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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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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昭应愁眉苦脸地杵着朱笔,伏在案上,绞尽脑汁也写不出一个字来。
炉中缓缓流淌出檀木混着冰片的香气,满室薰然。沐绍青负手站在他身后,问:“怎么,拟一个把你四哥发配去守皇陵的诏子也这样难么?”
元昭应扭扭捏捏又磨了半天,终于把笔一扔,坦白说:“朕不会。”
沐绍青皱了皱眉。“日常为你秉笔制诏的太监与官员呢?”
元昭应向后摊在龙椅上,老老实实地回答:“朕,同他们不是很熟。”
沐绍青眸中似有什么东西流过,明明暗暗地闪了闪,而后他低头叹了口气,将元昭应从椅上扯起来,握住他的右手,在黄丝绫上朱笔而书:“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上天好生恶不仁者……先皇四子因逆天道不自安分发配皇陵素修祖宗训令朝夕不忘……”
元昭应端坐在沐绍青膝上,瞪大眼看“自己”所拟第一道诏书,沐绍青将玉玺放入他手中,和声道:“在这中间印上。”又问:“字都认得么?”
元昭应摸了摸鼻子,哼了一声“认识”,就拿着国宝玉玺重重往诏书上压。
而后他想起什么,回头望向沐绍青:“对了,朕来是想麻烦青龙君您下个雨,北方旱了三年,再不下雨,死的人就更多了。”
沐绍青紧觑那小皇帝虽力图端着架子,但仍未脱了稚气的眼神,那双眼黑亮且清澈,从里头,其实看不出以前熟悉的半分影子。
于是他别过脸去,道:“陛下慈德感人,天亦哀矜,只是不应天时而布雨仍是逆天之事……布些小雨我并非不能,但若要广泽北方七州四省,恐怕还须得去向我朋友讨个人情。”他将元昭应抱起,步上甲板,狂风鼓起袍袖,青色神龙带着皇帝,冲进狂风骤浪中。
二人来到龙族西渊某一处穷山黑水之间。沐绍青告诉元昭应,这里是关押罪龙玄冥君之地。元昭应闻言,声音抖了一抖:“罪龙?”
青龙略微点头:“亦是吾提到的那个朋友。”
他一手牵着元昭应,一手拿了钥匙去打开那千年冰锁。元昭应紧紧握住他的手,走在坎坷潮湿的岩石路面上,左右打量。
忽然听见一阵洪亮豪迈的笑声回荡在阴暗湿仄的山谷里:“哈哈哈,青韶,你总算又来了,百年未见,过的还好?可还像以前一样,天天在青莲台面壁?”
元昭应仰头去看,发现不知何时,他面前已多了名一袭玄黑长衣,神色飞扬的男子。沐绍青听到那男人的称呼,嘴角微微动了动,却仍不动声色地有礼对答:“吾很好,望玄冥君也别来无恙。”
元昭应望着那男人英挺锋利的眉角与轮廓,如海浪一样恣意飞扬的黑色长发,看他负手在背,自信洋洋。元昭应胸中咯噔了一下,突然觉得这场景有些似曾相识,就好像许多年前,曾在哪里见过相似情形。他又抬头望了一眼沐绍青,便小心翼翼向他这边更贴近一些。
沐绍青道:“吾又有事劳烦玄冥君了。若你肯帮这个忙,事完之后,我可许你三天自由,此三天之内,你要干什么,皆听自愿,若有责咎,由我承担。”
“三天?好像有些少啊……”那男人摸了摸下巴,似在讨还价钱,眼里却带着笑意。
沐绍青垂下眼帘:“却也不能更多了。”
“哈,”那男人一合手掌,“那就成交!”
黑龙出狱以后,全国立即普降甘露,万物苏生,干涸的河床也重见虾鱼。东西南北中五色神龙,北方黑龙玄冥君御水,浩荡澎湃,挥洒自然。
行雨之后,玄冥君向沐绍青拱一拱手,道:“这边就交给你了,时间不多,我要快些去找他,唉,也不知他还住不住在那处。”
沐绍青颔首道:“嗯,你快去罢。”
玄冥君向前走了两步,忽然又回头,盯着沐绍青,目光里流淌着歉意:“对不住,还了个小礼,却又欠你一条大情……有些忙我也帮不上,你,自己小心些罢。”
青龙站在海角,望着腾云而去的黑龙的身影,胸中微微有些惆怅。身旁却还有一个半大少年,扯着他的袖子不住问:“那条黑龙大叔要去找的人是谁?”
沐绍青侧过头,说:“那是……”想一想,却又不知如何形容,只得说:“是他的好友。”
元昭应若有所思地点一点头。又抬头,望着他问:“青龙君,难道你并非他的好友么?”
沐绍青有些哭笑不得,道:“这两种,有些不同……我跟他,是普通朋友,而他去见的那个朋友,却是格外,特别的人……”
少年像是明白地点了点头,却不依不饶地继续问:“那么青龙君,你也有那种好友么?”
沐绍青被他问得怔然了片刻,然后低声道:“不,我没有。”即使定要说有的话,眼前这个少年内里的灵魂在四百多年前的宿主,也不能算是他的朋友,而是他的主人。
元昭应懵懂恍然,也完全想不通,自己怎会突然从一个不被人待见的倒霉皇帝骤然变得有了很强大的支援。母后只告诫他,一定要孝敬沐青君,要讨他的喜欢,就跟当初拜入青城山让陆霞真人做靠山,是一样的道理。
太后说,青龙与本朝有莫大的渊源,曾受先祖烈帝所托照拂他的后代子孙,四百年前与魔界大战之后,也多亏了青龙留在人间复兴河山,辅佐幼帝,否则江山还不知落入了谁手。
太后拉着元昭应的手,又对他说,要比孝敬母后更孝敬沐青君,因为他的确是国朝开天辟地最真格的靠山……皇上你就算把他视为己父。。。乃至己祖也不为过。
元昭应向母亲点点头,说朕知道了,朕跟那个青龙君相处的颇好,青龙君貌似也难得地看朕顺眼,母亲不必担忧。
沐绍青也真的如他父亲或师傅一般,留在他身边,督导他学业与政策。清晨初到卯时则一定被叫起,用早膳及晨练,去太后处请安,而后处理政事,会见臣子。其实大部分的奏章公文,都是沐绍青替他批了,而十二岁的元昭应泰半时间都是被逼着,读书读书再读书。在读得相当困苦之际,他也曾试过向青龙商讨,以争取闲暇玩乐的机会,然而沐绍青却只瞟他一眼,甚至并不放下手中的奏折书册,然后淡淡地说:“年轻的时候正应当踏实用功,稳定心性,日后才不会急躁虚浮,自以为是。你越是想去玩,就越得憋着。”
元昭应便很郁闷。如此日复一日,夏去秋来,槐花谢了银杏黄,转眼就冬至。元旦大朝会就要来了,宫中上下热闹忙碌一团,因为这是新皇登基后第一个新年,数年内乱兵戈消止,荒旱之后重降甘霖,大家都很欢喜。
元昭应也开始欢喜,因为依照惯例,青城派会派人来参加朝会,他担心来的不是师父,还特意修书过去表达了一下拳拳向往之意,当然亦不忘热切地希望了小师叔务必也要来看望他。
写帖子的时候,沐绍青问:“你师父叫做陆霞真人?”
元昭应点点头,嗯了一声,又说:“除了母后和师父以外,朕就遇见你对我最好,呵呵。”其实他觉得陆霞为人随和宽宏,比起沐绍青的严肃要好得多了,不过这种腹诽最好还是埋藏心间,毕竟靠山,轻易得罪不得。
沐绍青却毫不为他的奉承所动,只淡然地说:“等你将来长为明君,自然也会拥有心腹忠臣,倒时别人就不会看扁你,也不会再欺负你了。”
元昭应脸上还挂着笑,心里却哼了一声,唉,不晓得老子是在拍马屁啊。。。
沐绍青查看了一下新年行事历,然后点着一溜日子向元昭应道:“过几日我有事将会离开,正好你师父他们会来,在我不在之时,你可款留你师父多盘桓一些时候,有他们在,你的安全也好放心些。”
元昭应好奇地问:“先生,你要去干什么?过年了,大家一块儿在一起不好么?”
沐绍青微垂下双目,只道:“过年也得回去结清旧账。你勿须担心,我会将你身周一应安置好,即便我不在,也万没有人敢来加害你。”
元昭应有些无可奈何地失望,不过这失望没过几天,就被更大的高兴代替了。
师父果真不负元昭应所望,带了他儿时的玩伴来京城。元昭应远远看见从小一同长大的小师叔,不顾辈分和自己此时的地位,大喊一声:“小羽!”就挣脱身边的太监扑了过去。
陆清羽年纪虽小,但辈分长,比较稳重,被人硬梆梆撞了一下又熊抱住,只皱着眉头揉了揉鼻子,把他推开。旁边师父呵呵笑着说:“小昭,你在信中不是说自己勤勉刻苦学做皇帝,怎么看来还是没长进?不过幸好你现在确实是皇帝,不然清羽肯定狠狠揍你了。”
元昭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向师父请过安就拉着陆清羽的手跑去参观他的皇宫和花园。正值隆冬,御花园中除了几株芦草也没什么好看的,元昭应带陆清羽逛他的寝殿,在枕头下翻出一盒水晶桂花糕,分给陆清羽吃,说:“宫里有许多好吃的,可惜平时我都被管得很严,不准乱吃,说是会坏牙。你看,这一盒桂花糕还是我前天偷偷给你藏的~”
陆清羽接过糕点,咬了一小口,觉得不错,坐下来慢慢地吃。元昭应笑眯眯看着他,觉得非常高兴。可是他自己并不爱吃这类玩意儿,在旁边有些嫌无聊,左看右看,又在床头抓起一对水晶鸽子,想送给陆清羽,眼角却瞥到床头上的另一件东西。
是有一次他晨起练武摔了一跤后,沐绍青拿来替他固定头发的木簪。那木簮形状极其质朴,却别有一种不同的幽然香气,即使在宫中见过珍宝累多,他也觉得那一只木簮非常特别,所以放在床头,果真如此做之后,他连睡觉都比以往更沉一些。
于是他放下水晶鸽子,捧起木簮,递到陆清羽面前:“小羽,这个送给你。”
陆清羽双手接过来,不由眯起双眼闻了一闻,闻了一闻之后,他却又蹙起眉仔细端详,瞧了半天,他忽然说:“我不能收,这是个宝贝。”
元昭应很奇怪:“什么宝贝?看起来倒是普普通通的,只是我觉得很好。”
陆清羽把糕点盒子一推,站起来,拉着元昭应说:“走,我们拿给师兄看看去。”
他们把簪子举到正在和国师谈天的陆霞真人面前,陆霞拿起看了看,笑道:“这可真是个宝贝。这是西渊玉仑山上才长的明谷珀木,千年一收,凡人罕难寻见。这物珍贵之处在于本身蕴含一千年的仙灵法术,有高人加持之后,即可随心化作兵刃,又可护身格挡恶灵——这种天然的宝贝,连师父也很难搞到,一定是青龙君送你的,小昭你真好命。”
元昭应瞪大眼睛听完,啧啧道:“这么厉害?那我就送给师叔咯,给他增加法力。”
陆清羽立即摆手:“这样东西太贵重,我不要。”
陆霞笑了笑,又上下瞅了瞅元昭应,道:“其实也没什么,他从头到脚这样的宝贝还不知有多少,清羽你就当捡了个便宜——小昭却也没甚么损失。”而后他翘着腿,又叹道:“我总听说龙族那边奇珍异宝不少,如今把徒儿你从头到脚一看,才知道此言不虚,你自己是看不出来罢——唉,浑身上下插得跟个糖葫芦串子似得,看得为师心痒痒,真想摘收几个去。”
元昭应脸一红,伸手递给陆霞:“师父看上了什么就拿吧。”他心里又有些新奇,心想青龙君对自己实在慷慨大方。
然而就又有些惆怅起来,想起沐绍青已走了两日,难怪他总觉得身边是空荡荡的,尤其是在看到那一摞胜高高的奏折后头,没有他熟悉的身影时,感觉更甚。他已经习惯,从睁开眼到就寝之前,只要一回头,就能看到那人,如今寻不到了,还真有些寂寞。
不晓得他离开,是不是因为龙族也要过年?
大年初一,皇上犒赏文武百官,宴见外客,自己收到三个红包:分别是太后的,师父的,外加小师叔也给了一个。然而一直等到晚上就寝,青龙却还是没回来,自然也没有红包。
皇帝累了一天,寂寞地被宫人迎送到龙榻之上,除了龙鞋,脱了龙袍,掖好龙被,熄了龙烛。他撑着眼皮,向黑漆漆的窗外望了一会,风儿却纹丝不动。
后来元昭应就睡了过去,也不知睡过多久,想是半夜三更吧,他突然睁开眼,望见屋外有小雨轻轻敲打着窗,流动的风里也带上几分湿气。他掀开厚厚的被子半撑起身想要下床,却看到一个人影,映着窗外的月色,出现在了眼前。
那人看见他醒来,也愣了一愣,轻声问:“吓着你了么?”
元昭应趿上鞋跑过去,拉住那人的手,然后他才发现,月色下那人的脸,苍白之至,就连身形也好像摇摇欲坠似的。他嗓子涩了涩,喊道:“沐先生……”觉得手心里那手的温度凉的沁人。他怎么了?
元昭应的心一下沉到谷底,跟抛了锚似的。他捏着他的手,问:“你怎么了?怎么了?”声音微微有些发颤。
青龙伸手来摸摸他的头:“我没事,只是回来了顺过来看看你。”
元昭应那口气还悬着,心里念,没事就好。青龙只手扶住桌沿,道:“你回去睡罢,明早再过去见我。”
元昭应看他很难受的样子,于是拖住他的胳膊,把他往自己床榻那边带:“你别回去了,就跟我睡罢,我这边暖和得很。”
从第一次被他在箭雨中救起,到日后他指点他为政之道与武艺,他从来只道青龙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现在见他这样,心中不知有多难过,却也一时想不起别的,只把他推到自己床上往被子里塞,青龙推不过他,解了外袍,脱了外袍,中衣上露出斑斑的血迹,元昭应僵在那里问:“这……这是什么……”
青龙叹口气,安抚他:“不用怕,新年算旧账,算过就已经没事了。”
他把少年拢进怀中,拉上被子,解释道:“没什么大事,我只是因为私纵囚徒,逆势行雨,被拔了几片鳞,休养一段时间,也就好了。你不用太担心。”
少年紧贴着保护者的身体,微微地有些战栗。他伸出胳膊,绕过对方的腰,用指尖碰触像是受伤的地方,自己抽着凉气。“痛么?摸摸就不痛了……”
青龙合上双目,身子一动不动地,眼角却流露出一些温柔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