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青龙》祝灵

3、第二章

　　又过一两日，元昭应依依不舍送走了师父等人。沐绍青带着伤去送行，回来的时候问皇帝：“你是否把我给的簪子送了人？”

　　元昭应脸一红，说：“是啊。。”其实他想说，我是特别喜欢它才送出去的，可是看看青龙那表情，也不敢说出口。

　　沐绍青道：“那是给你的，你送给他人，并没太大用途。”

　　元昭应不情愿地应道：“知道了。”

　　然后他瞟了一眼青龙的脸色，拖住他的胳膊，小心翼翼地笑着说：“沐先生，去看我练功吧，小师叔刚教我一招新的，我演给你看。”

　　元昭应兴致勃勃演剑，他看过陆清羽教他的，就自以为自己也拉风得不得了。沐绍青看了看，然后拿木棍敲他的关节：“架子扎得不稳，骨头又松得不行。你在青城山呆了几年，究竟有没有好好练过？”

　　元昭应被浇了瓢冷水，收回手势，很不服气：“师父还夸我练得不错。”

　　沐绍青收回棍子，说道：“差强人意而已。倘使完全不行，也还罢了，省的妄自托大。最忌这样不上不下，有三分的力，就自以为能顶天立地。你们凡人，若非资超凡，武艺就算练到极致也有限，还不如在别的事上多用些功。再者你是皇帝，身边怎样也不会缺了人护卫，我叫你晨昏练习，不是要你飞升成仙，不过是让你强身健体之意，你也毋须在此道上多钻牛角尖。”

　　元昭应把剑插还鞘里，小声嘟哝：“神仙我也见过，你们不是凡人又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会在天上飞，会放符放闪电么？”他有些懊恼地想：其实我知道，你心里是不是根本瞧不起凡人，你在这里说要扶持我，其实跟我养一条狗叫阿黄差不多，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回事呢。

　　他想了想，又说：“其实神仙也好龙也好，不过是比之我们凡人厉害一点，遇到更厉害的魔族，还有威风没有？我听说那时跟你在一起的那个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那个厉害的皇帝，对上那么厉害的大魔王，仍然毫不退却，奋勇向前，十数万魔军就此了账……””

　　听他说完，沐绍青愣了半晌，哭笑不得。后人述史总会多些美化，以一成十，就成了现在这副样子。而后他叹气道：“我告诉你，其一，了账的不是魔军，而就是你…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

　　元昭应摸了摸头，道：“这我也知道，但我的先祖他还是很了不起。当然你也很厉害，但是你是神龙，我先祖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所以我更佩服他。而且要不是我很了不起的先祖向你托付，你也不会照应他的儿子以及我们，不是么？”

　　他说话的时候，天色正暗了，惟剩被云霞掩住的一缕阳光透进窗来。那光线映着陈旧的练功房中浮起的微尘，明灭幽暗，折射出许多光景，如一浮穿透了时空的梦。

　　沐绍青望着那微暝的梦境，就好像望过了数百年的时光，飘扬的袖角在向晚的风里轻轻地动。

　　元昭应看到他静默了半晌，而后说：“或许别人看来是了不起，但其实也只是没什么本事，却以为自己厉害，所以才不管遇到什么都不后退。若硬要说是勇敢，也许可以，但倒真的还不如说是因为脸皮太厚。”

　　这一番轻描淡写的言语，实在跟史书里写的大大不同，听得元昭应很迷惑。他望着沐绍青的表情，磨娑着手里的剑柄，迷惑了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扯一扯他的袖子，说：“喂，你是在伤心吗？别这样啊，死都死了几百年了……”

　　也许是时间地点都碰了巧，青龙闭上双目，像是忘了身边还有人，却兜兜转转又回到那里。似乎像是数百年前的某一天，他正闭目躺在床上休息，突然有人推门进来，轻手轻脚地。

　　那人蹲下来小心翼翼凑到他近前，抱上他的双肩，温和熟悉的气息蹭在他的耳边，有些痒，还故意动来动去。他便继续装着睡着，也不理他。那人蹲了半天，他就是没什么反应，那个人便悠悠地叹气：“哎，我知道你听得见，小青，我想来想去，都觉得划不来。凭什么我是凭自己的本事，才能搞到你，同我订那万世契约——但凭什么我的子孙后代不花一毛，也能沾了我的光去？”

　　他没睁眼，但是没忍住，开口说了一句：“你那也算本事？”

　　那人继续装腔作势地叹气：“我不管，你看我从来不随便使唤你，凡事赔着小心，可是我要一死了，我儿子就能凭他老子定的契约，把你呼来喝去的，难道我就不能觉得心里不甘么。”

　　他还是没睁眼，只是答道：“你跟我做了契约，会活很久，不会那么快就死。”

　　那人“哦”了一声，不过声音里还是透着沉重。他又软磨硬泡，非得缠着他答应：“我还是不怎么甘心，所以趁着我现在还能使唤得动你，你要跟我下个保证。”

　　他问：“什么保证？”

　　“保证除了我之外你不会再答应谁的契约，更不会听我儿子孙子……不管什么乱七八糟的，反正除了我以外任何一个人的话，都不可以听。就算道理上你应该听，也不能听。明白吧？”

　　“……”

　　他不答话，所以他推他：“喂，就算我这么说，也还是有效咯？”

　　他躺在床上，无奈地在心里叹了口气。只得说：“……有效。不过本来这契约也只是对你一个人有效，对你的子孙，不过是血脉相承的缘故，才必须给几分面子。”

　　至于主仆契约中命令，其实也分为几种，若只是平常的吩咐，倘使觉得不高兴照办也可以想法绕开；但若是郑重其事的要求，就算不以为然也必须履行——但如他小气地要求他不得听他儿子的话云云；而倘若是最强硬的命令语气，那么就算是极度反感，也须得去做，这就是青龙被凡人叫出真名，为他控制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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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陷在回忆里，如同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棉絮，却感到身边的少年一个劲地扯他：“别再难过了，别难过呀。我父皇死了，我伤心难过了好几天，现在也好了。因为母后说父皇死了我就是男子汉大丈夫，连她也要靠我，所以我要自己撑起一片天，你说我是不是很男子汉？”

　　他省过神来，望着元昭像是懂了点事的脸，笑了一笑，说：“你是。对了，我还得告诉你一件事，你那个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其实从来并没有托付我照应他的子孙。”

　　如许多百姓和历年来有志奋发的皇家宗室子弟一样，元昭应很尊敬也很崇拜那个为国捐躯的伟大的先祖皇帝，所以沐绍青像是随口说的那些事，令他很幻灭很受打击。

　　“先生，书上明明不是这么写的，书上都说天子要以德孝法仁治国，而烈帝堪为后世之楷模典范，可你竟说他花心，皮厚，又不正经……究竟是先生说错了，还是书上说错了？若他真是那样的人，又怎能当皇帝？”

　　沐绍青瞅了一眼激动不已的元昭应，唇角却不知怎地浮现出一丝笑意，他温言道：“这有什么。你现在不也一样么？不也当了皇帝？”

　　元昭应的脸腾地一下红起，有些不自在。我花心不正经？这个这个，青龙君居然如此说，他想起师父似乎也这样说过。

　　那一次师父心情甚好，抓着他们算命，结果给他排了半天命盘后，神色变得凝重：“小昭啊，我看你命格挺好，四柱齐全，紫薇相映，又有天魁在命宫，一生有贵人相助，甚至于说不定还会做皇帝啊，只是……”

　　小师叔陆清羽在旁边观看，好奇地插嘴问：“只是什么？”

　　师父又叹一口气，凝重地说：“只是小昭啊，你看来就是一桃花遍地又不正经的命。”

　　元昭应一吓，问：“师父，现在是六月，哪里有什么桃花？”

　　师父高深莫测地把拂尘甩到肩后，又高深莫测地说：“——现在说，你也不懂。唉，”师父的指节不轻不重敲上元昭的头：“别的也不能多说，为师现在先将你敲打一番，望你以后记得凡事瞻前顾后，三思后行。”

　　他半懂不懂地哦了一声，以示答应，小师叔也跟着他一起若有所思地点头。元昭应瞧瞧小师叔的脸，觉得白净动人，心里不胜喜欢，于是趁着师父站在眼前，大胆地摸了一把。他在心里乐呵呵地窃笑，抓紧机会献宝地向师父说：“师父，你看小师叔的脸，粉得像桃子，嫩得像桃花瓣，师父你说他的桃花运怎么样？”

　　陆清羽面露不悦之色，想把他甩开，师父哑然失笑，拂尘抱入怀中，摸摸陆清羽的头，然后道：“你师叔是清心修仙之人，不出多少年必臻仙道，操心这些东西，徒浪费时间而已。”

　　元昭继续不死心地问：“那我呢？我能成仙么？”

　　师父叹气：“你？”然后把被他紧紧攥在手里的陆清羽解救出来，无奈地说：“你年纪小小就这么多坏心思，当然是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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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沐绍青问：“陛下发呆，在想什么？”

　　元昭猛然吞了口口水，面红耳燥地否认：“不，没想什么。”

　　“没想什么，怎么想得口水都淌出来了？饿了？”沐绍青不在意地瞟了他一眼。“罢了，今日就到这里了，用膳去吧。”

　　回到寝宫，还未吩咐下御膳房，就听闻有人传报：“太后驾到。”

　　太后下了銮驾，见到沐绍青，娇羞款款地施了一礼。这位太后是元昭应生母，时年四十多岁只育有一子，在先皇那里又并不太招恩宠，所以待人接物十分谨小慎微。

　　太后以及宫眷本不方便见外客，但沐绍青身份超然因此并无此顾忌，元昭应向母后见礼过后，太后道：“皇上公务事忙，是否还有奏章要处理？”

　　元昭应迟疑地“呃”了一声，方反应过来道：“是的，那儿臣要去一下上书房，先失陪了，请母后和沐先生好谈。”

　　他走过沐绍青身边，然后回头同情地望着他，小声道：“嗳，你的伤还痛不痛，要不要紧？我母后最近异常地啰嗦唠叨，要扯上家常，只怕一两个时辰也完不了，不然我一会儿就过来看看？我担心你撑不住。”

　　沐绍青只睨了他一眼：“你专心去看一点书，然后等着吃饭便罢了。”元昭应只得悻悻而去。

　　太后扶着椅子款款地坐下，而后头一低，扭起玉帕，长长地叹气：“唉，哀家和皇上，孤儿寡母，若不是青龙神君慈和好善，顾念旧情……”

　　太后絮絮叨叨地说了许久，弯来绕去，含含蓄蓄，只望沐绍青能答应执一场契约之礼，就如同当初和烈帝一样，明正主仆名分。她一心为儿子着想，觉得仅有这样，儿子的皇帝才能做得更有保障，不然沐绍青要是哪里被侍候的不顺心，一个抽身而走，他们就又会恢复成上下不靠，有如水上飘萍。

　　沐绍青彬彬有礼地答道：“不管是做人，还是做皇帝，都要看他自己造化，我其实帮不上什么。”

　　元昭应那时在书房呆了一会，觉得时间差不多，却已经凑过来，扒在门帘后边往里看。他过来时，正好听到沐绍青说不愿跟他有什么瓜葛。

　　他站在当处，握着帘子的手也忘了放下来，就那样呆了片刻。

　　又过了半天，他这才走过去，在旁边咳了一声。太后只得注意他，然后匆匆收尾，起驾回宫。沐绍青低头来问他：“书这么快就看完了？”

　　他嗳了一声，有些意兴阑珊地说：“我只不过是担心先生你的伤势，不利于久坐。”

　　说完这句话，也就自己走了。

　　也对，青龙神君图得是什么，凭什么照顾自己？若他不做这个皇帝，也还会有别人做，那时候被他庇佑的就会是其他人。

　　他很失望，只是除了失望，也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离他远一点，免得更难过。

　　沐绍青不消多久就发觉小皇帝有意疏远了自己。他并不深究其原因，仍然如常督导他的学业政事，其余则不动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