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醧忘》河远

34、【归·醧忘】2

　　桥川作为孟涵的助理，一直是地府中的劳模。
　　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既能协助孟涵处理轮回申请，也能出面协调好孟婆庄与地府中各个机构攀枝错节的关系。为人谦逊低调，多次获得地府职工劳动奖章。
　　然而作为孟涵的助理，桥川在他的地府打工一千年生涯中终于明白，他的忠诚并非给了一位高高在上的神祇，而是交给了一个爱人。
　　所以，他一定要拿到泰山印，一定要在孟涵前往醧忘台之前拿到泰山印。

　　孟涵站在忘川之中，冰冷的忘川水在她身侧分出一条路。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只知道忘川路难行，她的体力已几乎透支，仿佛下一个瞬间便会摔进这百里忘川之中。
　　“早知道有今天，当初就应该好好跟着岁寒锻炼啊......”孟涵勉强扯出一个苦笑，抬脚继续向前走。
　　不知又过了多久，孟涵才感觉到脚步被什么东西阻隔了。
　　应该就是这里了。
　　孟涵将断水刀抬到眼前，想了想又放下了手。
　　她伸出右手两只手指，向自己心口处点了一下，拈出一丝金线，口中低声说道：“我乃三皇敕封泰媪孟涵，今日以我一魂一魄，为破军映命之人桥川重新赐命。从今日起，桥川便可再入轮回，永生永世不受地府管辖。”
　　金线随着她手指的动作，在面前写出一个“命”字。孟涵张开手掌，一掌拍了上去将那字打入虚空之中。
　　挺直的脊背突然支撑不住，孟涵躬下身大口喘息。
　　她以一魂一魄，重新为桥川赐了命。
　　从现在起，桥川便是一个崭新的、活生生的人了。
　　他终于不再被地府牵绊了。
　　孟涵在喘息中勾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
　　气息逐渐平复，孟涵将手中的断水刀出了鞘，低声喃喃：“断水，帮我劈开忘川吧。”
　　断水刀刃上划过一道冷光，光芒褪去，一名白衣男子站在孟涵对面冷冷看她，洁白的长衫如虚幻泡影，在忘川水中不留一丝痕迹，“劈开忘川？孟涵，几千年不见，你倒是长本事了啊？”
　　“当年酆都大帝把你留给我，不正是为了今天吗？”孟涵看见了老朋友有些开心，冷得僵硬的脸上硬是扯出笑容。
　　“你他妈别瞎说！”断水脾气十分暴躁，“酆都大帝把我留给你是为了保护你！你自己没本事重镇三苗，就别推到别人头上。”
　　孟涵动了动，感觉两条腿几乎被冻僵了，“那好吧，不是因为三苗，是因为我自己。我很累，不想留在这里了。”
　　“你放屁！”断水冷哼一声，几乎要被她气笑了，“这么多年在孟婆庄里有你自己工作的时候吗？！你那么些个助理都是摆设吗？桥川堂堂一个大将军，被你呼来喝去压榨工作，连印宁那个没什么用的都得时不时替你出个差！出了事有神荼替你顶着，做坏事有阎罗殿那些小鬼给你背黑锅，除了阿鸩那只死鸟，整个孟婆庄还有谁不是替你跑断了腿？你还有什么不满意？啊？！”
　　“我想回到昆仑去。”孟涵平静说道。
　　断水像是突然被扼住了喉咙，一双狭长的眼睛微微睁大，睫毛颤动了几下，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想回到昆仑去。”孟涵重复了一遍，“我早就该回去的。当年傅岳将我的魂魄一分为二，使我逃过了一场天劫，我也只能在这阴阳交接之处苟延残喘。在这里几千年，已经是向上天借来的时间了。如果可以，我想回去。”
　　那是她此生唯一的夙愿。
　　也是她永远无法达成的妄想。
　　断水没说话。
　　一时间忘川之上安静得连鬼魂漂游的声音都听不到。
　　断水扯了扯虚幻的衣袖，转身道：“走吧。”
　　孟涵有些惊讶。
　　“我去帮你劈开忘川。”

　　泰山府君殿。
　　新一任的府君还没上任，这里仍被傅岳的力量保护着。
　　桥川没用术法，一步一步爬上了八十一阶汉白玉阶，终于到达了泰山府君殿。
　　他没心情故地重游一番，凭着过人的记忆直接找到了打开真正的府君殿的机关，一阵声响过后，一具棺木出现在地宫之中。
　　那棺木出现的瞬间，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桥川身后响起：“你是何人？为何要打扰府君长眠？”
　　桥川回身望向那位闻讯而来的老者，躬身合手行礼：“寒蒲翁。”
　　须发皆白的鹤族长老费力地眯了眯眼，仔细辨认对方，“原来是桥川公子啊。怎么没和泰媪大人一起来啊？”
　　寒蒲翁本就已老迈，在与危惊一战中又受了重伤，平日里也没精力管理族中事务，索性便在泰山府君殿后头住下了，也当是为下任府君守着泰山。
　　桥川恭敬地将寒蒲翁扶到一旁坐下，才大致讲了事情原委，只是将孟洇与孟涵的关系略过了。
　　寒蒲翁捧着鹤翎羽扇，半阖了眼半晌不言。
　　桥川心下焦急，却又不好打扰，只能立在一旁仔细思考应该如何打开傅岳以身设下的封印。
　　“桥川公子，你快些回去吧。”
　　桥川闻言一愣。
　　寒蒲翁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你快些回地府去，泰媪大人此时应该已前往醧忘台。”
　　泰山印是泰山至宝，轻易不可出泰山府君殿。而醧忘台是酆都大帝亲手筑成，那是来自黄泉之下的至阴之力，与泰山印绝不能相融。因此桥川奉孟涵之命而来，只能有一个原因，孟涵在故意支走桥川。
　　他已活了许多年，人世沧桑也已见识过，自然比桥川这些小辈想得长远。虽与桥川不甚熟悉，但上次见面之时，他已隐约察觉到这个年轻的助理身上有些不同寻常的意味。他不曾点破，不过也是存着几分对孟涵的爱护，希望她能走出岁寒留下的影子。
　　桥川紧紧握住手掌，一瞬间百感交集，既是恨孟涵竟如此绝情，又知道她做出这样的决定定是已经有了再不回来的准备。
　　“在下这便回地府了。”桥川行了礼，再不能顾及八十一阶白玉台阶，便要直接施术法缩地成寸往地府而去，突然心口一阵悸动。
　　寒蒲翁手中羽扇一点，及时将他扶住。
　　桥川坐下缓了缓，才觉得心口的不适减轻了些。他有些无措地动了动手指，觉得自己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寒蒲翁又点了点羽扇，解开了桥川的衬衫纽扣。他一见桥川的心口处，便已然明了，不由得长叹一声。
　　神分出了自己的魂魄，只是为了一个鬼魂。
　　那是孟涵担负起她的责任时，唯一能为自己做的事情了。
　　那个一直被岁寒护在身后的泰媪啊，终于还是走向了最艰难的那条路。曾经那个任性地享受岁寒的爱护的小姑娘，终于还是在走向终点之前选择了另一个人。
　　他为岁寒感到遗憾，却也不得不为岁寒感到骄傲。
　　岁寒失去了一个一直惦记着他的爱人，却得到了一个重新站起来的神。
　　桥川看着自己心口处浮现的两颗金色光点，不敢置信地伸手碰了碰，感受到一阵熟悉的气息。
　　“那是泰媪的一魂一魄。”寒蒲翁说道，“她用自己的一魂一魄为你赐了命。从现在起，你不再受地府辖制了。”
　　桥川的瞳孔瞬间缩紧。
　　他再也顾不得八十一阶汉白玉阶，直接用了术法缩地成寸去往地府。
　　寒蒲翁望着桥川远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哪怕现在赶去，只怕也是来不及了。

　　忘川之外，成片的曼珠沙华连成了海，印宁独自站在九十九里处，有些意外地看着突然回来的桥川。
　　“孟涵呢？”桥川的气息有些不稳，语气十分急躁，完全没有了平日里的冷静自持。
　　“孟涵......”印宁顿了顿，转过脸不再看他，“孟涵她前去醧忘台了。”
　　桥川想也不想便要踏入忘川，却被印宁一把拦住。
　　“你要做什么？”
　　“我要去把她找回来！”
　　印宁挡住桥川身前，阻止他再进一步，“没用的。孟涵的意思，是要用她自己来换地府。”
　　“不过是一条命，我也可以。”
　　“你不可以。”印宁有些烦躁地喘了口气，“镇压三苗、填补醧忘台的封印，需要的不仅仅是一条命，还有神格。孟涵她是三皇敕封泰媪，是真正的古神。整个地府，除了必须要留下维护秩序的神荼，就只有她有资格。她不是已经给你赐命了吗？你可以前往轮回了。”
　　桥川的胸口疾速起伏。他刚刚重获新生，却不知道孟涵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为他赐了命。
　　他无法想象，孟涵一个人，是如何趟过九十九里冰冷彻骨的忘川河水，前往尽头的醧忘台。
　　他更无法想象，孟涵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一一安排好孟婆庄的一切，却都只是为了自己可以毫无顾忌地前去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