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不可摘》新野心也

1、第一章

　　醒来的时候就看到我妈的大脸。
　　算起来我也有两年没见过她了，如果我有力气开口说话，一定会问问她这两年是不是又风里雨里没日没夜地陪着大孙子上学补课了，不然这一脸褶子怎么越发深刻了，孩子爸妈该干的事就别抢着干了，溺爱儿子没见过溺爱到三十大好几的。
　　可惜我现在说不出话，睁眼都有些吃力。
　　我妈见我醒了，脸上原先闪动的一丝忐忑和担忧，立马就换成了鄙夷之色，她用鼻孔哼了一句，说：“瞅瞅你把自己折腾成什么德性了。”
　　她身边站着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人，眼睛亮亮的，操着一口温柔清雅的嗓音笑着说：“病人刚醒，您可别急着怪罪。”上来摸了摸我的额头，又研究了一番床边的仪器，说：“应该没事儿了，血压上来了，心率也在恢复，这两天只能吃清淡的流食，家属好好照顾，千万别说话刺激她了。”
　　我妈好好答应了，医生就走了。
　　我眼皮实在沉得厉害，迷迷糊糊又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病房已经亮着灯，应该是晚上了。这回我精神好些了，身上也能带上点力气，闻见一股清甜的米香，我就本能地往起蹭。我妈连忙来扶我，将我枕头抬高了，端上一碗纯白无比的大米粥，一勺一勺地喂过来。
　　我几百年没吃过这么纯净的大米粥了，连根榨菜都不加。可是此刻一口一口地吃下去，竟然觉得比麻辣火锅还好吃。
　　吃了半碗，胃开始往上翻涌，我努力给镇住了，虽然肚子还是饿，也只好不吃了。
　　我妈把碗收拾了，又喂我喝了两口水，往窗边看护椅上一坐，开始絮叨：“你说说你，从小到大没闹过几回毛病，怎么这回自己把自己作进医院了？快四十的人了，连个家都没有，住了院还是我这当妈的从老家赶过来，哎，哪天我入了土，还有谁管你？”一边说一边掉了眼泪。
　　我鼻子也开始酸，哑着嗓子说：“您明天就回吧，我这没什么事儿了。”
　　我妈接着说：“我怎么回？我这一走你上个厕所都没人扶。”
　　我说：“请个护工，一天也花不了多少钱。”
　　我妈说：“没人看着，护工能对你好么？真碰上个偷懒的，你还不得拉裤子。”
　　我：“……”
　　我妈又说：“不行明天把小陈叫来，你俩好歹夫妻一场……”
　　我连忙喊停：“千万别，您要叫他我自杀。”

　　第二天，我妈真把陈秋阳叫来了。
　　这是欺负我没劲撞墙呢。
　　陈秋阳还是老样子，爱穿墨绿色风衣，脖子上搭一条羊绒围巾，一天一个色，今天是蓝色。他坐在我跟前，推了推眼镜，说：“格格，你怎么弄成这样了？”
　　我说：“跟人赛车，不小心撞树上了，小伤小伤。”
　　陈秋阳皱了皱眉，说：“你那辆奔奔都快报废了，能上路就不错了，怎么还跟人赛上车了？你不要命了？”
　　这个人就是这样，出了教室还拿自己当老师，仿佛全人类都该被他教育。
　　我翻了他一眼，说：“离婚一年半了吧，你怎么知道我没换车？”
　　陈秋阳顿了顿，换了个角度继续教育我：“那也不该跟人赛车，你这也一把年纪了，怎么这点轻重都掂量不出来？”
　　我说：“您一个知识分子，不能这么歧视我们中年妇女。”
　　陈秋阳说：“我这是关心你！”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又说：“出了院先住我家去吧，别让妈……阿姨跟着受累，我手头的科研项目刚结案，这两周都没什么工作，正好能照顾你。”
　　我一声冷笑：“那小杨怎么办？还不把我撕了？”
　　陈秋阳说：“她去英国当交换生了，一个月才回来。”
　　我强忍心头的怒火，尽量保持语气平静：“我要真上你家去住，哪天你俩开个视频，被她发现了，我这快四十的离异妇女，可不想莫名其妙地变成小三，尤其被她这样儿的纯种小三抓住了把柄，我这后半生还能安生么。”
　　陈秋阳长长出了口气，说：“我知道你还怨我……”
　　我说：“没有没有，您可别自作多情，我得感谢您二位啊，既给我上演了一段旷世师生恋，又让我认清了婚姻的虚伪和脆弱，给我的人生指明了方向，这不是，上个月我连养老院都找好了，就等着往里搬呢。”
　　陈秋阳不说话了，从兜里掏出眼镜盒，打开，取出眼镜布，将鼻梁上的眼镜摘下来，反反复复地擦，擦完镜片擦镜框，好半天终于擦干净了，复又戴上，缓缓说：“格格，你跟我说实话，你跟人赛车不会是因为我吧？”
　　我长长叹了口气，我赛车是因为你妈。
　　看我实在不爱跟他说话，陈秋阳待了半个小时就走了，我妈一直在屋外，估计满心盼着我俩能表现出点复合的意思，老太太没能如意，再进屋的时候脸上表情明显失望中带着几分责怪。
　　我还在床上闭着眼装睡，她就开始说：“你俩离婚一年多了，小陈一接到电话就来医院看你，你能不能给他点好脸看？就你这样的，要模样没模样，要工作没工作，年纪到了以后连孩子都不好生，又离了一次婚，你不跟小陈复婚，以后哪儿还有人要你？”
　　我听着这一字一句，亲妈说话也不能这么伤人吧？可我又没法反驳，因为这就是我所面临的现实，血淋淋的现实。
　　我妈接着说：“我听保险公司的人说了，你这不是赛车，人家根本不认识你，你楞开快车去顶人家，没顶着才撞树上了。”
　　我猛然抬头，大骂：“她放屁！贱婢丧尽天良，卖我儿行程，追车跟拍一天不落，我警告过她还不听，不揍她一顿我心里不爽。”
　　我妈一时有些懵，但很快会意，脸上骤然生怒：“以前你在家的时候，你买什么周边，天天追着明星四处跑，我说过一句话么？你现在都多大了？怎么还没个轻重？你喜欢人家，人家知道你是谁吗？你为他追车进了医院，他瞅你一眼了么？几十岁的人了，怎么越活越回去了！”
　　字字扎心，我的眼泪实在撑不住了。
　　我缓缓说：“可是妈，这些年我难受的时候，都是靠他活下去的，咱俩活法不同，对您来说，孙子是您的支撑，对我来说，他就是我的支撑，如果有贱人骚扰您大孙子，您能不揪着揍吗？”
　　我妈神色逐渐缓和，想了半天，说：“这不一样。”
　　我笑了笑，说：“一样。”
　　两天后我拄着拐出了院，原本医生是执意要我留院休养的，我苦着脸说，无业游民没保险，住不起那么久的院，医生无奈地感叹一声，在病历本上签了字。
　　我妈把我送回公寓，一进门就被我儿的人形立牌吓了一跳，我妈捂着嘴说：“这家伙，我以为屋里有人呢。”
　　我说：“确实有人，满屋都是我儿子。”
　　这么多年我妈对我管爱豆叫儿子已经见怪不怪了，她盯着人形立牌看了一会，说：“长得是不赖。”
　　我一听这话立马来了精神，说：“是啊！不光好看，我儿子业务能力超级优秀，在舞台上自带光芒，本人性格又特别温柔特别可爱特别……”
　　我妈皱着眉头将我打断：“行了你，先别顾着发疯，顾顾自己的日子吧。”她环顾一周，问：“你这屋子跟垃圾站有什么区别？我记得你离婚的时候有一套两居室啊，那房子呢？”
　　我干巴巴地说：“卖了。”
　　我妈睁圆了眼睛，说：“卖了？那，那钱呢？”
　　我说：“花得差不多了。”
　　我妈几乎晕过去，手在桌上一拍，怒骂：“你这叫过日子么？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奇葩！”
　　我无法回答，只能说：“您放心吧，等我身体好了就去找工作。”
　　我妈说：“你都三十八了，这岁数还能找什么工作？”
　　我还是无法回答，只好沉默。
　　我妈生气归生气，还是帮我把屋子里里外外收拾了一番，又用高压锅给我熬了一锅米粥，盛出一碗晾在桌上。我那时正倒在床上呼呼大睡，睡梦中听见一声关门的动静，是我妈回老家去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晚上八点了，我把米粥热了，一碗接一碗地吃，不知不觉把一锅都给吃了，我打个饱嗝儿，心里却空落落的。
　　这么大岁数了还让我妈照顾，也确实是我不孝。
　　我心里憋得慌，躺在床上又睡不着，就打开手机逛微博。住院这几天精神不好，没怎么上网，应该错过了不少消息。
　　我习惯性地用大拇指点击更新首页，顺着屏幕往下滑，几片文字触目惊心地映入眼中，“知名歌手季如璟……遭遇车祸……经济公司已确认死亡……”我脑子唰地一下空了，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双手不听使唤地疯狂滑动屏幕，首页满屏的蜡烛和哭脸，我又横着滑，点进粉丝群，平时活跃到跟不上聊天速度的粉丝群，此刻已无人发言，所有人的头像换成了统一的黑白照片，屏幕顶端群公告上短短地写着：“他去了天堂。”
　　我抹着眼泪，又去搜经纪公司的微博，置顶微博就是对季如璟的死亡声明，几十万评论，遍地的哀痛与不舍。
　　我退出微博，手机壁纸还是季如璟举着话筒唱歌的照片，他眉眼弯弯，睫毛就像湖边倒映的丛丛密密树影，笑起来明媚又温柔。
　　我突然很想睡一觉，没准醒来就能逃离这个噩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