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幻]象牙之塔》海吻蓝天

64、伊蕾娜

　　伊蕾娜是被宿舍管理员硬生生拍醒的。

　　来者表情异常严肃，丢下一句“现在去海神港集合”就立刻跑了出去，一点都没有在意她的感受。酣眠遭到打扰的滋味并不好受。但从对方的态度中，伊蕾娜也嗅到了事关重大的气息，虽然满腹牢骚，还是不情不愿地照做了。

　　门外的公共草地上零星站着一些学生，同样不明真相。伊蕾娜等待片刻，卡琳、罗兰和安东尼奥也出来了，一个神情凝重，一个情绪暴躁，一个吊儿郎当。

　　“这鬼地方还能不能呆了？”罗兰率先开口：“明天我就让管家准备退学手续。妈的，一天天烦死了。”

　　“先去港口看看吧。”卡琳瞟了一眼天空，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叫醒我的人什么都没说，至少先弄清楚情况。”

　　伊蕾娜不敢吱声。安东尼奥望向罗兰。得到后者的首肯之后，四人才朝着码头的方向迈步动身。

　　一路上，他们遇到的半夜不睡觉、跑来跑去的人越来越多。伊蕾娜以为空中花园区是最早接到通知的，但当他们来到海神港的时候，前方已经排起了长龙。罗兰的脸色登时变得更黑了。

　　安东尼奥不假思索地拍了拍前面的学生。“哥们，这里排队是干什么的？”

　　那名学生回头就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缩了缩，显得十分戒备。

　　“等船。”他简洁道：“昆西教授说，岛要沉了。”

　　“什么？”伊蕾娜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男生说的每一个字她都能听懂，连在一起就变得匪夷所思。“你再说一次，什么要沉了？”

　　“科林斯岛。”他说得一本正经，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

　　伊蕾娜觉得荒诞极了。她环顾一圈。周围的人都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但没有任何人觉得有问题。嘈杂的夜晚，布满暗红云朵的天空，来来去去的工作人员，学生排长队的码头……所有的一切交织在一起，让真实的世界仿佛变成了梦境。

　　安东尼奥双手插兜，向后微微偏头，问：“我们怎么办？”

　　正在此时，天际乍然裂开一道明晃晃的闪电。紧接着，夜空下腾起红光和黑烟，似乎是雷火点燃了某栋建筑。沉静的海面被冲击波搅扰，哗啦哗啦地拍打起船舷，引得正在登船的人阵阵惊呼。

　　“走。”罗兰沉着脸说。

　　毫不犹豫地，安东尼奥直接挤走了刚才询问的学生。“劳驾”、“借过一下”。全不在意周围敌视和愤恨的目光，一个接一个地推开前面的人，旁若无人地清出一条路，竟没有遇到任何实质性的阻拦。伊蕾娜走得心惊胆战，埋头跟紧安东尼奥。在她身后，那对不省心的孪生兄妹又不分场合地争执起来。

　　“你干什么去？”罗兰警惕地瞪着卡琳。

　　卡琳没有理睬他，一直在踮着脚向周围眺望，几次差点脱离队伍，让后者非常生气。

　　“别胡闹！”

　　“别管我！”

　　两人互相拉拽，更加引人注目，连安东尼奥都停了下来。见偷跑失败，卡琳终于转向罗兰。“你们先走，我得去找个人。”

　　“我们都在这里，你不需要找任何人。”罗兰命令道：“你现在唯一做的事情，就是管好你自己。现在，立刻，往前走！”

　　伊蕾娜的掌心全是汗，但她听着他们的对话，头脑却出奇得冷静。一个念头冷不丁闪过，她趁机说：“别担心，校医院会照顾好自己的病人。温特伯恩先生可能已经在船上了。”

　　卡琳听到了，嘴角顿时有些扭曲。

　　罗兰果然一点就炸。“那个温特伯恩？！你要找的是他？！”他抓着妹妹的胳膊，怒不可遏。“他不是都疯了吗，你怎么还跟他有联系？？”

　　卡琳没有否认。在这种情形下，不拒绝就等于承认。她抿了抿唇，抽出魔杖，只说了两个字：“放手。”

　　“卡琳？”罗兰睁大眼睛，仿佛不相信她会做出这种举动。“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父亲已经知道了！”他又强调了一次，就好像这是一个明显得不能更明显的事实：“他跟我们不是一类人！”

　　卡琳注视了他一秒，随即敛眸，语气平淡。“那大概我也不是。”

　　持有魔杖的手腕部用力一压。亮光从罗兰的指缝间透出，他像是被烫到一样松开手。就这一晃神的功夫，卡琳挣脱钳制，一扭身钻进了人群。罗兰立刻追了出去。

　　“别去——”伊蕾娜伸手想要拦住他，但被轻而易举地推开了。

　　“待着别动。”安东尼奥丢下一句话，也飞速冲了出去。

　　他们的背影一个个消失，伊蕾娜愕然发现自己又是一个人了，生气地一跺脚，抱着膝盖蹲在了原地。周围的人纷纷侧目绕行，在旁边留下一圈不大不小的空地，如同趋避沼泽。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队伍的长度快速缩短。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科林斯附近的海域产生了退潮的迹象。码头的水位肉眼可见地下降了。海神号不得不先开到相对较远的位置，让执事和船员用小船运送学生。

　　伊蕾娜逐渐开始感到了焦灼。在她已经犹豫要不要先独自上船的时候，他们终于回来了，但人数只有两个：安东尼奥和罗兰，准确地说，是失去意识的罗兰。

　　伊蕾娜连忙迎了上去，扶着他们走过栈桥，登上小船，又费了不少力气把罗兰弄上甲板。这时候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所有的舱房都满了。伊蕾娜自己忘记了提前占舱房，现在也没人为他们预留任何一间。

　　或许是罗兰已经昏迷的缘故，安东尼奥倒没在意太多细节。他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把罗兰从肩上卸下、直接放在公共区域的地面上。由于大部分教师们和工作人员也已经登船，海神号显得有些拥挤。许多没抢到舱房、又不愿跟人挤的学生索性直接坐在了甲板上。三人混迹其中，丝毫不显得突兀。

　　终于空闲下来后，伊蕾娜环视一周，不安问道：“卡琳呢？”

　　安东尼奥头也不抬地说：“没找到。”

　　伊蕾娜顿时脸色惨白。她犹犹豫豫地望着他，既不敢问、又不敢不问。“那……她怎么办？”

　　安东尼奥深深望了她一眼。“我至少得确保他们俩有一个安全。”

　　伊蕾娜无声地攥紧领口，下意识回首望向码头。

　　岸边空荡荡的，再无一人等候。

　　半小时很快到了。满载的海神号短促地鸣笛一声，然后开始下沉。按照计划，这条船会整个潜入深水区，在密闭的气泡中呆五到六小时，躲避目前还不确定是什么的灾难。最初的质疑声在闪电点燃建筑后就迅速哑火了。忧惧和未知萦绕在每一个人心间，让船上的气氛显得十分凝重。

　　眼看着水面距离自己越来越近，伊蕾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船上的大部分人都经历过学期之初的那次海难，此刻都或多或少地联想到了什么，却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极其安静地、集体注视着海水一点一点地将海神号吞没。

　　船体下降到一半的时候，海上起风了，不安定的潮水拍打在侧舷，溅起半人高的黑色碎浪。等到海面几乎与甲板平齐的时候，周围的海水像是被空气墙阻隔，形成一个界限分明的断面。

　　伊蕾娜精神紧绷地盯着那层看不见的屏障，几乎不敢呼吸，生怕它随时碎裂、海水倒灌。但她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几分钟后，海水彻底没过头顶，“哗啦”一声，合拢为一片涌动的幽蓝色穹顶。船灯亮起，有人忍不住发出了低声的啜泣。她回过头，发现大家的表情都跟自己差不多，反而稍稍松了口气。

　　安东尼奥抵在栏杆上，仰望着摇曳的海水阴影，问：“如果我们今天死了，你有什么后悔的事吗？”

　　“别说丧气话。”伊蕾娜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我们一定会没事的。”

　　“我是说，如果。”

　　伊蕾娜转转眼珠，想了片刻，目光最终再次落在罗兰的侧脸上，轻轻叹了口气。

　　“没有了。”她摇头道：“我想要的一切，都已经尽力争取过了，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如果我们能活着出去，固然很好；但如果不能——”她停顿一下，吸了口气。“……好像也没什么值得可惜的。”

　　安东尼奥没什么表情地看了她一眼。

　　“你呢？”伊蕾娜没话找话地问。她其实压根不关心聊天的内容，只是试图用这种方式缓解紧张，阻止自己去想令人压抑的种种可能性。“你还有什么事想做吗？”

　　安东尼奥没有回答。他先是移开视线，后又望了回来，忍不住道：“是不是不管罗兰怎么对你，你都会喜欢他，而其他人不管对你多好，只要不够有钱，你就都看不上？”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伊蕾娜懵了好几秒。

　　“……这不是很正常吗？”她茫然地眨眨眼睛。“人死了一切都没有意义，无所谓喜不喜欢，但只要我们活着，罗兰始终是罗兰。对你好的人可以有很多，但安吉利斯家的继承人只有这一个。”

　　安东尼奥久久地没有说话。

　　伊蕾娜意识到他表情不太对。“你想什么呢？怎么一直怪怪的。”

　　“没什么，”安东尼奥恢复了云淡风轻的表情。“就是觉得……你说得，太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