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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归家 ...

  •   沈今鹤咬着唇,狭小的空间里反复回荡着沉闷的响声,和袅袅的线香一起包围着她。
      她跪得膝盖都发麻,却无法起身,背上还承着一记记来自木棍的击打。
      那木棍很厚实,她在迎家法前还特意看了它一眼,用的上好木料,色泽甚至是温润的。
      但丝毫不影响它狠狠落下时带来的痛,袭击五脏六腑,全身经脉。
      “没良心的小畜生!”
      身后颤颤巍巍的声音升腾起,一股脑钻进她耳朵里。她用力眨眼,想拨开那层因为生理上的痛楚带来的水雾,看清面前的……列祖列宗。
      木牌上的名字是陌生的,一个一个看过去,都十分遥远。
      是啊,她是畜生。
      十八岁成年那一天才回到自己真正的家,跪在小祠堂里,被打得冷汗涔涔也不发一言。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拿着木棍的,是沈今鹤的外婆。
      十八年从没见过面的亲人,如今对第一次站到跟前的外孙女,竟是下了狠手。沈今鹤终是没忍住,右手颤颤地撑在地上,青筋尽凸,继续努力吞下喉头一声声呜咽。
      小祠堂只有她们两人,门外也许等了一群人,也许没有,从始至终安静得可怕。
      想到宴会被搅散那一刻,沈家人看她的眼神,沈今鹤想,就算有人会等在几步之遥的门外,目光也不会是让她徒生温暖的。
      无法开口喊一声外婆你别打了,这个称谓太陌生,咬在唇齿间都哽咽不发。沈今鹤甚至在痛到极致的时候,分神认真去想,自己跪在这里被鞭笞的理由。
      错的人,是她吗?
      藏在裤兜里的手机突然嗡嗡做声,响动不大,贴合着的那一块皮肤却因为这震动逐渐有了知觉,从麻木转为酥痒。
      沈今鹤木然低头,才记起自己这身黑色小纱裙里还穿了条牛仔短裤。
      她大概猜到了是谁的电话,却不敢接。垂着头,呼吸更缓了几分。
      狠厉的击打却突然停了下来,沈今鹤自余光里看见老太太蹲了下来,声音略显阴沉,“谁的电话?”
      “……不知道。”
      她欲盖弥彰着,声音都在抖。
      “接。”
      抬头,四目相对,沈今鹤看清楚了老人眼中的不慌不忙,自己的掩饰仿佛是一阵轻风而过,对她毫无毫无触动。面前的人似乎自始就这么冷硬,毫无裂隙,冷冷睨着自己。
      颤着手将手机摸出来,捏在掌心,沈今鹤在快速地一瞥里看见了来电人的名字。
      阿九。
      痛楚在那瞬间真实化,她眼角挂了许久的那滴泪终于掉落,砸在裙面上,似点了一滴墨。
      “拿来。”
      沈老太太重重扔下了木棍,砸在地上的声响和沈今鹤的剧烈心跳重合。
      她浑身一颤。
      踱步到沈今鹤面前,借着幽微的光俯视她,深陷眼窝的双瞳,和蜿蜒入鬓的皱纹,在昏黄一室里,有些可怖。
      摇摇头,沈今鹤下意识想挂断电话。
      老人已抢先一步拽到手中。沈老太太低头,看见屏幕上她备注的两个字,立刻从中咂摸出亲昵信任的意味。想也未想,扬手一巴掌扇了过去。
      “你倒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和贺家人混在一起,还推心置腹了是么?”
      喘着粗气的言语里是掩饰不住的怒火,沈今鹤低下头,长发掩住小半张又痛又热的脸,无法出言辩解。
      “喂……”
      然而老太太竟然接起了电话。听到那头熟悉的声音,沈今鹤一瞬猛然抬起头,望向沈老太太的眼中带了几分乞求,含着热烫的泪。
      两人四目相对,沈老太太举着手机,蹲在沈今鹤面前,一点点加大了音量。
      于是她听到了外头的风声、雨声,还有贺九渊平缓的询问,“十七?你还好吗?”
      自然没人回答。
      沈今鹤觉得哪里都被那风雨堵住了,胸口、鼻端、眼角。明明她进了祠堂这么久,所有的伤心都似山洪,被她强大的意志力分流泄走。却轻飘飘被贺九渊的话再度聚集,将她迎头湮灭,十分狼狈,甚至凄寒。
      ——不好啊,阿九,我很不好……背上好痛,火辣辣一片,我想是出血了,黏乎乎一片……这里太闷了,无法呼吸,全是香炉浓郁的味道……
      “十七,跟我回去吧。”
      她捂着嘴,任由眼泪倾流。终于舍得举手投降,垂着头哭得肆意。
      沈老太太看着肩头颤抖的沈今鹤,神情莫测,慢悠悠开口,“别想了,她既然回了我们沈家,就算过得再不如从前,那也是沈家的人。”
      贺九渊默了片刻,刚想说话,就听到那端一声彻底的响动。极大,而带着四分五裂的力道——大概是沈今鹤的手机沦为了沈老太太的出气筒。
      想到拨出这通电话的初衷,和眼前完全走远的坏结果。贺九渊悄无声息叹口气,他靠在车身,握着伞柄,抬眼望向了对面的房屋,三楼漆黑一片,唯独拐角处能看到些许亮光。
      十七应该就在那里。
      可他到底也没能最后一次再听到,来自于她的,有些软有些轻的声音。

      “阿九,走了?”
      风雨渐大,贺九渊能感觉到裤脚湿了个透,贴在皮肤上极为不适。他还穿着规整的衬衣西服,袖扣还是沈今鹤挑的那对。
      不过三五时辰,所有的事就全然变了样。
      他没动,盯着那处微弱的灯光,不知在想什么。
      左奕南不得不再度出声,替这漫天风雨提醒他,“阿九,该回去了,你……别忘了,家里的老太太还在等你。”
      这人还有勇气在他面前提始作俑者。
      贺九渊扭过头,双眼穿过雨帘,仍是透亮清寒的,“你先走,我今晚不回去。”
      “你打算在这站一晚?疯了吗?”左奕南觉得他多半不清醒,从驾驶座跳下,冲进贺九渊举着的黑色大伞下,企图面对面说服他,提高了音量,“别任性,那是人家的家事。”
      “家事?”
      “你别忘了,十七进贺家老宅那天起,我奶奶说的什么?”
      左奕南沉默,大概也觉得这番变数,对这个不过刚十八岁的女孩太曲折难挨了些,只能退一步,“那你也别忘了,老爷子留给你的,还没拿回来……不要意气用事……”
      “还是说,你对沈今鹤……”
      贺九渊不说话,眼光沉沉压下来,左奕南瞬间觉得难熬,只能堪堪别开头,躲开好友燃烧的视线。从生日宴上发生变故那一刻起,贺九渊就隐忍着怒气。
      他鲜少这般情绪可怖,左奕南在一旁看着只想躲闪,只能向后挪动半步,轻咳了声,“走不走?”
      “车钥匙给你,滚。”
      “……”
      几分钟后,左奕南和车一起消失。
      街道再度恢复寂静,后面是一排长椅,贺九渊走过去坐下,选择的位置正好能看见那道光亮。
      其实左奕南说错了,贺九渊知道————那不是喜欢,很难言明,却能支撑他毫无理由站在这里陪她一夜。
      如果沈今鹤愿意回去,他自然一路相护,共担风雨;如果沈今鹤自此和他不会再有朝夕相对的机会,就用这一夜谢她相伴的十一年。

      被丢到了拐角处的小房间,沈今鹤趴在床上,觉得头昏脑涨。沈老太太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几乎是掷地有声了。
      ——我不愿把你留在祠堂,怕脏了列祖列宗的眼。
      所以她到了这里,拐角处最不起眼又狭窄的房间,只带了个同样狭小的卫生间。纯白的床单和被子有些刺眼,旁边亮着一盏小台灯,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强撑着脱下黑色小纱裙,里面只剩一件白色背心和牛仔短裤。沈今鹤伸手去碰那件贺九渊为她挑选许久的晚礼服,翻过来查看,掌心顿时沾染上红色的血迹。
      她咬着唇,缓缓握紧了拳。也许今晚是真的没人管她了。
      即使还没到失血而亡的地步,却难以忽略那阵余痛。是真的痛啊,连着心一起,钝钝在耳膜处响着。
      又不由分说堵住了泪腺,兀自作威作福,拉扯着所有神经和肌肉。
      门突然被打开,她有些狼狈地扭过头,看见了半明半暗的地方站了一个男人。
      比少年多了几分成熟,比起男人又少了点世故。
      “你是谁?”
      她很平静地问,想知道是哪位沈家的亲人还留了三分良心,在凌晨时分来看望自己这个连喘息都费劲的罪人。
      “沈承明……”
      对方走到灯光洒下的范围内,沈今鹤终于看清那张脸。
      她在判断眼前人身份的同时,也留意到了对方逡巡的眼神,自上而下,没有她想象中的温情,更像是面对陌生入侵者的不信任。
      “我是你……哥哥。”
      沈承明斟酌了下,开口为她解惑,双眼定定看着她。
      眼前这个女孩子,十分瘦削。长发掩住了胸口,正折腾着自己带血的一双手,握紧后又松开。
      哦了声,沈今鹤表示知晓。
      沈承明留意到房间里的血腥味,蹙起眉,打量着沈今鹤风雨不动的平静脸色。又看向被丢在椅背上的那件带血的小礼服,半晌才开口,“我叫王医生上来。”
      “不用了,拿点纱布和酒精,我自己来。”
      她低头看了下自己不算得体的着装,终于想起来要避避嫌,转过身去。
      沈承明就这么直面了那件血迹斑驳的白色背心。竟是被打成了这个样子,就像白雪红梅,明晃晃在眼前绽放着。
      他尚算清冷的脸终于浮了点异色。沈今鹤背对着他,微微仰头,蝴蝶骨清晰地凸出。她如此认真地在看一面空白的墙壁,无声地拒绝交流。
      沈承明转身,走出房间,下楼去找家里的医生。
      往下走到大客厅,一个穿着嫩粉睡衣的女孩子正坐在沙发上喝牛奶,闻声直勾勾看向沈承明,想从他脸色中揣摩一二。
      “她如何?”
      “你可以去看看。”
      沈承明走到她面前,伸手碰了碰玻璃杯,冰冷的水珠滚落到他的指尖。
      皱了眉,“沈宜令,你又喝冷的东西。”
      沈宜令笑了笑,眉眼娇妍,将剩下半杯塞到他手中,又轻轻拍了下沈承明的手背,“我才不去看她,对这个人没有兴趣。奶奶都不管她,你何必费这个心?对了,帮我喝光,别浪费。”
      挥挥手,她径直走向走廊拐角的大卧房。
      在合拢卧室门前,沈宜令朝楼梯处望了一眼——不在意吗,其实是假的。沈今鹤回来之后,沈家,就再也不是只有一个娇娇女了。
      她如何不在意。
      不过——
      沈宜令直勾勾地看不远处的沈承明,他摇了摇杯子,沉默了半晌,还是将剩余的牛奶一饮而尽。
      正准备带着空杯回厨房时,瞧见了还在偷看的沈宜令,男人那双眼睛就慢慢慢慢弯了起来,难得带着温柔的笑。
      “晚安。”
      沈承明无声说。
      她也歪着头甜甜笑着回了一句晚安,才安心关上门————只要有人永远在自己身后,就不怕了。

      凌晨两点,沈今鹤疼得呲牙咧嘴。她闭了眼,直接将那瓶酒精从背后浇了下去。
      火烤的痛一路蔓延下去,她的脚趾难耐地蜷缩起来。扶着门把手,缓一口气,低头看地板上飘散的血迹,又擦了擦额头的汗。
      反复三遍,才将那瓶酒精倒了个空,然后反手对着镜子擦上药膏。冰凉的膏体触碰到伤口,又是天翻地覆的疼。
      沈今鹤安静做完这一切,清理了地上的残迹,慢慢趴在床上,头脑空空。她知道自己该去思考、该去理清这一切的,却无处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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