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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憎·遇泽】4 ...

  •   《三界录》载:泰山府君岁寒殁后百余年,泰媪孟涵携府君近卫代为镇守泰山。泰媪暴戾,百年间泰山无一仙妖。
      阿鸩兢兢业业地擦了一遍岁寒的石像,一百来年里,这已经成了他每日必做的事情,约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便唤待在后面殿里的孟涵出来暂时守一下府君殿。
      阿鸩看着孟涵从岁寒曾住过的殿里走出来。这百年间,孟涵的脸色依然苍白,一直面无表情,却也至少不再像丧礼时那般失控。阿鸩便放心地去后头准备晚膳了。
      孟涵缓缓走到石像前,抬头看着那张永远微笑的脸,眼底终于也亮了亮。
      她现在终于能勉强接受岁寒已经不在的事实,并且逐步替他管理好泰山,等待下一位泰山府君的到来。对现在的孟涵来说,每天这样守在岁寒的石像边,已经足够了。
      突然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打扰了泰山顶上百年的宁静。
      “什么人?”孟涵回头轻叱,手一扬,便将人阻在了几步之外。
      那是一队仅剩下不足百人的人马,铠甲上已是斑斑血迹,皆已是强弩之末。然而领头那人身着金甲,身姿昂扬,虽一行狼狈,却丝毫不见局促,一见便知不是常人。
      孟涵久不下泰山,从不知山下发生了什么。仙妖惧于她当日的大开杀戒,也无一敢上泰山。因此孟涵并不知道,在她守着岁寒的这段时间里,山下的朝代已是天翻地覆。
      那队残兵似是杀红了眼,一见孟涵便以为她也是追兵,拿着武器便要上来砍杀。
      领头那人举起一只手阻止了手下,回头命令身后将士整兵列队,自己则正了正染血的铠甲,向孟涵走过来,抬手行了半礼,“在下无意搅扰,还望姑娘见谅。”
      孟涵看了眼被溅了血污的汉白玉阶,轻轻皱了皱眉,“此处乃是泰山府君殿,凡人不得踏入,还请速速离开。”
      领头之人似有疑惑地瞥了一眼孟涵身后的石像,语气却仍沉稳:“孤乃恭帝孙,今日借道于泰山,还望仙子通融。”
      “殿下不必与她费口舌!我等尚有一战之力!”后面残兵中有一人已亮出了兵器。
      孟涵淡淡望过去,古神泰媪之尊哪怕只是一眼,便已能让人不由得放下武器,双腿发软。“恭帝是何人?即便是什么恭帝之孙,在我泰山之上也不过是个凡人。府君面前不见兵戈,尔等若再犯,我必不容情。”
      “还不快来谢过仙子!”领头之人一声号令,身后众人齐齐收回了手中兵器,向着孟涵道谢。“孤乃恭帝之孙,司马齐。当日恭帝受刘贼胁迫退位,司马一族皆受迫害,今日又遇刘贼追杀,慌不择路方才至此,幸得仙子收容。此等大恩,司马齐没齿不忘。”
      他说着便要跪地叩首。
      孟涵抬了抬手指,司马齐只觉一阵微风将他从地上轻柔拉起。
      “你不必谢我,我本也未曾打算收容尔等。”孟涵别过头不再看他,轻轻拭去石像上一粒纤尘,“我只容尔等在此半晌,今日日落之前必须离开。泰山府君殿不得有凡人踏入。”
      司马齐目光一沉,“仙子难道没有半分为国尽忠之心?”
      “为国尽忠?”孟涵哂笑,“你可知我是何人,你便来要求我为国尽忠?你不过区区凡人,根本连面见我的资格都没有。我能容尔等半晌,已是开恩!”
      “仙子居于泰山之巅,自是不落凡尘。孤本是恭帝之女富阳公主之子,本为刘姓,为复我大晋方更姓司马。孤出身凡人,却也有为国不屈之心,仙子出尘于世,难道连这半分心思都没有?”
      孟涵懒得与他多做纠缠,双脚一抬,轻飘飘坐在了石像的底座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司马齐,声音里不自觉地染了几分傲慢:“你太看得起自己了。自我降生于昆仑之日起,至今已千万载,你这般的凡人我不知见过多少,王朝更迭于我来说更不过是过眼云烟。既然你不愿在此小憩,那便请现在就离开吧。”
      司马齐出身皇室,平日里只见前来恭维讨好之人,虽在国破后处处受人冷眼,却也未曾见过孟涵这般将他碾于尘埃之人,心下怒火猛涨,从腰侧拔出剑便直指孟涵!
      “汝冥顽不灵,无甚忠君爱国之心,有何颜面自称为神!妖人异术,定是魔物!”
      “魔物?”孟涵抬起右手召出断水刀,那刀与她息息相关,感应到孟涵心中异动,刀身竟也轻轻颤动起来。孟涵冷冷一笑,语气却轻缓,“你以为,在我降生的时代,神与魔有何区别?”
      孟涵说着便要挥刀而下!
      “孟涵住手!”阿鸩突然飞身而至,一把拦住了孟涵。
      司马齐身后将士只觉得一道红色身影呼啸而过,纷纷拔剑自卫,口中惊呼:“妖物!保护殿下!”
      阿鸩没理他们,径自站在孟涵与司马齐中间,将他二人间隔开来,“我乃泰山府君近卫。无论阁下是何等身份,府君殿前不容放肆!”
      司马齐毫不畏惧地以剑指着阿鸩,“又是一个魔物!今日孤定要将尔等鱼目混珠之人就地诛杀!”
      阿鸩虽跟着岁寒时日久了,性子有些跳脱,但若真论起脾性,倒是比孟涵沉稳许多。此时阿鸩仍未气愤,却仍记得回头向孟涵嘱咐了句“镇定”,扬手将十指化爪,爪上覆盖着坚硬的黑色鳞片,指甲暴长至两寸,泛出黑铁一般的冷光。
      “果然是魔物!” 司马齐怒喝一声,带着将士将阿鸩团团围住。
      阿鸩形如鬼魅,在人群兵刃中穿梭自如,百来人中竟无一人能触其衣角!
      孟涵坐在石像底座上冷眼旁观。她看得清楚,阿鸩并不想伤他们任何一人。鸩鸟最毒之处乃是羽毛,而此时阿鸩却只是以利爪将人抓伤,并不想夺人性命。
      这样也好,等这些人怕了阿鸩便会离开了。
      这样的战斗她已经不知看过多少。孟涵有些走神,摸了摸身边石像的衣角,意识已经飘远了。
      一阵微弱的声音传到耳畔,孟涵敏锐地往前纵身一跃到了地面,回过头一看,竟是一个士兵趁她不备,悄悄地从后面爬上了石像,准备将她挟持做人质。
      孟涵目光一凝,那石像的衣角竟被砍出了一道约一寸长的裂缝!
      这次她没再犹豫,断水刀一扬,刀锋的戾气一下子将那不长眼的士兵的身体整个撕裂,肉体凡胎随即化作微尘,魂飞魄散。
      孟涵的目光无法从那道裂缝上移开。
      那是岁寒的石像!
      那是岁寒留给她最后的安慰了!
      竟有人敢破坏岁寒的石像!
      绝不可宽恕!
      意识在瞬间失去了作用,她的脑中现在仅有一个“杀”字!
      她要杀光所有踏足这里的人!
      孟涵的眼珠又染上了血色,断水刀挟着浓浓恨意挥向那群将士,刀锋所及之处,从□□到魂魄无一幸免,皆化作微尘,再不入轮回!
      “孟涵!”阿鸩见她的模样便知不好,回身便冲过来想要拦住她,却没料到孟涵此时已是怒极,上古神魔之力毫无控制倾泻而出,仅仅片刻便将上百将士归于虚无。
      终于只剩下凭着一身过人身手勉强逃过的司马齐一人!
      断水刀的刀尖已经指向最后一颗尚在跳动的心脏!
      “孟涵不可!”阿鸩疾呼,飞身回到她身边,“你可知他是什么人?”
      “不过是个皇族后裔!阿鸩,你莫要心软!这样的人,我们这么多年见过多少!是他的人破坏了岁寒的石像,我今日定要他以命来偿!”
      “你不能杀他!”阿鸩已是焦急万分,“他是岁寒亲自选定的继任!”
      “什么……”孟涵一下子不能反应过来,“你在说什么啊,阿鸩……岁寒怎么可能选定这样的人……”
      “是真的。”阿鸩叹了口气,两只利爪重新化为十指,从袖中取出一方丝帕,上面是岁寒飘逸的字体,明明白白地写着一行字。
      “元熙二年,新君将至。”
      孟涵不敢置信地看着那行字。
      半晌,她终于低低地笑了起来,温柔地将那方丝帕仔细收好,“那又如何?岁寒虽选定他为继任,但他的人胆敢破坏府君神像,此罪不可恕!我今日便要他以命来偿!”
      “孟涵你……”阿鸩惊诧地看着她,上一次孟涵如此失控后,同样是血洗了府君殿,这样的孟涵让他觉得陌生。
      鸟兽的本能在疯狂叫喊。
      那样的冲天怒气,那样神挡杀神的愤恨。
      阿鸩的心脏狠狠抽搐了一下。
      阿鸩跟着岁寒三千多年,与孟涵相识也有两千多年,只觉得孟涵在岁寒面前虽有顽皮一面,却始终心地良善,绝不曾无故伤人性命。可这两次失控,竟让他几乎觉得那是同一张皮囊之下的另一人所为!
      另一头,司马齐也已做好了战斗准备。
      然而凡人绝不可能从断水刀下逃生!
      孟涵的刀轻巧地划过司马齐的喉咙,一滴血未喷出,司马齐的身体却已呈分散之势。
      一道灵力凭空出现,将司马齐的三魂七魄包裹住,一袭青衫出现在石像另一侧,“泰媪大人莫要下杀手。”
      那人踏空而来,一头长发一丝不错地束进玉冠里,宽袖一展,行礼道:“在下傅岳,今日来此继任泰山府君之职。”
      “你来继任泰山府君?”阿鸩怀疑地看着来人。
      “正是。”傅岳表情温和,“在下本在齐云山修炼,今日受天命而来继任府君。先府君岁寒曾向我嘱咐,元熙二年来此继任,定要妥善照顾泰媪大人。”说着,从袖中取出一片苍翠竹叶,交给孟涵,“这便是先府君交于我的信物。”
      孟涵的手有些颤抖地接过那片竹叶,仔细分辨,眼底的血色渐渐退去,“是他、是他的叶子……”
      阿鸩在一旁看得奇怪,孟涵竟似是又变回了平常样子。
      瞬息之间,判若两人。
      傅岳颔首,“既然泰媪大人已认定,那么从今日起,我便是新一任泰山府君。此人,”他回眸望着司马齐仅剩下的魂魄,“还请泰媪大人手下留情。”
      孟涵已从失控中恢复过来,见身边一片狼藉,而方才还态度傲慢的司马齐已然成了孤魂野鬼,心下也清楚必定是自己又做了什么事情。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百年前岁寒丧礼时她便失控过一次,事后试图回想,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偶尔想到岁寒,她还是会觉得心口处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喷涌而出,将她淹没。
      “是魔物。”傅岳沉声道,“泰媪大人,你与诸神不同,并非降生于昆仑。”
      孟涵点点头,“是的,我本是地府初成时一缕执念化作人身,幸得酆都大帝将我抚养成人。”
      “便是这样了。彼时天地初开,善恶未分,那一缕执念本就是一善一恶共生,因而化为人身也是神魔共存。想必当年酆都大帝抚育大人时便已发现,因而锻了这把断水刀来为大人制住魔性。至今几千年,大人的修为渐长,断水刀已不能完全压制,因而魔性渐出。”
      阿鸩在一旁听得心惊。他受岁寒遗命保护孟涵,如今孟涵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他竟一无所知,若非傅岳今日前来,怕是要生出更大的事端。
      “那我该如何?”
      傅岳微笑,“大人不必忧心,在下可助大人一臂之力。且请大人将断水刀借我一用。”
      孟涵疑惑,“要断水刀何用?”
      “断水刀乃酆都大帝所锻,只有以此刀方能将大人魂魄中的魔之一面分裂出来。”
      那把通体银白的长刀在傅岳手里轻巧如无一物,刀锋落下之时,孟涵只觉得心口剧痛,像是有什么东西被从身体里生生挖了出去,一时间也不知是失落还是轻松。
      从孟涵的心口处飘出几缕银色灵力,纠缠在一处竟化作一个婴孩。
      “这是……”孟涵惊讶道。
      傅岳将刀还给她,抬手轻轻抱住女婴,“这便是你心里的‘魔’。大人不必担心,魔性既已分离出来,化了人身,便有了自己的命格,有了善恶之识。只要大人悉心教导,便只当多了一个妹妹吧。”
      孟涵接过女婴,只觉得她睡得香甜,甚是可爱。
      “长得还真像孟涵!”阿鸩也凑过来轻轻戳了戳女婴白白软软的小脸儿。
      “大人的烦忧已解,只是这……”傅岳回头望向仍被封住的司马齐的魂魄。
      “这是我的过错。”孟涵轻声一叹,将手放在自己心口,取出一滴血来,手指一弹,将那滴血珠射入了司马齐的魂魄之中。
      “我将一滴心血封入你的魂魄,随你轮回。从下一世起,你将生生世世命途无阻,往后任何灾厄,由我泰媪孟涵替你承担。”
      孟涵将那魂魄重新送入轮回,自己却向着北方郑重跪下,“酆都大帝在上,我孟涵今日犯下杀孽,罪不容赦。自请入地府渡魂万年,以其赎罪。”

      “于是我便将断水刀沉进了在忘川,在那里开始了渡魂。”孟涵活动了一下手腕,“后来司马齐也重入轮回,只是因为他魂魄里有我一滴心血,我的汤便对他无效,他便从没有忘记过复国之事,每一次轮回,都只认自己姓司马。我也不知道这样是好还是不好,只是无论如何,这些都已经发生了。”
      孟涵抬头望向破军星,“其实后来我推算过,那颗星映着他的命。若非我横插一脚,他怕是真的能恢复大晋一朝。”
      “我活在世上万年有余,只有他,是我终生都将对之怀有愧疚的人。泰山上的仙妖,司马齐的将士……我杀孽深重,此生都无力偿还。”
      桥川看不见她此时的表情,只好将风衣紧了紧。
      “阿川,你本不该留在地府。”孟涵突然回头,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等这里的事情了结了,我会帮你重入轮回,你也该有新的生活了。”
      “大人是要赶我走吗?”桥川脸上越发平静,却暗暗攥紧了手指。
      “你说是,那就是吧。”孟涵无所谓地扭过脸,将肩上披着的风衣轻轻拨开,起身便要走。
      她知道桥川并非普通的鬼,然而神魔之力连她都无法控制。与危惊一战势在必行,一旦开战,她身为泰媪,定会拼尽全力,到那时,又有谁能控制这一把失控的剑?
      桥川心下一沉,一时难以控制心中所想,猛地起身拉住了孟涵的手。
      “你要……唔!”
      孟涵睁大了眼看着突然近在咫尺的桥川。
      没有一点前兆。
      就在那一个瞬间,桥川终于下定了决心,要牢牢抓住那一弯肖想了几百年的、一直仰望着的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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