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醧忘》河远

7、【老·逆流】3

　　可是桥川现在只能给她递上一杯茶，“大人尝尝，这是神荼大人刚派人送来的。”
　　“那个老顽固。”孟涵嘀咕了一声，却极自然地抬手接过，触手微微的凉。
　　她一向嘴刁，不爱喝纯水，也不爱喝热茶，只有用忘川源头处那一点没沾过鬼气的水泡，还得凉到稍凉了，她才入口。
　　她是孟婆庄的主人，之前也有人上赶着要巴结，只是那一杯杯的茶，没一杯合她的心意。这让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干脆不喝茶。
　　直到桥川来了。
　　只有桥川能把茶凉到她喜欢的温度，不热一分，也不凉一分，就那么恰到好处。
　　就像他这个人。
　　他没有执灯者印宁那样强悍的力量，也不像孟洇那样与孟涵有着扯不开的羁绊，他只是站在那儿，却让孟涵莫名的感到安心。
　　对，恰到好处。
　　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
　　孟涵细品了品，只觉得那茶入口清甘，没有一丝苦味。她抬头看着桥川，“阿川，十殿阎罗那里联络上了吗？若是联络上了，这烂摊子咱们就不管了。”
　　桥川摇头：“前面还是没有答复。这事情只怕要咱们来解决了。”
　　孟涵和印宁二脸绝望。
　　印宁望了望前面的主殿，勉强回复了一下心境，“那个，阿洇那里怎么样了？没出什么岔子吧？”
　　孟涵：“你这个转折一点都不生硬。”
　　印宁：“哎呀不要在意那些细节我们还是去看看阿洇那边吧快走吧快走吧！”

　　毫无意外，孟婆庄里的鬼差们又被孟洇折磨得生无可恋。
　　“阿涵，宁姐，你们回来啦！”
　　孟涵一边张开双臂接住飞奔而来的小祖宗，一边暗地里庆幸，幸好这小祖宗还没阿宁的刀重，不然她这把老腰迟早得折在这儿。
　　孟涵：“阿洇乖不乖？有没有给阿川惹麻烦？”
　　桥川沉默地走过去，假装自己没听到这句话。
　　孟洇用力点点头：“阿洇可乖了！一点都没给阿川捣乱！”
　　孟涵不太敢信这位小祖宗，回过头看了看，果然屋子里的鬼差们追着个小木偶满地跑。
　　“阿涵你看，我只是把那个小木偶化成我的样子，结果他们就都以为是我。太好骗了嘿嘿嘿……”
　　孟涵心念一动，好像突然有什么东西闪过。
　　“你是说……你造了个傀儡，他们就都以为是你……”
　　“对啊！”
　　孟涵与印宁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出了那么一丝丝狡黠。

　　孟涵一身学生造型，特意封了自身的神格，假装自己只是个普通人类。
　　“我说阿宁，这样能行吗？”
　　印宁女王温柔地摸了摸自己的狙击枪，“那必须行！首先，这路线是桥川推算出来的，你不是一直说他算的准？其次，你自己封了自己的神格，你是古神啊，区区一个巫还能看破你的封印？再次，有我亲自在边上守着，你还怕那家伙跑了？”
　　桥川努力在电脑屏幕上戳戳戳，一脸严肃表示自己并不是一个神棍。
　　“咳咳，好了别扯了，准备好吧。”孟涵抿抿嘴角，默默给自己换了张脸。
　　印宁拉着桥川悄咪咪躲进角落，顺手上了个结界。
　　桥川一边观察着孟涵的方向，一边皱着眉敲敲打打——他不记得这是第几次推算，他既希望他测算的结果是正确的，又希望结果是错误的。
　　他希望能早些解决这件事情，这样他的孟涵大人就能早一点回到孟婆庄里，跟印宁打打闹闹也好，回到卧室里倒头就睡也好，只要让她放下这个担子就好。
　　而另一边，他也希望他的推算是错误的，巫咸不会走这条路，他们今天所有的折腾都是白费力气。因为他保护不了孟涵，他没有把握在那个传说中最伟大的巫咸手下护住孟涵。
　　已临近午夜，这个城市一隅只有这三个人，远处偶尔传来几声夜不归宿小青年们嬉闹的声音。
　　昏黄的路灯光勉强照亮了一小片地，孟涵抬头看着灯下闪闪烁烁的一团飞虫，突然有点怀念清净的孟婆庄。
　　孟涵自己封了神格金身，又换了脸，此时与常人无异，并没有感觉到一股奇异的气流直冲后心。
　　而角落的结界里，桥川一眼看见了那道身影，扔下电脑就要冲过去，印宁连忙紧紧按住他的肩膀，拼命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冲动。
　　“同学，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原本漆黑一片的身影走到灯光下，化成了少年样子。
　　孟涵顶着一张娃娃脸，毫无愧疚地回头：“我在等人啊。”
　　“这么晚了还在等人？”
　　“是啊。不过我知道他一定会来的。”
　　印宁听得脑壳直疼。
　　前几天孟涵沉迷人间言情剧，什么《一起来看XXX》、《微微一笑XXX》、《那年青春XXXX》一个不落，从头看到尾，整个人都快不好了，在桥川的“修正”下好不容易才从言情剧模式转换回来，这一换了脸，真的是又要重来一遍。
　　桥川也很头疼。不过他头疼的，是回去该如何让整个孟婆庄里的电脑都自动屏蔽掉人间言情剧并且假装成是地府网络的问题。
　　那边少年已经试图说服孟涵跟他走。
　　孟涵甚至忸怩了一下，就像一个真正的十六岁少女一样，用她那变过声的嗓子，像言情剧里的傻白甜女主角念台词一样娇滴滴地念出这句几乎要击溃印宁女王气场的话：“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呀？妈妈说过不能跟陌生人走的……”
　　印宁面无表情地打了个寒颤。
　　印宁敢拿她的宝贝狙击枪发誓，孟涵这小妖精现在一定在心里疯狂大笑，终于有机会念出这句能雷死个人的台词了。
　　她甚至不敢想象，对方听了这样一句饱含着少女娇羞的话之后，会不会对所有的少女都有心理阴影。
　　果然对方也被这句话震惊了。
　　空气生生安静了十秒钟，少年才终于颤颤巍巍找回了自己的思路继续说下去：“我、我是陌生人吗？”
　　天可怜见。
　　活了四千年的最强一代巫咸，几乎要被一个少女击垮了，还是从里到外，外焦里嫩，渣渣都不剩。
　　印宁在心里默默为他点了注蜡。
　　孟涵不依不饶继续飙戏：“虽然你长得不错，可妈妈说了，越是长得好看的男孩子越不能相信！”
　　少年背对着偷窥二人组，印宁看不到他此时的表情，不过她转头看了看性别相同的桥川，突然悟了：这种傻白甜真的是对付所有直男的杀手锏。
　　真的杀。
　　秒杀。
　　少年看着面前一脸单纯无辜不做作的少女，觉得自己这四千多年真是荒废了，怎么就没发现人间的女孩儿已经进化到这种程度了？
　　趁着少年还在愣神，印宁猛地撤了结界，一把拎起狙击枪对着他就是一枪。
　　苍了个天，再不动手她也要被孟涵的无差别攻击搞死了！
　　一声枪响，地府神枪手印宁的子弹丝毫不差地射进了少年的后心口。
　　印宁是地府的执灯者，她的子弹对人类无效，可是对神鬼却非常有用。仅这一枚子弹，便让少年站立不稳，单膝跪下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孟涵见印宁一击得手，不做声地撤了自身的封印。
　　“原来是你。”少年冷笑着点点头，“果然是酆都大帝教出的好徒弟。”
　　印宁与桥川跑过来与孟涵站在一边。
　　孟涵看着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叹了口气，干脆伸出手去扶他，“巫咸，当年我与你也算相识一场，只要你同我们说明缘由，神荼那里，我会亲自去告诉他的。”
　　桥川警惕地盯着巫咸。
　　巫咸没搭理孟涵，自己扶着墙站了起来，看看桥川：“小伙子别那么看着我。我中了那位小姑娘一枪，现在还能活蹦乱跳已经是我修为深厚了。”
　　“你是传说中最强悍的巫咸，拥有几乎可以匹敌神祇的力量，但你到底是为什么要这么做？”印宁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巫咸没说话，只是低了低头，被睫毛遮住的眼底有些恍惚的神色。
　　可印宁却觉得那一瞬间的巫咸仿佛很远，虽然毫无变化，但他的身形仿佛突然苍老衰败了下去，就像真的是从远古洪荒中跨越了时间而来的，四千年前最伟大的巫咸。
　　“因为诅咒。”
　　三人皆没想到他会这样直白地说出来。
　　巫咸抬头看着升至中天的月亮，“多好的月色啊。四千年了，我没有一天这样看过它。”他的声音变得很奇怪，明明还是少年的音色，语气却已然是个迟暮老人，“我被时间追赶，被时间驱逐，我只能拼了命地逃跑，我想要逃到时间无法波及到的地方。”
　　三人沉默。
　　“你们都知道了吧，我是巫咸，当年被逐出巫族的巫咸。”他回过头看着他们，嘴角挂着一丝苦笑，身板却挺得笔直，似乎仍以当年的名号自傲。
　　孟涵点点头，“那你……是因为什么被放逐？”
　　“因为力量。”他突然握紧了拳，眼神也狠厉起来，“我是最伟大的一任巫咸，我的力量不仅超越了其他十巫，甚至远远超越了历任巫咸，我要获取更强大的力量有何不可？既然我已经可以匹敌神祇，那为什么我不能成为神、甚至超越神？为了成为巫族第一人，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巫族第一人？你是要超越蚩尤？！”孟涵惊呼，“蚩尤以神魔之体领导巫族，你要超越他就是要超越神！这是对神的大不敬，这是僭越！”
　　巫咸瞥她一眼，语气已然不屑，“蚩尤又算什么？他不过是黄帝的手下败将。我与他不过是差了个天降的神格罢了！既然上天愿意将神格赐给一个无法带领族人得胜的首领，那上天为什么不愿意将神格赐给我？！”
　　“孟涵，你多幸运。你不过是黄泉之中一缕执念化作人身，酆都大帝不仅抚育你成人，甚至为你赐了神格。”巫咸心中的嫉恨几乎要突破胸膛。
　　他在嫉妒，疯狂地嫉恨。
　　他的力量要远远强过那些人，可只是少了那一个神格，便只能一辈子对他们俯首叩拜！
　　凭什么！
　　既然上天不赐神格，那又为何让他得以窥探天道？给了他如此强悍的力量，却将他困在一个小小的巫族，上天如此不公！
　　巫咸情绪越发激烈，突然后背上衣衫碎裂，两片漆黑的巨大羽翼分别从他两侧肩胛骨下伸展开来！
　　“这是什么？”印宁只觉得双眼被一片混沌气息压制，不由得脱口而出。
　　“相传巫族由九黎族演化而来，拜蚩尤为始祖，蚩尤部族以牛和鸟为图腾。想必这位巫咸大人的修为已近天人境界，才能背生双翼吧。”桥川扶了扶眼镜，侃侃而谈。
　　孟涵看着他的双翼，眼神暗了暗。
　　“不管你做了什么，都已犯了僭越之罪。即便蚩尤宽恕你，上天也不会宽恕。”孟涵缓缓说道，“所以，你便在人间赎了四千年的罪吗？”
　　巫咸轻蔑一笑，“那时的蚩尤已经老了，老了的神，又怎么能审判新的神？他无法制裁我，所以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杀了其他十巫，夺了他们的力量——他们那点微末力量，能为我的成神贡献出来，也算是他们的功德了！”
　　“你这疯子！”印宁倒退一步，极度厌恶地看着面前的人。
　　她生长在神族，那是三界里对道德要求最严苛的地方。即便后来来了地府，孟涵与她一见如故，便只让她负责为鬼魂执灯引路之事。她从未见过这样疯狂、这样毫无道德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