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有嘉树》汉广难为

2、第二章 一封信引发的

　　尽管是生死仇敌，但人既然死了，还是要入土为安。

　　这就是大庆江湖。众所公认的规矩，可以有争杀，但不能没底线。

　　收拾完收尾，太阳都快下山了。张嘉树走到附近一颗白杨树底下，一屁股坐在地上，背靠着挺直的树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直到此时张嘉树才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杀人。胸中涌起阵阵不适，不过他连六年前家门被灭、流亡塞北的惨事都熬过来了，还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呢？

　　像他这样的出生，手上沾满鲜血才是真正的归宿。他的父亲，大庆前武安侯张远，曾在北地战场上被称为“万人屠”。难道国仇杀得，家恨杀不得？

　　自嘲了一番自己的矫情，张嘉树就着夕阳余晖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信是北上之前掌门师兄给的，有两封，一封托他进京后带给留守京城的二师兄，另一封是给张嘉树本人的。

　　怀里这信张嘉树惦记了一路，不过离山之前掌门师兄一脸严肃地再三叮嘱，说是这信不能在杀死独孤散人之前打开。张嘉树也只得按捺住好奇心，毕竟掌门师兄在几个师兄中间是以庄重靠谱著称的，应该不会跟他开玩笑。

　　如今总算到了能拆封的时候，张嘉树满心期待，不知道掌门师兄留在信封中的会是什么。听说青城弟子入栖梧司者，门派都会给发特别补贴，奖励弟子为门派传承所做的贡献，他会得到什么奖励呢？以他的辈分，应该不会太差吧。

　　信封撕开一道口子，张嘉树就着缝往里面一瞅，只有薄薄的一张信纸。张嘉树心里一凉，不是银票，也不是房契地契之类比银票还值钱的东西。

　　抽出信纸，只见上面金钩银划几个大字：熙州好再来客栈。

　　？？？

　　张嘉树一阵惊疑不定，这是直接送了客栈？没听说过青城派在西北也有产业啊。难道又是让自己跑一趟腿？

　　张嘉树心有不甘，重新拿起了信封，直接撕成了两半，什么也没有。把信纸正反仔细检查了一遍，也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他决定收回之前的想法，就算是掌门师兄，也有不靠谱的时候，这样一张纸，有什么不能提前打开的？

　　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物，尽管有些郁闷，张嘉树还是打算去熙州看看，万一真送了客栈呢？

　　生活啊，总是要有点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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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疾驰，张嘉树总算在正月底前到了熙州。慢不得，不知道会在熙州留多久，他得预留时间，确保能在二月十五之前到达京城，入大庆刑部栖梧司报到。

　　好再来客栈。

　　张嘉树看着映入眼帘的招牌，最后一点盼头都没了。

　　这儿位置倒是不算偏僻，就是这客栈，很有一番历史底蕴。张嘉树一步步挪进了眼前破旧的小客栈。

　　客栈里没几个客人，不过桌上大都放着刀剑，看来是一处江湖人聚集地。

　　进门后习惯性扫视一圈的张嘉树心里评价道。

　　正要走到柜台向店家打听一二，张嘉树眼神一凝，客栈角落有一桌摆满了菜品，一须发灰白、身着破旧棉衣的老人正大快朵颐，那人眼底有一道长约寸许的伤痕。

　　独孤散人！

　　张嘉树吓了一跳，脚步立停，左手下意识就要抽出长剑。随即意识到不对，独孤散人已经被自己亲手埋了，而且，眼前人怎么感觉略胖，脸也越看越眼熟？

　　大师兄，咱别闹了好不好。

　　认出人后，张嘉树虽然松了一口气，但心脏还在扑通直跳，一张俊脸因为气血涌动而涨得通红，很有一番怒发冲冠的情态。

　　这时候，正在把鸡腿往嘴里塞的朴彦之也注意到了刚进门的年轻人。快速吞了食物，拿起佩刀，朴彦之起身看向张嘉树，斜睥道：“姓张的，老夫知道你在找我，有种就城外一战。”

　　说完也不等张嘉树接话，朴彦之把饭菜钱放在桌上，当先走出了客栈。

　　张嘉树还没反应过来到目前是什么情况，但无意识地配合着大师兄的表演。咬牙切齿，也跟着出去了。

　　等人走远了，留在客栈里的江湖人才开始三三两两地讨论着刚才的情况。猜测双方身份，打赌谁赢谁输，不过也没好奇到打算跟上去，只当是一个小插曲，乐呵乐呵就过去了。

　　江湖嘛，谁没个仇家，谁不隔三差五打个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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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无言，追到城外。

　　张嘉树心情已经平复了下来，大概意识到大师兄的用意，也没了又被开玩笑的恼怒。

　　先前为了找到独孤散人，张嘉树放出了自己的消息，怕是某些人要好一番动作。如今张嘉树杀独孤散人于玉门关一事还没被传出来，这时候如果张嘉树与独孤散人大战于河陇熙州，失踪也好，死了也罢，对那些六年来一直在缉查他的人来说，也算是个交代。

　　继续毫无头绪地查下去吧，张嘉树不负责任地想到。

　　而且既然出现在了熙州，玉门关那儿就更不会被查出来了。

　　既然要假扮，那就要扮的更像一点。张嘉树和大师兄真真正正地打了一场，在发挥出全部实力的情况下，被完虐。

　　躺在地上不肯起来，张嘉树嘴上虽然不愿认输，但用行为抗议不愿意再打下去了。

　　朴彦之虽不满足，但也只好作罢。自从小师弟武学基础打牢后，已经很久没有机会光明正大地欺负他了。

　　坐在张嘉树旁边，朴彦之缕了一下胡子，问道：“想通了？”一副世外高人风轻云淡的样子，但满怀期待的眼神出卖了他。

　　张嘉树一脸无奈，点了点头。

　　朴彦之有些不信，追问道：“真的想到了？有疑惑不要憋在心里，你可以问大师兄啊。”

　　“这是谁的主意？”张嘉树问道。

　　眼见张嘉树真想到了，不可能再满足自己好为人师的解惑欲，朴彦之拿不准张嘉树态度，赶紧撇清道：“还能是谁的主意，除了你三师兄，没人能出这馊主意。”

　　说完怕张嘉树不信，还诉苦道：“可怜我一大把年纪了，非得让我来一趟河陇，说是我年纪和独孤散人最接近。年纪大怎么了，我白头发可没他李掌门多。”

　　张嘉树也觉得能连这些都考虑到，也应该是掌门师兄出的主意，内心感动于青城全派为他付出良多。

　　“多谢大师兄，让大师兄为我一路奔波，嘉树实在惭愧。”张嘉树真诚道谢。

　　朴彦之坦然受之，看张嘉树这么感动，有些后悔刚才没把自己添上去，怕三师弟在小师弟心中的地位超过自己，还特意解释道：“虽然主意是老三出的，但是没我还真不行，我所学颇杂，早年也曾与独孤老匹夫较量过，才能把他招数模拟个大概，这点你三师兄是做不到的。”

　　“而且这主意我也有一份，当时你三师兄考虑要不要事先告诉你，是我出的主意把消息放在信封里交给你，这样一来你也能知悉。我就说小师弟你这么聪慧，肯定看到我就能想到是怎么回事了，而且这样更不容易露馅。”朴彦之说完一脸得意。

　　看到大师兄你，那可真是好一番惊吓，原来信也是大师兄的主意，掌门师兄我错怪你了。张嘉树觉得肝疼，可还是配合着大师兄求表扬的神情，言不由衷的夸赞道：“大师兄真是太厉害了。”

　　得到回应后，朴彦之才满足了，转而问道：“你与独孤散人那一战如何，没受伤吧？”

　　张嘉树与几位师兄年龄差距都颇大，当年遽遭不幸，为青城派所收纳，一直都是被青城派几位当做自家孩子看待的。尽管张嘉树好好地出现在他眼前已经能说明一切，朴彦之忍了半天还是出声问了出来。

　　张嘉树也知道自家大师兄心意，把一路上全过程都完完整整地说了一遍。

　　“小师叔出山了？”听到张嘉树与独孤散人一战时，独孤散人还有个帮手，不过刚近张嘉树身前就被他师父一招所杀，朴彦之惊讶道。

　　“师父跟了我一路，不过出来后说了一句话就回去了。”说到这张嘉树还有点唏嘘，报仇还要靠师父搭把手，给师父丢脸了。

　　“之前你决意北上，我和三师弟去问小师叔意见，他还说你既然加冠了，就应该自己一个人去解决，不准我们出手。怪不得你一走他就宣布闭关，原来是偷偷跟上了你。”朴彦之对自家小师叔说一套做一套的行为表示极大地愤怒。若非小师叔阻拦在先，他怎么可能乖乖待在熙州。

　　张嘉树闻言沉默，所以这才是完整的真相吗？

　　大恩大德，何以为报？

　　看着张嘉树陷入沉默，朴彦之意识到该说的不该说的他全漏了，有些怕被小师叔知道。

　　挽救似的拿出了一枚令牌，朴彦之说道：“门派弟子入栖梧司是开国以来的规矩，你既然想回京城查明当年真相，从栖梧司入手是个不错的途径，我们做师兄的也不会拦你。这是青城山门令，凭之可令青城上下做一件事，不违道义，不违本心。我们决定将此作为你入栖梧司的奖励，日后若事有不协，别忘了你身后还有青城。”

　　张嘉树本欲推辞，但看着大师兄不容拒绝的目光，到底还是接了过来，却打定主意就算是死也不会动用这枚令牌，这可是青城满门三百口的命牌，留着就当是纪念吧，青城长在。

　　有师门如此，弟子复何求？

　　不过张嘉树也不愿门派为他付出那么多，只是回道：“长者赐，不敢辞，山门令师弟不敢不收。不过我绝对不会用到它，日后若山门令出现，还望诸位师兄明鉴，万勿上当。”

　　张嘉树整理了一番情绪，接着道：“张嘉树昔日若非师门所救，怕是如今还如丧家之犬一般滞留塞北，永世难返，抱憾终生。万般感激，非言能尽。还请大师兄回山门后告知三师兄，张嘉树请师门为青城千秋计，无论张嘉树下场如何，勿要主动卷入是非。”

　　说完躬身长揖，低垂着头，哽咽道：“若他日事有不协，恳请门派将张嘉树逐出师门。然则，张嘉树一生无悔入青城！”

　　“我会把话带到的，离二月十五也没多少天了，你收拾收拾就赶紧上路吧，到了京城有你二师兄在，大师兄一把老骨头就不送你了。”朴彦之转身背对着张嘉树，双手背负，头微仰，沉默良久才低沉出声应下了张嘉树的请求。

　　等人走远了，朴彦之才转回身来，望着张嘉树远去的背影，低喃道：“我也是啊，一生无悔入青城。不过江湖门派不比世家皇朝，讲究什么千秋永续，我辈江湖人，只需要管好自己就行了。你既誓不负青城，青城又岂会负你。”

　　人影离去，一声叹息，消散在西北的风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