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戏诸侯》锦歌长安

1、褒国邂逅

　　楔子

　　一入仲夏，镐京的天越发酷热难耐起来，骄阳似火，大地如炉，只差将这黄土地烧成一滩铜水凝固成永恒。

　　然而，再是酷热的天气，此刻也难敌琼台殿中烈火焚身一般的灼热。

　　“啊......”一声娇吟自殿中传出，罗帐纱幔随着女子的喘息声微微晃荡。空旷的大殿内外，一男一女缠绵暧昧的声音缭绕不绝。

　　也不知过了多久，纱幔里终于冒出了一个不一样的声音：

　　“阿姒......”男子的声音低沉暗哑，带着魅惑人心的温柔。

　　姬宫湦（shēng）的手顺着她汗湿的双颊而上，缓缓抚平她拧成川字的眉心，低低地道：“原谅我！”

　　“你不原谅也没关系，寡人原谅你！”

　　第一章

　　历史曾载，幽王三年，王嬖（bì）爱褒姒。

　　世人都以为，他是在虢石父于大殿上将她献给他时，因她的美貌而一见倾心，从此宠冠六宫。

　　可实际上，他与她的相识，很早就已经开始！

　　周宣王三十九年，王师败绩于姜氏之戎。自此之后，盛极一时的大周王朝也随着宣王姬静的身体每况日下，满目疮痍。甚至民间流传起了一首童谣：“月将升，日将落；檿（yǎn）弧箕箙（fú），几亡周国。”

　　宣王命伯阳父解歌谣之义，伯阳父叹息说，此话是暗指“周朝将亡于女人”。宣王因此大怒，严禁此歌继续传唱，并且下令禁造山桑木弓，箕草箭袋，违者处死。

　　之后王宫中更是出了一件怪事，据说一名宫女怀孕四十多年，突然诞下一名女婴，宫女认为不吉利，将孩子丢进了城外的河里。而大周又起了和之前如出一辙的童谣：“哭又笑，笑又哭。羊被鬼吞，马逢犬逐。慎之慎之，檿弧箕箙！”

　　宣王因为这些空穴来风的谣言整日忧心忡忡，斩杀了不少刚刚出生的女婴和贩卖山桑木弓、箕草箭袋的平民。

　　周宣王四十三年，太子姬宫湦奉王命清点民户以备征兵，可太子离京后一月就不知去向。

　　这一日天朗气清，畅畅山风中带着泥土花草的清香，轻轻掠过一方静水，荡漾起了丝丝涟漪。远处山脚下的村庄，袅袅炊烟缓缓升起，一缕缕地在山间蔓延开。也不知是不是他饿了，竟然隐隐地闻到饭菜的清香。

　　“这么美好的日子，真是可惜了！”姬宫湦摸着地上刚刚猎来的小鹿，双眼却望着远处层峦叠嶂的崇山峻岭，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他捡了根树枝，低头在地上画来画去，时不时地抬眼看一看周围的山势，敛眉凝目，陷入了沉思。

　　“你放了那头鹿，我便带你出去！”

　　一个清脆的女声忽然打断了姬宫湦的思绪。

　　他面露惊呀，转头闻声望去，是个姑娘，一身青灰色的粗布麻衣，如墨长发一半挽成发髻，一半结成发束垂到腰间，显然还未到及笄的年龄，容貌倒是生得不错，五官精致，肤白如雪，亮眸如星，整个人散发着一股难言的气质，清绝如春风柳，潋滟如水芙蓉。

　　他自幼在宫中长大，美人见过无数，因此细细打量之后，反倒觉得她资质平平！

　　他更感兴趣的，是她说的话。

　　真好笑，她竟会以为他迷路了。

　　而少女浅笑着看他，见他一直打量自己，指着被他捆在一旁奄奄一息的小鹿又道：“实不相瞒，我一早就看见公子在此地转了数十回，所以猜测公子可能是迷路了。只是我看这鹿着实可怜，所以，希望公子放它一条生路，我也就为你指一条出路！”

　　姬宫湦眯眼看她，起了玩味的心思，“那你知不知道，我大可现在过去就将你抓住，以命相挟要你带我离开，根本犯不着和你做什么交易！”

　　她仍旧微笑道：“对于公子来说，这头鹿不过是最终的战利品，但其实猎人最享受的并非是这个战利品而是狩猎的过程。况且公子被困山中多时，想必你和你的马都已经乏了，又何必带着一个累赘回去”

　　“哈哈哈！”姬宫湦忽然大笑了起来，这一笑反倒把她吓了一跳。好在姬宫湦紧接着就解开了鹿的荆索，那鹿像是知道是她救了它一样，拖着受伤的后腿一瘸一拐地向她跑去。

　　褒姒蹲下身，眼神爱怜地抚摸着它的头，又从自己身后的篓子里取出几株草药碾碎了敷在它的伤口，她的动作轻柔，微微带笑的神情温柔似水，倒让姬宫湦看出了一点美人的味道。

　　“多谢！跟我来吧！”

　　她向前带路，他牵着马跟上，一路细细地观察着周围的地势地貌，还时不时会问一些有关褒城山岭河流的事情。

　　走出山林，褒姒指着不远处的城门道：“前方便是褒城北门，从褒城向西可达秦国，向北可至丰国，往东能去往镐京，往南是巴蜀、楚国和申国。我家中还有事，只能为你指路到此了！”

　　姬宫湦牵着马走到她身前，难得客气地道：“多谢姑娘指路，若我冒昧讨问姑娘芳名，姑娘可愿意答我？”

　　他纯黑的双眸如星子般熠熠生辉地瞧着她，再加上温和有礼的问话，丰神俊朗的容颜，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谦谦君子之风。

　　褒姒淡淡开口：“平民之女身份低微，因此并无芳名可告知公子，还请公子早些回去，否则城门关了就无落脚之地了。”

　　她抱着小鹿转身欲走，姬宫湦却抢先一步挡在她身前，指了指她怀里抱着的鹿，戏谑地笑：“姑娘没听过召南的歌吗？野有死麕（jūn），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他一边清唱一边靠她更近，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林有朴樕（sù），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这首歌实在应景得很！”

　　他笑得越发轻佻：“你既然收了我猎的鹿，若不留个姓名，我如何上门求娶？”

　　周宣王四十六年，王崩！

　　宣王丧礼后不久，太子姬宫湦加冠，在姜后的扶持下继位。但没多久，姜后也身染恶疾随宣王而去，临终前曾下诏，命姬宫湦立申伯之女为王后，其子宜臼为太子，而申伯也因此晋为申侯。

　　姬宫湦自娶妻以来便一直不大喜欢申后，只是姜后遗命在前，申侯势力在后，他不得不从。但既已是周朝天子，后宫佳丽三千早已是常态，因此，姬宫湦下令让虢石父搜罗各地美女进献入宫，整日整夜沉迷于声色犬马。

　　周宫湦二年，岐山地震，波及洛、泾、渭三川，群臣进谏，认为此事乃是不详之兆，甚至有朝臣说地震预示着大周将亡。

　　姬宫湦盛怒之下将一众老臣以散布谣言的罪名关押入狱，这其中也包括褒国国君褒珦。

　　自此，周王荒淫暴虐、不理朝政的名声也就自镐京城传开来了！

　　宫湦三年春，周王以褒珦殿上失仪，顶撞天子为由，派虢石父率军伐褒国。王师长驱直入，褒国国小兵弱，太后褒姁为求自保，主动向虢石父献上美女褒姒，请求停战。

　　褒姒入宫的那一日，正是春花盛放的好时节。

　　她一身华丽衣裙，妆容精致，原本青涩的少女此刻看上去却有几分女人的妩媚。只是面上凝重的神色像是拒人于千里之外，而当她抬头终于见到传说中暴虐荒淫的周王时，却忽然笑了。

　　原本醉心享受着美人温柔之乡的周王，看清她面容的那一刹那，忽然面露惊愕，从王座上猛地站了起来！

　　宫廷中的丝竹管弦之乐随之停下，所有人都惊讶而又好奇地看着眼神发愣的周王，以为他是被褒姒的美貌所吸引！

　　姬宫湦一步一个台阶缓缓而下，径直走向殿中的女子。

　　“你是褒珦的女儿，褒姒？”他伸手轻轻捏起她的下巴，眼中已然不见惊讶，反而带着戏谑的笑意。

　　褒姒淡淡地应道：“是！”

　　“美人怎么不笑了？”姬宫湦一手捏着她的下巴，另一只手揽住她纤细的腰肢，将她一点一点困在怀里，“美人笑起来更美，再给寡人笑一个。”

　　褒姒一直被他捏着下巴，此刻笑起来极为困难，更别说笑得好看了。她索性主动伸手握住姬宫湦钳制着她下巴的手，像是扳手劲似的，一点一点用力地拉开姬宫湦的手。

　　“妾平生不笑！”她直视他的双眼，笑容渐渐在她脸上如春波一般荡漾开来，“但今日，愿为大王展颜！”

　　褒姒是褒国国君之女，以国为姓，姒姓为名。但在褒国，若非周王伐褒，恐怕褒太后永远不愿意承认她这个孙女。

　　太后褒姁与先国君不和，生平最讨厌姒人，因此连带着褒姒一并恨上了。褒珦在家性子温厚，不愿与母亲正面冲突，便一直将褒姒以养女身份养在褒城一户平民家中。

　　她的父亲常来看她，或许是觉得有所亏欠，国君之女该教的，他倒是一样也没有落下。

　　礼仪歌舞音律，她样样都学得很好。正是因为有了褒珦的教导，她自小就比寻常女子多了分聪慧，可入宫之后，她却不知道这份聪慧是好还是不好。

　　褒姒入主琼台殿以后，姬宫湦接连三天三夜都宿在此处，惹得向来以宽厚大度闻名前朝后宫的申后都到琼台殿来兴师问罪。

　　“大王，按照宫廷礼法，新入宫的女子每日都得到正宫拜谒。”申后看着床榻上蠕动着的层层白纱锦被，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愤怒，“大王难道就由着新人乱了宫规吗？”

　　姬宫湦从一堆锦绣中缓缓坐起身来，露出只着了一件白色里衣的上半身，“美人刚刚入宫，尚未加封，无须谒见。”

　　褒姒被姬宫湦推着探出了头，她知道，他这是要她配合他，继续维持他昏君的形象。

　　这三天来，他已经用这样的方式挡住了无数前来拜见的人。

　　褒姒伸出一双皓腕抱着姬宫湦的腰，淡淡瞥了申后一眼，声音柔媚入骨，“大王，她是谁？”

　　“寡人的王后！”姬宫湦将她揽入怀里，笑得两眼眯起，似乎很是满意她这样的声音。

　　申后一听更怒，“大王既然还知道有我这个王后，那这个新来的女人，不管有没有加封，都该到正宫拜谒！”

　　“寡人知道了！”姬宫湦不耐烦地吼了一句，“滚吧！”

　　申后吓得退了几步，虽然知道姬宫湦暴怒无常，但当他真正发火时总还是会害怕，因此也不敢再说什么，悻悻离开。

　　姬宫湦低头在褒姒面上一吻，极其温柔地道：“是不是吓到你了？”

　　褒姒摇摇头，“臣妾从明天起还是去拜见王后娘娘吧！”

　　姬宫湦笑了笑，温热的气息在她脸颊上萦绕，“委屈美人了！”

　　他的语气和神情极尽温柔，仿佛有着一股魅惑人心的力量，让她总在想她是不是认错了人，眼前的周王，与记忆中的男子分明像是两个人。

　　姬宫湦后宫充实，申后之下就数秦、魏、郑三位夫人最得势也最得宠。而秦夫人已经怀有三个月的身孕，姬宫湦的女人虽多但是只有申后生下的宜臼一个儿子，秦夫人又是秦伯的女儿，众人自然都对这个尚未出生的孩子极其重视。姬宫湦也不例外，虽然夜夜留宿琼台殿，但每天都会去秦夫人宫中探望。

　　只可惜，这个孩子未满四月就没了。

　　褒姒那日从申后宫中拜谒回来，路上恰巧遇见了身怀六甲的秦夫人，说是巧合，其实也不过就是秦夫人看不惯姬宫湦日日宠爱褒姒，故意找茬罢了。

　　“不过就是大王得胜之后的一件战利品，有什么可嚣张的！”秦夫人冷嘲热讽，眼神怨毒得像是巴不得将褒姒立刻杀死，“琼台殿的主人多得去了，你也终究会变成旧主，被新人取代，被大王厌弃。”

　　“是么？”褒姒语气平淡，“取代与否，厌弃与否，都是日后的事情。至少目前，大王最宠爱的是我，而不是你！”

　　褒姒不想跟她过多纠缠，反驳一句便拂袖而去，秦夫人气得在原地跺脚。

　　而当晚，就传来了秦夫人动了胎气最后小产的消息。

　　褒姒与秦夫人起了冲突导致未出世的王子惨死腹中的消息不胫而走，传得整个王宫风风雨雨。姬宫湦甚至都没怎么调查此事，就将褒姒禁足于琼台殿，甚至原本要加封她为嫔妃的事情也取消了。

　　她对于这样的处置并没有感到意外，身为后宫女子，就得面对终会失去君王恩宠的一日，这一点，褒姒比申后看得清楚。

　　转变是从那年诸侯朝贡结束时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