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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我是傻瓜,没你聪明,而且明知犯傻的事情也要去做,但我坚信,只要不害人,不犯法,把一件事坚持到极致就是成功。”

      撒加想不到他会发出这样的话,想了半天竟无力反驳。学生的视野十分有限,透过校门看到的世界巴掌那么大,外面的险恶他不曾经历,讲了也不懂。电脑屏幕上闪过几份邮件,撒加看了一眼时间,心中生出一丝歉意:不该拉着穆聊天,每天都这么迟。

      “你明天有课吧,赶紧睡觉,我也关机去休息了。”

      输完这行字,撒加打开办公邮件。午夜工作才刚刚开始,休息是不存在的。他打开播放器,以熟悉的旋律舒缓心情,然后继续干活。歌是见面会那天奥路菲唱的,穆说好听他便存了。撒加本不喜欢情歌,那日之后竟听出了感觉。关于熬夜,他不能对穆说实话,那傻小子会舍不得关掉手机,这是许多个夜晚与之交谈之后得出的结论。

      信息传到穆手机上,寝室里其他人早已睡死,鼾声震天。穆打了个呵欠,恋恋不舍地发出一条“晚安”,又刷了一会儿论坛才睡下。脑袋碰到枕头,脑子里全是刚才聊天的内容,翻来覆去,久久不散。

      这样一日一日,好容易挨到周末,穆想把撒加的衣服洗干净,下次见面还给他。东西都进盆子了,找不到地方下手。这么好的面料洗坏了怎么办?他灵机一动,翻箱倒柜,把西装上衣和自己的冬衣一起拿去洗衣店清洗。

      洗衣店人员认识穆,这位同学经常光顾,比大多数男生都爱干净,于是像往常一样接过去一件一件整理。轮到撒加的西装时,店员皱眉了,问他道:“这件是你的吗?”

      “家里的。”穆懒得解释,随口敷衍。

      “这衣服很贵吧?”

      “唔,好像是吧。”

      店员怕弄错,展开西装领口对着太阳看了又看,翻出位于上衣内侧的标签,因为不敢确认,又叫来里面干活的小哥,两人一块儿研究,交头接耳,捣鼓了老半天才一致得出结论:“你这件衣服太贵了,拿回去吧,洗坏了我们店小赔不起。”

      “啊?”穆听到这话吃了一惊,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自己的声音习惯性抗议,“可是我不会洗呀,我要会洗了找你们干吗?你们这里不收,叫我怎么办呢?”

      “这个好说。”店员收走了穆送去的其他衣服,依次编号登记入仓,把撒加那件理得整整齐齐交还到他手里,“回去找你的购物凭据,里面有养护手册,实在搞不定就去专柜处理。”

      “等等,你们不能这样打发我呀,这样很不专业!”

      穆抱着价值不菲的西装据理力争,被店员态度温和地挡了回去。

      “同学,你戴着眼镜,一看就是讲道理的人,理解一下吧。洗一件衣服几十块钱,我们赚你一点点,你拿这么贵的东西过来,掉根线头的赔款够我们换机器了,小店小本经营,请手下留情啊。”

      “不是吧,老板,有那么夸张吗?”穆自忖是个讲道理的人,从不为难小商小贩,事发突然,他不免急躁。店员嘴里吐出几个陌生的字眼,带着调侃的语气,大概是西装的牌子,穆发誓未曾在任何地方听过,所以听到了也记不住。

      晚上,撒加照例发来短信,问他饭吃了没有,功课复习得怎么样了。穆撇开寻常问候,把白天洗衣店的事情一股脑儿倒出来,抓住撒加诉苦。

      “你那究竟是什么衣服呀?黄金圣衣吗?说清楚一点儿,我去找专业人士给你洗!”

      “呃……”撒加竭力憋住笑。他绝对不是故意寻穆开心才把外衣留下,结果却意外地制造了这个笑料,作为始作俑者,他不知道该做何表情。他完全可以想见穆当时的窘态,好学生抱着一件不属于自己的衣服被店员七嘴八舌地围攻,一脸懵逼,进退两难。

      “我的意思嘛……你还是不要管那件衣服了。如果我没有记错,你那边没有这个品牌的专柜,全国也就一两个城市有,所以还是等下次见面交给我处理吧。”

      “我倒是想交给你,但你不过来,又不让我邮寄。”穆威胁道,“时间久了小心在我衣柜里发臭,还会长虫!”

      “没事没事,长虫了也是我自己不小心,跟你没关系。”撒加如此安慰,但收效甚微,穆还是很焦虑。

      他真是不小心才把衣服落在C市的吗?当然不是……

      穆懊恼之余无法可想,只得将其挂回原处。考虑到东西的价值,他第一次用了衣柜自带的锁。通常情况下,穆寝室里的柜子是不上锁的——室友都是穷学生,没有恶习,犯不着提防。

      这始终是别人的东西啊……撒加为了给他保暖特意留下,无论丢了还是蛀了都不行。于是,穆去食堂边上的小卖部买了一包樟脑丸,尽数倒进衣柜里,心头才舒服了一点儿。

      “那你什么时候再来C市呢?”这句话穆想了又想,觉得不太好,但还是忍不住问出口,为了不显得突兀还特意加了一句,“来拿你的圣衣。”

      “我抽空吧,这段时间太忙了,国内国外的事情一大堆,本来想过去看看你……”

      似乎不想说得太深入,撒加没有承诺时间。身在不同的城市,干着他这一行,给不了任何承诺,他连自己都安排不了。

      撒加接着调侃道:“你过来也行呀。不是快放暑假了吗?两个月的时间够你全国浪一圈。说真的,我给你报销路费,来这边请你吃特色菜。你若不喜欢也有C菜馆,同事推荐的,口碑不错。”

      上次见面会之后,C市那帮禽兽的重口味激起了会长大人的好胜之心。出于科学研究的目的,撒加对C菜上了心,去了好几家别人推荐的餐馆做实地考察,亲口挑战,筛选出两家情调和菜色都不错的,想带穆去品鉴品鉴。

      穆的态度不甚明朗:“我呀……”

      家教严格的他不敢给出肯定答复。公会面基夜不归宿是他二十岁人生中做过的最出格的事情,再出格一点儿还没有把握。他回撒加道:“我也不是整个假期都闲着呀,有社会体验,还有家庭活动,以后再说吧。”

      再见之事没有谈定,就这么悬着,成为一桩悬案,悬挂在撒加和穆之间。两人照常联络,线上卿卿我我,俨如一对热恋中的情侣而不自知。其他人一直在冷笑,冷眼旁观,冷嘲热讽,因为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穆大学三年级,游戏版本更新。

      魔兽世界六十级时代,撒加是服务器风云人物。他带领的团队打通了当时堪称难度之最的纳克萨玛斯,圣域公会因此名噪一时,成为人们仰慕和偷窥的对象。然而,这位传奇人物在放倒克尔苏加德之后激流勇退,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那是后话。

      他太忙了。在撒加这个年龄,多少人还在基层苦苦挣扎,挤公交车,吃路边盒饭,在网吧里打发闲暇,期盼一丝升职的曙光,而他,不到三十岁就掌管了一所分行,除了才华横溢以外也是抓住了行业机遇,为此,撒加没少花精力在工作和交际上。国外的金融也许是K线图,是矩阵,是函数;而国内,全得仰仗政策的春风,谁乘上了谁扶摇直上,势不可当。

      某天行业晚宴,和过去无数次一样,充斥着阿谀奉承与嘹亮的赞歌,酒杯碰撞声被女人妩媚的笑声掩盖。大老板把撒加介绍给新上任的某书记。书记从外省调来赴任,才到几天就想大兴土木。要建设,先借钱,借钱自然少不了银行参与。撒加明白大老板的意思——笼络这位领导是在行业竞争中脱颖而出的好机会,是尚方宝剑,也是摇钱树。

      几番敬酒吹嘘,书记对眼前的小伙子印象极佳,不断拍打他的肩膀:“好,很好,年纪轻轻就见识不凡,难得,难得!”

      书记很少在公开场合夸赞一名后生晚辈,他这么做了就是肯定此人的前途——一片光明。事后大老板心花怒放,回到总行,他把撒加单独拉入办公室聊天,语重心长。

      “年轻人除了自我提升也要留心机会。你快三十了吧?总单着不好,没必要那么拼,遇到合适的也要考虑个人问题。”

      大老板所说的个人问题当然不是撒加的问题,撒加对现状相当满意,没有问题,他压根儿不想结婚,丁点儿念头都没有,大老板提出的问题其实是书记的问题,这个问题也是银行的问题。

      “某书记你那天也见过了,他儿子在S市开厂,资产过亿,有一个孙女刚从国外回来,学设计的,是家里的独女,掌上明珠。老爷子除了自贸区建设以外就关心这个女孩,想让她在本地发展,找个可靠的人。他向我打听你的情况,说你是个难得的人才,这意思还不够明白吗?搭上这班车,以后想做金融做金融,想不开了还可以从政,过个十年二十年就是这儿呼风唤雨的大人物了。”

      “您说谁呢?”撒加故作不知。

      聪明如他,怎会掂不出这席话的分量?本市优质适婚青年多不胜数,像撒加这样从外地来到一线城市打拼,孤立无援的人,越往上攀登,阻力越大,好的婚姻无疑是一根安全索,能拉他到力所难及的领域,简直是天降鸿福,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他面上淡淡的,不为所动,心里却在苦笑。

      “我在说某书记的孙女呀。”大老板急了,“宴会那天她也来了,挺好看一个女孩子,跟你打过招呼,怎么,没留意吗?”

      领导一百个不解,撒加办事稳妥,脑子灵活,多少老江湖都不如他,怎会犯这种糊涂?

      这么一说,撒加终于有印象了,当时是有个女孩子用滴溜溜的眼睛打量他来着。被人盯着看对他来再寻常不过,所以没有放在心上。而且那个时候,他正在抽空回穆的短信,心思不在现场。

      “撒加,你暑假有空吗?我把西装给你带过来。”

      红笔在日历上圈来圈去,穆终于定下一个日子打算去找撒加。假期还有半个月的旅行计划他没有下笔,要等待对方的答复。如果可以,穆希望的旅行伴侣是撒加,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他。可他那么忙,日理万机,见上一面都不容易,怎么可能陪大学生闲逛……

      “暑假吗?”那边的语气很不确定,“我大概不行,下周要去非洲,一时半会回不来,正想跟你商量,公会那帮哥们儿帮我罩一罩。”

      “非洲?”乍一听,穆以为他开玩笑,“你最近人品很差吗?我的手气也不见得多好,换我摸尸体也没用,公会两大黑手团长不是吹的……”

      “不,跟摸装备没有关系,不是‘非洲酋长’的意思。”撒加知道他理解错了,解释道,“是真的去非洲,坦桑尼亚,去做实地考察,指导援建。”

      穆愣了一下,怀疑自己听错了:“为什么是非洲?银行老总出差不该是去美帝或者瑞士吗?”

      “你的认知过时了,那是八十年代台湾言情小说的套路。”撒加正色道,“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固然想要我们的钱,第三世界更需要,我们也需要他们的市场,每年投过去的人力、物力、财力有你想不到那么多。算了,聊这个干吗?除非你想看到我因为泄密被捕,从现实到网络人间蒸发。”

      “像《谍影重重》那样吗?”穆兴趣盎然。

      “嗯,就是那样。”

      再枯燥的话题到了撒加嘴里都会变得有趣。穆看到“被捕”两个字虽然会心一笑,私心还是替他捏了把汗。他对于非洲的认识还停留在赵老师解说的《动物世界》,塞伦盖蒂大草原上的狮子与角马,要么就是种族危机、大屠杀、太阳泪、埃博拉病毒、三角洲特种部队之类,没有一样好的。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呢?”穆小心地询问。

      “不好说,看情况吧,我也不会一直待在那边,中间肯定要休假。”

      “小心点。”穆想了一会儿,发出一条信息,“那边艾滋病多。”

      “想什么呢!”撒加吐槽道,“我去非洲是搞援建,不是□□,你这样发散性思维学下去专业课会挂掉的。”

      虽然反应激烈,但是穆知道,撒加没有生气,他不是那么小气的男人。

      “我们影视学院有个院长,上个月搞讲座,我去了。他自述在非洲做过几年传媒,他告诉我们本国男性在那边特别受欢迎。有个小国的国王甚至想把女儿嫁给他,叫他留下来当酋长。”

      “他留下来了吗?”撒加问。

      “当然没有,院长早就结婚了,不过他这种情况再娶一个在当地也是合法的。”

      “我没有这种爱好。”撒加补充道,“你如果感兴趣我倒是可以帮你问问,去找那个国王牵线搭桥。”

      “不不不,我是你的管家婆,全服务器都知道,要从一而终,非酋这种好事留到下辈子吧。”

      穆偶尔也会拿游戏里的梗说笑,当面对会长一个人时。人多的地方他不会说,安静得像个背景。

      “难为你这么有原则。不要为了安慰我随口承诺,我已经够郁闷了。”

      “怎会……”

      隔着屏幕穆都能感到撒加的烦躁,他是真的不想去非洲,谁想呢?

      另一边,撒加向穆道了晚安,丢掉手机,倒进超软的沙发里,揉搓疼痛的额头。许多事藏在心里,在缺氧中发酵,令他胸口憋闷,包括去非洲这件。他明明可以接受更好的条件——跟某书记攀亲,能少奋斗二十年,可是他没有,再三考虑之后,他拗不过自己的心。

      更烦恼的是,这些事他只能憋在心里,无法对任何人倾诉,包括穆在内。他自己也想不通,放着高官家的千金不要,天天聊骚一个傻不拉几的大学生,图什么?大小姐价值连城的首饰入他眼帘激不起丝毫涟漪,心中翻来覆去都是那日见面会的情景。穆摘掉眼镜靠在他肩膀上,大眼睛含着一汪湖水,洗得发白的外衣散发出太阳晒过的味道,古老的情歌酸得倒牙。

      “我喜欢男的吗?”撒加皱起眉头,在灯光渲染的夜色中第一次自我审视,半晌之后得出结论,“不,我喜欢的是穆。他对我的意义不仅是个男的,他还是游戏里的战友,网络上的知己……”

      我该不会是网恋吧?

      撒加拉过一个靠枕捂住脸。这么恶俗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实在难以接受,一世英名尽毁。他需要冷静,靠枕挡掉光线之后,第一个浮上脑海的却是那间网吧,关灯之后一片黑暗,穆在他胸口浅浅地呼吸。

      他有什么办法?他也很绝望……

      大老板劝撒加,终身大事不要凭感情决定,错过这村就没有下个店了。就算没有感觉也可以先答应下来,双方留个联系方式,处一处会习惯的。天下的夫妻有几对是因为爱情结合在一起的?没有嘛……世上本没有爱情,只有合作伙伴和家庭责任,情歌和爱情电影是编剧的把戏和商人的骗局。

      撒加是个明白人,当面没说什么,敷衍了过去。他知道大老板一片好心,当然也不乏待自己出头之后拉银行一把的期望。只要他想要这份工作,还想在金融圈子混下去,某书记和这位大佬就一个都不能得罪。

      可接受这条件跟卖身有什么区别呢?他撒加还不至于沦落到这地步吧……

      撒加泡了一壶咖啡,想了整整一宿,从父母争吵的童年,到大学背井离乡,选择现在的城市落脚,那些年的孤单艰辛一幕一幕浮上心头。既然爱情是假的,要家庭何用?大老板的观点站不住脚,人可以骗自己一时,但骗不了一世,多少年都苦过来了,不在乎多一点儿。

      第二天,总行收到撒加的书面申请,要求前往其他人避之不及的地方——坦桑尼亚。非洲是块有待开发的宝地,急缺资金和公干人员,这一去难保什么时候回来,而书记的孙女不能不结婚,所以这是最隐晦且礼貌的拒绝。国内楼市一片大好,分行长们坐着都能数钱数到手抽,谁愿意去基建落后战乱频发的国家?

      总行长正愁找不到靠谱的负责人,撒加主动请缨,他当然高兴,当场拍板答应,将这位勇敢的年轻人破格提拔。在外人看来,撒加的头衔比原来大,可是行内人士清楚,分行才是捞钱的肥缺,他这是明升暗降,加上拒婚,相当于自毁前途。

      撒加不是一般人,所以不那么认为。前途是自己闯出来的,不是拽裙带拽出来的。他大义凛然地接过调令,搬离分行,回家打包,准备去非洲的种种。草草吃过晚饭,又到了他和穆往常聊天的时间,手机准时响起令他稍微安心,却又生出一种微妙的不平,仿佛为了手机那端的人错过了几个亿。

      穆提出暑假要来见他,撒加心想,还算有点良心,不枉自己用力过猛,斩断美满姻缘。穆什么都不知道,只顾和他聊天,听到非洲之事言语中露出担忧,半开玩笑地说要陪撒加到永远。

      看信息的人克制情绪,竭力使自己保持平静,回复中规中矩,心里却想:“穆呀,我为你丢了苦心经营的一切,你一定给我活到一百岁,像你答应的那样陪我八十年,少一天都不行!”

      撒加收拾行李到坦桑尼亚去了,可惜便携笔记本不能解决他登录游戏的问题。诚然,他作为投资代表在当地的办公点享受了中方援建的最好网络,但时差没办法解决。国内晚上七点活动,撒加正在签字放款,等他好不容易完成了一天的工作,那边已经睡下了。

      自此以后,圣域公会种种事务不计大小,一股脑儿落到穆身上。会长大人只在午夜出现登录论坛查看DKP和公会聊天记录,留下一两句点评,都戏称为“神出鬼没”。

      “管家婆,你男人没事吧?”人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会长最近玩失踪,都是他老婆组织活动,该不会出了什么事情吧,比如经营失败携小姨子和巨款私逃了之类……”

      穆现场辟谣,“没有的事,别瞎说。你们会长嫌手不够黑,去非洲晒太阳了。游戏版本很快更新,现在反正都是打收割的副本,谁带团不一样?”

      副会长的解释才像开玩笑,好在没人介意,谁带团对网友来说的确没有差别。撒加“失联”成为他们茶余饭后的话题,他们很满意现状。穆管理公会有一套独特的主张,效率不低,就是温吞吞的性格有点儿烦,好处是不会在语音里破口大骂。

      国内服务器因为地域的原因迟迟没有更新,酷爱游戏的那批玩家组队摸去了台服,少量落单者一个接一个出坑。穆为了保住撒加的公会,不断招募新人,亲手带大,每每刷新公会名单都令他难过。熟识的名字呈现出枯木的灰色,会长大人上一次登录是半年前的事,新会员根本没见过此人。

      碍于时差和各自的工作、学习任务,穆每天只能简短与撒加在社交软件上做个交谈,复杂想法须编辑成邮件发给他。撒加也没放弃尝试多种交流方式,比如拍很多照片发给穆,从居住的地方到乞力马扎罗山脚。

      “这是非洲最高的山,这是山下草原,你看有两只公狮,一直趴在另一只背上。上面那只年龄大鬃毛颜色较深,下面的颜色浅,比他小,他们在搅基。”

      撒加从导游处听来一星半点儿冷知识,得意洋洋地向穆炫耀。

      “胡说八道……”

      他的每封邮件穆都认真阅读仔细回复,对其中夸张的部分大加批驳。

      坦桑尼亚是撒加银行提供贴息贷款的主要国家,但不是唯一,他还去了非洲其他一些小国,每到一处都会发来新鲜的照片。听说草原上有羊群,会长大人还特意去了一趟自然保护区,结果只看到狮子、鬣狗和瞪羚。

      撒加曾看见穆的钥匙扣上有一只胖胖的绵羊,便问他是不是属羊的,年龄基本对得上。穆笑道:“我不属羊,但星座是白羊座,你看绵羊圆圆的多可爱。”

      后来那枚钥匙扣作为奖励被送给烧烤摊老板的女儿了,撒加一直想买点什么补偿他,苦于找不到别致的。

      “来,看看,这是绵羊木雕、绵羊挂坠、绵羊彩陶、仿真绵羊,当地人制作的工艺品,等我回去,寄给你作为‘非酋’留念。”

      收到撒加发过来的五花八门的实拍照片,穆笑弯了腰。

      “会长大人,您真是财大气粗。这些东西我怎么看着特别眼熟?快去查查,背后有没有‘中国制造’的字样,搞快一点儿也许还能退。”

      “不会吧。我瞧当地人不会做别的,他们唯一的优势就是土地资源和劳动力,难道手工艺品也要进口?”

      撒加不大信,拿着工艺品询问当地人。结果毫无悬念是批量生产的商品,出自非洲工人之手,厂子是中国老板开的……

      穆说对了一半,但这说中的一半令撒加不爽,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银行老总没好气:“我真不理解,这里的人一个个精壮生猛,为什么不事耕种?把种子随意撒进地里,不施肥也不除虫,收成全靠天眷顾,然后去联合国叫肚子饿。不怎么复杂的手艺也不想做,要外国老板手把手指导。驱逐白人运动之后许多田园荒废了,工业也摇摇欲坠,临近的索马里干脆去海上打劫……”

      撒加躺在床上敲击键盘写下这段文字,想了想,没有做更深入的分析,就这样发出去,然后关上便携,等待一觉醒来之后穆的回信。

      “这是文明社会的弊端吧。国家发达了便自以为是,把落后国家当废料场,从精神上摧毁对方。你想呀,天上能掉馅饼,谁还愿意诚实劳作,辛勤耕耘?”

      一个人的暑假,穆闲来无事去了趟高原。他一直想去的,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未能与撒加同行。根据老爹的建议,穆坐大巴车从都江堰进阿坝州。沿途风光与想象中大不一样,寸草不生的荒山一片接着一片,让他以为去的是黄土高坡。据导游介绍,这里过去是森林,解放前后大规模的伐木活动破坏了生态环境,造成土壤沙化,现在连草都长不上去。

      穆将旅行见闻一件件一桩桩写进邮件,用旅店的网络发给撒加。

      “高原风光真是美丽,美丽的地方大多荒芜,不适宜生活,非洲诸国想必也是这样。有趣的是,藏地也有草原,不过没有你拍的那么辽阔,仅仅是河谷地带的一片狭长水草,我昨天就经过了那样的地方。”

      撒加走了之后,穆攒钱买了台笔记本电脑,没有银行老总那台配置高,但写邮件绰绰有余。此时他趴在旅店硬邦邦的床上,编辑照片,码字写信,不亦乐乎。

      “红军长征经过了雪山和草地,我老想着高原只有悬崖峭壁,瞧我这记性。”

      穆在邮件里写了一件白天经历的事,他很介意,此事与撒加在非洲买到“国产”纪念品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你瞧我拍的照片,上面这对小姐弟是羌民的孩子。大人在草地上牧马,把马匹租给过往游客顺便卖点干粮,孩子跟着打个下手。小男孩见到旅游车,笑着跑过来替我拎包。我瞧他快十岁的样子,便问他上学了没有。他说没有,我又问他:‘县里不是建了学校吗?义务教育是免费的,为什么不去呢?’

      男孩子叽里咕噜说不清楚,我听来听去,仿佛是‘没兴趣’‘没用’之类。我要离开那里了,男孩的姐姐伸手跟我要酬劳。我觉得有些突兀,毫无准备,他们的脸和衣服都很脏,可怜见的,我便随意给了一些。女孩子皱着眉头嫌少,咕哝‘人家老板都是给一百!’,言下之意,我这穷学生太小气了,她不满意。女孩年纪小,口无遮拦我理解,这句无心之话却刺痛了我,不是因为钱,是因为他们。藏区很多地方孩子把小脸弄得脏兮兮的,堆满笑容四处乞讨。游人自视甚高,轻则几十重则几百这样无条件打赏,他们怎会愿意读书?在他们看来,景区是座大金库,游客源源不断地前来送钱,收钱都来不及,谁去学校。”

      写完这些,穆合上眼帘,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他一直以为基础教育普及度不够是因为缺钱,这一趟高原之旅大大颠覆了他的认知——钱如果来得太容易,会摧毁人的志气。孩子是未来,毁掉孩子就是毁灭一个民族。

      “我们是否太傲慢了?把自己当救世主。”

      他想和撒加讨论,但没有说出口。穆内心有种隐忧,会长大人正是傲慢之人当中最傲慢的一个,他在非洲的所作所为与随手散财的旅行者无异。他有钱,有非常非常多的钱,足以把人拍晕,在很多人眼中是神一样的存在。

      穆虽不在意,但那是客观事实。他与撒加交往看重彼此的情谊,是的,在穆眼里,唯有情分是真,但情再深也无法量化,钱却可以。他担心自己追求的一切与撒加背道相驰,撒加总想塞东西给他,而他不知道如何回应。

      “我不知道送你什么好,你大概什么都不缺吧。今天导游带我们去了一座寺庙,我供了一盏灯,写了你的名字,祈求你平平安安,诸事顺意。虽说现在国家强大了,通信也发达,但非洲那么遥远,还是令人悬心,早些回来吧。”

      藏区寺庙不许拍照,穆远远地拍了一张山景,连同祈福字条和文字描述一同发过去。

      “去庙里求平安?不如买平安保险来得实在。”

      撒加收到邮件,心想:一味求稳有什么用,天下无病无灾庸庸碌碌之人还不够多吗?非洲固然不太平,但是值得一去。撒加太了解国内经济结构和未来的发展趋势,不像穆,学着专业课本,想着不切实际的东西。

      所以为什么喜欢他呢?撒加也搞不懂是什么原因,不懂穆哪里好,穆一无竞争意识,二无理财头脑,但就是忍不住想他,想和他说话,听他犯傻,然后纠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像磁铁,同性相斥,异性相吸,也许正是他们的不一样深深吸引了彼此,搞得撒加心神不宁,总想往回跑。

      他告诉穆:“非洲不怎么样,坦桑尼亚算好的。我考察经过几个战乱中的国家,枪击声就在十米以内,武装冲突跟我们只隔一堵墙,硝烟冲鼻欲呕。这边的生活比不得国内,一路上香蕉吃了不少,还有方便面。等投资的事告一段落,大概年底,我要回国做一次报告,上面批了假期,那时再去看你吧。你不是喜欢旅游吗?想去哪里,新疆、青海、甘肃,我都陪你。出国也成,咱们找个太平洋上的小岛,我教你游泳。”

      “嗯,我等你回来……”

      收到这条信息,穆喜不自胜,心里欢呼着:“他要回来了,他有假期,他答应跟我出去游玩……”

      然而这份愉悦没有持续太久,欢乐在寂寞的寝室里逐渐冷却,堆积成山的考试资料和行业选择才是穆的当务之急。

      高原旅行之后,穆参加了一次社会体验,和同学一同去做销售。老爹特意带他买了一套便西,没有撒加的贵,但是合体。穆为了维护形象,换上隐形眼镜,挂上工作牌,审视镜中的自己,顿觉社畜附体,凭空老了十岁。

      照片传到撒加那里,成为对方一整天的笑料。

      “不错,不错,你这身行头有点意思,比我的销售代表好,你去推销理财产品一定大卖。”撒加觉得不过瘾,又补充道,“最好换上眼镜,富婆啊嬷嬷什么的就喜欢纯情小男生。”

      “拉倒吧,能比您老人家抢眼?”穆不开心地道,“我干了半个月,罪恶感加起来比过去二十年都多,睁眼说瞎话怎么那么难呢?”

      “对你而言,是难了一点儿。”撒加客观地说。

      “我利用闲暇考了教师证,他们还不知道。”

      穆口中的“他们”必定是双亲无疑。

      “现在教师聘任都要通过公考,不受专业限制。我去图书馆借了资料,希望能考上。报名人数很多,岗位很少。管他的,豁出去了,明年无论如何要试一试。”

      撒加深知穆的性格,不见棺材不掉泪,算了,他那羊脾气,估计见了棺材也不会回头,说什么都是枉然。人各有志,于是他顺水推舟地哄道:“第一份工作很重要,起点虽然不是绝对的,但是能决定很多事情。你既然有心参加公考,公会便不要管了吧。我最近上线发现熟人都跑光了,游戏毕竟是游戏,生活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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