛楚
“在仪式完成之前,差不多要在本家呆上半年。在这个期间,周末的时候可以回家看看。其他的时候,都要呆在给你准备的房间里,不许乱跑。明白了吗?”
“明白了。”
十代端端正正地跪坐在叔父的面前,小心地应着话。十代的这个二叔是现任的族长,在家族里权势极大,别说十代了,就是十代的父亲也不敢违逆他。家族的大事基本都由他决定,这次将十代作为仪式的人选就是他的意思。但是,十代有一次曾经听父亲说过,真正决定一族命运的是几个被称为“长老”的老人,叔父只是在明面上执行他们的决定罢了。
“必须的物品都带来了吗?”
“带来了。”
十代身边放着一个大包裹,里面装着母亲给他打点好的生活用品和衣物,还有一些十代自己的私人用品。
叔父将他领到新的房间内。这是个在宅邸深处的房间,四周的过道细长窄小,让十代一度怀疑自己会不会迷路。好在新房间居然比自己家的那个还要大。
“住在周围的都是长老们,晚上安静一点,不许吵闹。”
“是。”
这是十代第一次听父亲以外的人提及长老。这在家族中似乎是个隐秘的话题。十代内心不禁紧张起来。
也许是因为十代很听话,叔父松了一口气。
“明天早上就带你去见长老。今天先睡吧。”
他说完,留下十代一个人走掉了。
到了第二天,十代被叔父领到了附近的一个大房间。这个房间大概有二十坪那么大——太大了,十代也说不好。房间四周的墙壁上挂满了长长的卷轴,正对门的那面墙前摆着一副巨大的屏风,画的是一只巨大的狼在与三头的魔物战斗。也许那就是臯月,十代模模糊糊地想。两侧的墙前各摆放着一列长脚的烛台,是这个昏暗的空间里唯一的光源。六名老者坐在屏风前,看起来是在等着他们。叔父带着他在老者们面前坐下。
“我把能成为‘媒介’的那孩子领来了。”
叔父说完,深深地躬下身去,连头也不敢抬。听到他的声音,其中一名老者动了动。
“我等‘游城’一族的子嗣哟,愿意为了荣耀我族而献上自己的命运吗?”
这是在问我吧,十代想。虽然不明白老者所说的“命运”是什么,他还是乖乖回答。
“我愿意。”
“很好。”老者点点头,“仲九,你可以退下了。十代,你过来吧。”
叔父依言走掉了。十代站起身,走到说话的那名老者面前。老者们都站起身来,围着十代站成一个圈。还是那名老者开口了。
“把衣服脱掉。”
“哎?”
这个出乎意料的命令让十代愣住了。他看着老者,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然而老者又说了一遍。
“把你身上的衣服脱掉。”
十代只好乖乖照做。他把上衣垮下来,露出胸口和背上的肌肤的时候,老者们纷纷发出感叹。
“哦哦。”
“真是可爱呀。”
“这么细嫩的皮肤。”
“才刚刚开始发育吧。”
他们沙哑而冰冷的声音像蛇一样爬过十代的身体,令他打了个冷颤。待他脱完之后,发出命令的那名老者问道。
“你听说过臯月吗?”
他想起倒映在镜中的巨狼。
“守护家族的神兽?”
老者点点头,指向身后的屏风。
“就是那一只。”
果然吗,十代心想。
“虽然是守护家族的神兽,但它已经有百余年未曾现身了。现在要举行的这个仪式,就是为了要让神兽再度降临,庇佑我们一族。这对全族来说都是极为重要的事情,游城一族能不能再次成为四大家族之首,全都在此一举了。过程可能会有点痛苦,你要忍耐。”
“是。”
“刚刚开始,就先从最基础的来吧。把右手伸出来。”
老者在他平坦的手背上,用毛笔沾着某种鲜红色的液体写下了一个符文。
“今天就先这样。慢慢来,你会习惯的。”
十代不明所以地看着手背上的符文。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他想。
到了那天半夜,十代才知道自己错了。符咒的颜色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深红色,覆盖着的部分突然像被火烧般地疼痛起来,痛得十代直咬牙。为了减轻痛楚,他狠命地掐着手腕。
在一片黑暗中,符咒的纹路发着微微的红光。
“好疼……”
他低声呻吟着,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眼泪不争气地从眼角不停地滚落。
这就是那位老者所说的,献上命运的意思吗?
八、预兆
“不要!”
母亲发出恐怖的尖叫声,从他身边逃开去。他想伸出手,却发现身体沉重得无法动弹。
“快逃!”
父亲冲过来抱住了母亲。两个人转身背向他,匆匆地向更远的地方逃去。他们的背影很快就被巨大的红色火焰吞噬了。在他四周,木制的横梁在火场中七横八落地倒塌下来。
十代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他还睡在自己的房里,四周是无声的黑暗。已经爬到背部的符咒灼烧着他的皮肤。
也许是因为这份痛楚才做噩梦的吧,十代自我安慰着。
周末回家的时候,十代什么也没对父母说起。叔父已经叮嘱过他不要多嘴,说这只能给家人带来麻烦。想起最近常做的那个噩梦,十代选择了相信叔父。
洗澡的时候,父亲看见了他身上的符咒。
“用人的身体作为符咒的承载物吗……这可是禁书呀。”
父亲说着叹了一口气。母亲听见了,急急地问:“怎么?是对十代有什么不好的吗?”
“谁知道长老们怎么想的……既然是长老们同意了的,就算是禁术也应该没有关系吧。十代,你有觉得有什么不舒服吗?”
十代摇摇头。
“有什么不丢的就要和爸爸妈妈说,我们永远都是站在你这边的。”
十代点点头。
随着符咒逐渐印满了大半个身体,十代也渐渐习惯了半夜在痛苦和噩梦中醒来这件事了。
“等仪式结束时,符咒就会消失了。到那个时候,守护我们一族的神兽就会降临在你身上。那可是巨大的力量。有了这份力量,我们一族就能再度繁荣昌盛。你被选中作为神兽的依附对象,应该感到光荣才是。好好努力吧,这也是为了你的家人。”
叔父是这么说的。十代其实也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权利。但是一想到能够见到镜中的白狼,他的内心还是稍微有一点高兴的。
自那天晚上之后,十代便没有再听见过臯月的声音了。如果能问问它的话,说不定能减轻自己的痛苦呢?十代内心默默地祈祷着。终于,在仪式开始前一个星期的那天夜里,十代又听见了那个声音。
“臯月,臯月!”
他叫着对方的名字,光着脚在走廊里奔跑着寻找可以照出神兽的镜子,也不去想会不会惊动什么人。地板上冰冷的触感带着一股子绝望的气息侵袭进来,令他止不住地颤抖。他跑过两个长长的走道,又拐了两个弯,才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一面立着的大镜子。映在镜中的白狼的身影,不知为何有点模糊。
“十代……”
皐月微弱地呼唤着他,似乎很痛苦。十代隐约察觉了有什么不太一样,却无暇去问。他焦急地说。
“皐月,你听我说!再过一个星期我们就能在一起了!他们说要用我的身体,举行召唤你的仪式!”
“不对,十代。”白狼虚弱地回答。“那不是用来召唤我的仪式。那是用来控制我的。”
九、灾难
那是一轮让人无法忘怀的明月。
月光从头顶正上方的天井里倾泻而下,洒在四周的器物上反映出朦胧的光亮。一句曾经学过的话突然闯入十代的脑海里,“月光如水”。那说的应该就是眼前这样的景色吧?
“真美啊。”
他轻声自语道。站在身边的老者似乎注意到了他的动静,低下头来询问道:“怎么了?”
然而他却像是没听见般,只是痴痴地盯着正当空的月亮。
身下的石台在午夜渗出冰凉的寒意,贴着裸露的背肌反倒减轻了烧灼的痛楚。在这片恼人的痛楚中,月亮竟然显得如此安静,这令十代感到吃惊。也许对于照见了古今四海的圆月来说,他正在经历的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这个想法让十代好过了些。
“快点结束吧。”
这次老者听清了他的话,柔声回应道。
“很快就会结束了,放心吧。”
十代知道这只是安慰。在皐月告诉他真相之后,他也尝试过逃跑。他原本以为自己在大宅内还是自由的,此时才明白这种想法有多天真。刚走出大宅的门,他就被人拦住了。
“没有族长的许可,你不能离开这栋宅子。请回去吧。”
那之后叔父立刻就找他谈话了。
“你想给父母亲惹麻烦吗?”
十代摇摇头。
“那就好。做个乖孩子,大家都会高兴的。”
叔父面无表情地说。
“只有最后一个星期了,我可不希望出什么差错。你就忍耐一下,呆在房间里吧,也别在宅子里走动了。”
换句话说,他被关起来了。十代想起皐月的话。
“……如果神兽不希望我们举行仪式的话该怎么办?”
这句话让叔父吃了一惊。他盯着十代,像从没见过一般打量着他,看得十代心里直发毛。叔父看了他老半天才说。
“怎么可能呢?那可是守护一族的神兽,只要是为了家族的兴盛,不管是怎样的要求它都会答应的。我知道你很痛苦,但是你要知道,痛苦伴随着荣耀。成功让神兽降临之后,作为媒介的你就是神子了,你想想看,你的兄弟姐妹们该有多羡慕啊!”
不对,皐月说的不是这样的。十代捏紧了拳头,最后还是选择住了嘴。
“开始吧。”
站在他身边的老者沉声宣告道,打断了他的回忆。他侧过头去,看到叔父带着全族的人们低着头跪坐在大堂里,他的父母也在其中。除了天井里的月光,大堂两侧还各排着一排长脚烛台,在月光照不到的黑暗空间里摇曳着昏黄的光线。十代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其实已经死了,他们是在给他送葬——耳边响起了老者们的声音,是在念诵某种他不明白的咒文。诵咒的声音在大堂里飘荡,混合着干涸的气息。过了一会儿,有一位老者将手放在他的左手背的符咒上。
这就像是一个信号。从被碰触的地方开始,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更加剧烈的疼痛在唱诵声中迅速蔓延至全身,纹在身上的符咒像是烧起来了一般,炙烤着他的神经。十代忍不住放声大叫起来。
“啊——————!!!”
视野里变得一片空白。耳边似乎有什么在轰隆隆作响,烦扰得头脑快要裂开了一般地疼。他的意思漂浮起来,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身处何方。
“哪怕只有一支血脉能活下来也好……”
皐月曾经对他说过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那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会死吗?
对了,皐月。十代在朦胧中响起了曾和自己说过话的神兽。皐月的话,也许能有什么办法也不一定。可是它现在在哪儿呢?
“不要!”
母亲的尖叫声划过他的脑海,令他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视野逐渐变得清晰——巨大的白狼自空中一跃而下,咬住了站在他身边的一个老者的头。
皐,月。他无声地呼唤着。白狼就在身边,他却连动一下都做不到。身体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完全不听使唤。
这到底是怎么了?
“快逃!”
是父亲的声音。十代偏过头去,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火海。这个景象他在那个困扰他的噩梦里看过许多次——惊叫、哭泣、四散逃窜的族人,弃他而去的父母,吞没一切的火焰——
原来,原来是这样啊。
他再度望向天空。四周逐渐安静下来,哀鸣声、呼喊声都停息了,只有火焰灼烧木材发出的噼啪声。白狼在火海中找寻着猎物,然而那些侥幸逃过它的利齿的人也早已葬身在熊熊烈火之中。头顶之上,高悬的明月依旧安静无声。折磨着他的痛楚也停止了,但他却意外地连一动也不想动。
就只剩下我了。
这样就真的结束了,他朦朦胧胧地想。白狼自火海中一跃而上,伏在他的身体上,朝他低下头来,
十代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