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醧忘》河远

14、【死·山寂】2

　　月至中空，孟涵倚坐在府君殿后的一棵老松树下抬头仰望。
　　这棵松树已经很老了，在她当年还住在泰山府君殿的时候便已亭亭如盖，如今许多年过去，无论泰山之上发生何事，只有这树、这府君殿，仍一如千万年前，巍峨不动。
　　桥川轻轻走到她身边坐下，原本鲜少有表情波动的脸在月色下奇异地有了变化。
　　二人没说话，半晌，桥川听见孟涵低低叹息了一声。
　　那声叹息仿佛一个开关，轻而易举地打开了桥川控制精准的思维，让他终于问出了那个闷在心里一整日的问题。
　　“大人，您的刀……”
　　桥川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问出这个问题。他是理智的人，也知道现在在孟涵心里更重要的是傅岳，也许还有那个不知是谁的神位，但这几个字就像是顶在他的舌尖，只要一张口便会出来。
　　孟涵也有些惊讶，“没想到你会先问我这个问题。”她低下头笑了笑，桥川看到她的肩膀在轻轻耸动，“那把刀是酆都大帝为我锻的。我生得晚，赶在了开天辟地第一拨神祇的尾巴尖儿上。那时候我还很小，偏偏我对术法又不太上心，性情又毛躁，整天里四处调皮捣蛋。酆都大帝生怕自己回归昆仑后，我跟随神荼管理地府会挨揍，所以亲自锻了刀留给我，取‘可断黄泉之水’的意思，便称为断水刀。”
　　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眼底竟有了几丝怀恋意味，“我没骗傅岳，那把刀确实在神荼那里，是我亲手交给他的。”
　　她闭起眼睛，整个肩膀都靠在了粗糙的树干上，“酆都大帝刚走那会儿，我仗着那把封了大帝三分神力的刀在地府横行霸道，不是去给神荼捣乱就是去搅和忘川水，没一刻清闲。你别看阿洇现在被老牛他们叫作‘小阎王’，她那些行迹在我看来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真要是跟我当年比较一番，那才真的是小巫见大巫。当我终于玩够了闹够了、连十殿阎罗见到我都要避行的时候，我才突然意识到，那把刀其实是酆都大帝的遗物，是他留给我唯一的念想。”
　　孟涵无意识地握住手指。她依然没有睁开眼，桥川却似乎看见那双被掩住的眸子此时已隐约有泪光闪烁。
　　桥川知道，孟涵并不是老牛他们认为的那样没心没肺。
　　孟涵也是会哭的，她也有伤心难过的时候。
　　就如同每年的三月，人间草长莺飞的时节里，她总会有那么一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那时候我固执地认为，酆都大帝是无所不能的。他既然能仅凭一棵大桃木便创造了整个地府，那么我存着他的三分神力，总有一天他也能凭着这个再回来的。可是就这么过了很久，久到人间沧海桑田过了几轮，久到忘川边上长满了曼珠沙华，断水刀还是断水刀，酆都大帝也还是没有回来。”
　　“后来我渐渐不再带着断水刀，我把他交给了神荼。”
　　孟涵睁开眼看着桥川，满天星芒映在她的眼底，眼角弯出三分笑意，“你要是敢嘲笑我我就打你。”
　　桥川没笑她，他甚至还能保持着扑克脸，“那是为什么？大人为什么会把刀交给神荼大人？”
　　孟涵撇撇嘴，“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故事太长太乱，我也不想再提了。反正酆都大帝也不会回来了，放在神荼那里也省得放在孟婆庄里被阿洇拿去玩。”
　　孟涵站起来，双手一翻，星芒从手心纷纷飞舞而出，闪烁的星光映得她的脸比平日里稍显柔和。只见她微微扬起手，洁白的手腕灵活一挽，就这么在夜空下悠然起舞。
　　她的动作并不十分优美，甚至过于简单，可只是这随心而发的几个动作却让桥川看愣了神。
　　桥川从没看过孟涵跳舞。孟婆庄里的孟涵大人是个十分懒散的神，平日里光是处理公务就已经让她应接不暇，闲下来的时间也大多在给桥川惹麻烦或是跟印宁孟洇一起胡作非为，此时一舞，是他在地府工作的一千多年里从未见过的、孟涵大人的舞蹈。
　　孟涵看他有些愣了，伸手拉起他转了个圈儿。
　　“你在想什么？可别跟我说你在想怎么折腾傅岳。”孟涵的眼睛其实很好看，虽不如印宁的神之眼那般光华璀璨，却是柔柔的杏眼，此时在这片星空之下，虹膜上浅浅的琥珀色几乎比星光更耀眼。
　　桥川静了静心神，“大人似乎很少跳舞。”
　　“跳舞？”孟涵几乎要笑出声，“你说这是在跳舞？我这人一向四肢软弱，不过是之前在昆仑山上住着的时候跟那里的牧民们学过一点。几千年不动弹了，我这把老骨头还真扛不住。”
　　孟涵一边说着，动作却没停，原本活泼奔放的牧民舞蹈被她演绎得有些散漫，在桥川眼里更有些随心所欲的意味。
　　没几分钟孟涵就跳累了，重新在树下坐下，腿一伸，踢了踢桥川，非得坏心眼儿地在桥川锃亮的黑皮鞋上踩上一小片灰土。
　　“阿川，我说真的，要不你就在这儿多留几天，帮傅岳打理打理府君殿，再折腾折腾那帮小妖精，怎么样？”
　　话题转换得太快，刚才还有些温柔暧昧的气息，被孟涵一下子驱散得无影无踪。
　　“我留下来没问题，只是，”桥川顿了顿，“孟涵大人一人可以管理好孟婆庄吗？”
　　“那当然！以前没你的时候我不是也把孟婆庄打理得井井有条。”
　　“是啊，我听印宁大人说过，当年地府还没有通网，孟婆庄里每个角落都能翻出几张轮回申请，等着轮回的鬼能在忘川边上排到前头阎罗殿。所以我一上任，牛哥他们都排着队过来讨好我，生怕我一个不耐烦就辞职。”
　　孟涵被吐槽得一点脾气都没有，只能假装自己被面前飞过去的蛾子吸引了注意力。
　　桥川冷静地扶了扶眼镜，“大人，我留下来是没问题的，只要是大人的旨意，我做什么都可以。但是大人真的觉得这样就能治好府君的抑郁症吗？”
　　“抑郁症？”
　　人形电脑侃侃而谈：“抑郁症是躁狂抑郁症的一种发作形式，以情感低落、思维迟缓、以及言语动作减少，迟缓为典型症状。抑郁症严重困扰患者的生活和工作，给家庭和社会带来沉重的负担，约15%的抑郁症患者死于自杀。府君的行为表现，可基本判断为抑郁症倾向。”
　　“那该怎么办……堂堂泰山府君，我们总不能弄几粒欣百达给他噎下去吧。”
　　人形电脑搜索了一下自身的信息库，觉得资料不充足，干脆摸出手机，重新整合了一下获取的信息，简明扼要：“运动。”

　　第二天清早，人形闹钟桥川站在孟涵房间外以每秒一次的速度匀速敲门，不急不缓不轻不重，大有不开门就一直敲到地老天荒的架势。
　　孟涵终于忍不住鬼叫门，睡眼惺忪地从床上爬下来，艰难地洗漱完才开了门。
　　结果桥川手里拎着个纸袋，袋子里装着一套刚快递上来的运动服。
　　孟涵呆若木鸡。
　　桥川是宋时人，孟涵捡到他的时候他就穿着一身冕服，后来是立立正正的中山装，直到被孟涵戏称为管家标配的黑色西装。孟涵万万没想到，今天的桥川竟然穿了运动装。
　　虽然还是毫无花样的黑色，但是气质上简直是千差万别好吗！
　　孟涵热泪盈眶，桥川看起来终于从一个千年老鬼摇身一变成了个颇为年轻英俊的鬼。
　　直到桥川把纸袋递给她，孟涵才后知后觉地问了一句：“什么快递这么尽职尽责，泰山之巅都能给送上来？”
　　“三山四海神异灵兽联盟快递局，简称山海联盟。”桥川指了指还贴在纸袋上的快递单，“海拔一千米以上由禽鸟处负责。不过这次因为是孟涵大人的加急件，所以是由禽鸟处的处长青鸾亲自送上来的，并且没收快递费。”
　　“那到了黄泉之下呢？”孟涵好奇。
　　“地兽处。由于地府阴气过重，所以交由能力较强的神兽来执行任务，地兽处特别分出了地府专递科，科长是只貔貅。”
　　孟涵囧囧有神。
　　桥川扶了扶眼镜，镜片上冷光一闪，“鉴于近来庄里频繁加班，上面又不给报销出差补助，我建议把阿鸩也送到山海联盟打工以节省开支。”
　　远在孟婆庄里混吃等死的鸩鸟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总有刁民想害鸩。
　　鸩鸟扬了扬毛色鲜亮的翅膀，继续低头一颗一颗地啄食地府独一份的孟婆庄专供版麻辣味鸟粮。

　　孟涵与桥川在八十一阶汉白玉台阶上堵到了傅岳。
　　“来吧宝贝儿！生命在于运动！”孟涵张牙舞爪地飞奔过去，桥川不忍直视地侧了侧脸。
　　傅岳还是一副对什么都提不起劲的懒散样子，被孟涵强迫换了运动装。
　　倒是孟涵对桥川制定的运动计划感到十分崩溃。
　　第一天的运动计划非常简单，从府君殿慢跑到南天门，然后散步到岱庙，视察一下祭祀情况，回程可以偷个懒用术法缩地成寸回到府君殿。
　　桥川自认为计划非常合理。虽然路程很长，但是以二神一鬼的体力完全可以完成，中间还能顺便视察一下下级工作，最后还能给孟涵一个耍赖的机会。一石三鸟，完全OK。
　　但是桥川错误地估计了这两位神的奇葩思想。
　　孟涵自不必说，她这种懒惯了的人基本在孟婆庄里都要靠术法来移动自己，想要她挪动两条腿的难度基本与在地府里造个南天门持平。
　　而傅岳是根本没兴致。他执掌泰山几千年，这上上下下不知走了几万次，哪个边边角角是他不清楚的？只是他的懒惰指数也与孟涵相差无几，几万次里没有一次是用两条腿一步步走过去。
　　然而人形电脑毫不在意，甚至有点莫名其妙的兴奋。
　　桥川用一张名为“赶快去跑步不然今天就没有饭吃”的可怕笑脸成功让两位懒神迈开了第一步。
　　二十分钟后，孟涵可耻地倒地了，被桥川用一个月的零食成功唤醒。
　　三十分钟后，傅岳保持着一张睡不醒脸真的睁着眼睛睡着了，被桥川用“火烧府君殿”的威胁成功吓醒。
　　五十分钟后……
　　一个小时后……
　　二神一鬼走走停停终于到达南天门的时候，健身教练桥川表示十分心累，已经基本放弃了接下来的运动计划。
　　“哇！我居然真的跑了这么远！”
　　平均时速每小时六公里也能叫跑步吗！
　　“本君第一次未用术法便能饱览泰山光景，当真是惬意。”
　　不要以为你偷偷用术法偷懒我没有看见啊！
　　第一天的运动在二神毫无羞耻心的自我安慰和一鬼的身心俱疲中完美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