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小老虎不磨牙

1、第 1 章

　　大约几年前，我就注意到了自己的这种习惯——动作在决定之前发生。
　　例如，当我确定自己确实想玩游戏的时候，我已经打开了电脑，舒适地坐好，手指在键盘上疯狂地飞舞；当我确定自己确实想唱歌时，我已经哼唱了某支歌的半首或者前几句；当我还在斟酌发送短消息的词句是否恰当时，短消息已经发送了出去......诸如此类。
　　这种时候，仿佛有另一人或某种未知的事物操控了我的身体，并且预先知道我要做什么。这是很可怕的事情，因为当我意识到时，我就会拼命想要夺回自己的身体。而每当我察觉到这类事情的发生，我就会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
　　与此同时，我还察觉到有很多习惯慢慢地在自己的生活中显现，仿佛到了某个时候，虫卵就会孵化，虫子就会长大，变成了蝴蝶就会飞。
　　例如，我慢慢会在喧闹的人群中突然陷入胡思乱想；发呆的时间长过学习的时间；更多的时候，我活在幻想里；从早上睡到晚上，再睡到早上......诸如此类。
　　仿佛我的思想也被谁强行夺走了，而我甚至不知道这个强盗每次来临的时间——这简直比噩梦还恐怖！
　　当上述事情发生的时候，我能想到最有效的抵御措施就是“抢时间”。只有得到更多的时间，我才不会为失去的时间难过。
　　所以，我玩着电脑游戏，同时听着歌，看着小说，还烧着饭。因为我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了几个小时，所以我必须用同样多甚至更少的时间来做更多的事。
　　尽管如此，效果却和预料的千差万别。因为我同时做几件事情的时候，偷我意识的强盗似乎更有机可乘，不知不觉中，我又陷入了思想迷乱的漩涡。
　　正如我前面说，当我想到前面那些怪论的时候，我已经打开了电脑，端正地坐好，手指已在键盘上疯狂地飞舞。然后，我就确定了我确实是想玩游戏来着。
　　但此刻，我并没有感觉到任何一丝苦恼，因为我现在很清醒。这种情况下，我牢牢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意识，我的意识又及时地抓住了自己的身体。
　　这种感觉实在美妙无比，而这种美妙无比的感觉我只在两种情况□□会过：一是我的身体从母亲的身体里出来，看着世界上第一个让我大声疾哭的女人；二是我的身体第一次进入另一个女人的身体，看着世界上第二个让我大声疾哭的女人。
　　瞧我此刻是多么快乐啊！玩着游戏唱着歌，兴奋的时候甚至手舞足蹈，骂几句脏话。这是为什么呢？我的大脑及时地想到了“事出有因”这个成语，然后我就想到，原来今天是1号，公司刚放了假，然后我回到住处。
　　为什么放假呢？哦，事出有因，因为春节到了啊！我一遍又一遍地这样想着，这种简单的，或者干脆叫做笨蛋式的逻辑，竟让我很兴奋、很激动，然后一个人就不停地手舞足蹈，时不时骂几句脏话。
　　但是，突然想到放假，想到春节，我忽而又感到非常的失落。我甚至关掉了游戏，关掉了音乐，像一头等待被阉割的公牛，蔫蔫地发着呆。
　　今年春节不回家，我为此列出了下述原因：一、买不着火车票，汽车票也没有了；二、我想尝一尝一个人在外过年的滋味；三、春节假期太短，离别家的感觉很痛苦；四、长大了过年没年味，何况家里还没网。
　　于是，我又惊叹自己的智慧，总能为自己不想做或没能力做却又碍于面子不好拒绝的事迅速找到一堆理由，也总能为自己想要做但做不了或怕做不好却又担心被别人发现的事找到一堆借口。
　　我心知肚明，上面所列数的原因都是骗人的，对家人说这条，对朋友说那条，对同事又是另外一条，其实真实的原因只有一个——没钱。
　　悲哀和自责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像一群张牙舞爪的恶魔争先恐后地撕扯着我的身体和灵魂，我不敢反抗，甚至觉得羞愧难当，无地自容。我在心底强烈地呼喊着：“母亲啊！我想回家啊！我真的想回家啊！”但是，当我在心底呼喊出这句话之后，我却更加感觉到自己的虚伪和对自己深深的厌恶。
　　原谅我用没钱这两个恶俗的字眼当挡箭牌。我不回家是因为我不敢回家。每次当我想要回家，强烈的自尊心就会及时地挺出来，趾高气昂地指着我的鼻子痛骂：“你有脸面回家吗？上了一个好大学，却混成这般模样，一事无成，负债累累，你有脸面回家吗？”所以说到底，还是因为没钱。
　　我突然又清醒过来，毫无征兆，后怕于不知不觉间又落入了潜意识的漩涡，无边的黑暗，弥漫的恐惧。
　　我猛然觉得漩涡的底下才是永恒的国度，因为永恒可以令我一遍又一遍地反省。在这里，时间失去了价值，自我救赎才能得到永恒的宁静。
　　我仿佛又抓住了自己的身躯，我和它是多么的契合。我小心翼翼地使用着这具身躯，并伸了一个懒腰。此时的这一切看起来是多么和谐、安详、充满自由，刚才经历兴奋和失落过后的心，仿佛又逐渐恢复平静。
　　然而真的平静了吗？我开始不安，对身体的各个部位开始不适应。因为我意识到这只是一个假象，另外一个想要占据我身体的家伙制造了这个骗局。
　　它在一番肆意妄为之后，悄悄地潜伏起来。待我放松警惕，它又开始跃跃欲试了。
　　好像一颗石子掉入湖水中，在水里搅出了一番风波，但是等风波过后，还会有接二连三的石子掉进来。因为只要有一片湖水，总会有朝里扔石子的家伙。
　　于是，我回忆起我的大学。它属于“211”大学，在武汉大名鼎鼎，在中国也排得上名次。当年它是我的骄傲，现在我也引以为豪。
　　我很清楚自己正在陷入一个危局，但是我选择了不抵抗。这个危局太美了，我的脸上情不自禁地浮现出微笑。我甚至敞开了怀抱，迎接它了。
　　大学里，无忧无虑，学习、恋爱、游玩，许许多多欢乐的时光交织一起，我们把它叫做青春。在那个时候，我们尽情享受青春，放纵青春，歌颂青春。
　　若无须刻意，一切水到渠成，我们的青春便是一场波澜不惊的航行。
　　青春时光里充满了欢声笑语和年轻的身影，若有泪水，也无苦痛。所有人顺利地度过，顺利地成长。
　　我在沉入漩涡的过程中，心情又慢慢变得焦急。因为我知道如果继续不予抵抗，我将面临很严重的后果。但是，我感觉自己此刻太虚弱了，丝毫提不起挣脱它的斗志，回忆依然还在继续它的旅程。
　　毕业后，我没有离开那座城市。我在那里工作，公司大名鼎鼎，享誉全球，虽然我只是偌大公司的一颗小小螺丝钉。
　　小小的螺丝钉，它的工作简单又轻松。和许许多多的小螺丝钉一样，它们有充足的休闲时光，可以继续大学里未尽的幻想。
　　哦，我是在那时开始松懈的吗？再仔细想想，我原来从入大学开始就已经松懈了。再仔细想想，我其实在毕业后的一年里，依然还存留有不少斗志。
　　那真是个可怕的伊甸园，日复一日简单的工作和富裕的休闲时光，慢慢地吞没了多少人的雄心壮志。他们只在自己狭小的空间里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我为当时残存的斗志感到无比庆幸，正是那点斗志让我认清自己——不同于别人。
　　终于，我带着残存的斗志离开了，远远离开了。我飞去了北方的大连。
　　九月份的大连，正是凉爽宜人。湛蓝的天，纯净的海，我甚至开始怀疑那是真的存在过吗？
　　在我缓缓沉入深渊的途中，沉重身躯里那颗红色的心努力散发出了一丝温暖，这让我坚定认为，那个美丽的北方城市的确是真实存在过的。
　　但是，即使是那无与伦比的美丽，也无法再赐予冰冷的心一丝温热。在无止尽、加速下潜的黑暗里，有无数个声音在耳边咆哮：“醒醒吧！别再做梦了！无论多么美丽的事物，你也只能看着，只能想着，醒醒吧！别再沉沦了！”
　　我离开了大连，但那就是我离开大连的原因吗？我甚至没有力气去想是什么原因了。我感觉疲惫不堪。
　　即使是在这间密闭的小小房子里，我似乎也能感到四周有无数凌厉的寒风闯进我的身体。巧合的是，在离开大连的飞机上，我也有同样的感受。难道当时就注定现今的状况了吗？
　　无论如何，我来到上海了。
　　“来到上海了”，我喃喃自语。这句话仿佛令我在漩涡里睁开了双眼，停止下潜。我停止了下潜，却依旧处在漩涡的底部。
　　我看看四周，是无尽的黑暗，这难道是上海本来的模样么？我为自己这个念头惊慌失措，看看自己的身体，已经不见了，再看看自己的头颅，也已经不见了。这是哪儿？我已经快要绝望了。
　　“醒来，醒来......”我集中意志力，终于捕捉到了这个微弱的呼喊声。
　　我终于醒了过来，房间里明亮的光证实了这是个真实的世界。
　　我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身躯，依旧完好无损。我为自己这个傻傻的动作笑了好一会儿，也为刚才大胆地堕入回忆而感到心有余悸，甚至不敢再去想刚才那个呼唤我的声音是来自哪里。我集中了精神，用手指亲切地抚摸着身边的事物。
　　这一刻，它们竟然能让我感到无比的欣喜，带给我安慰，仿佛孩子投入了母亲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