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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天衣无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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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得很。
日头虽然升得晚,但湖面早些时候结的薄冰已经化了大半,漾起鱼鳞般的青波荡漾,层层推挤着岸旁的那几块还未来得及化的琉璃似的冰片。
在日的照耀下,显露出流光溢彩来。
和那湖水同样展现光彩的还有湖边的那只灌了大半的水桶,然而它的光彩却只是静止的,是空洞的,是单一的,因那水一动都不曾动过。
那执杆的小孩显然是不在意的,尽管他已等待多时。他似乎是一个老手,因为只有熟稔钓鱼技法的人才能如此镇定,才能如此自信。
在这样的笃定之下,突然之间那竿子动了一动。不像之前的很多次一样,这是真正的咬钩,侦查般紧盯不移的男孩就在此刻提竿收线,动作利索得像是一只技艺高超的鱼鹰。
一只大货!
竿子似是顶不住力,弯折了起来。
那男孩也铆足劲,一点一点向后拖拽。
忽而像是被什么外力推搡,或是他起竿太猛了,他“咕噜”一下,连带着竿线滚紧湖里头去了。
他一下从水里露出头来。还没来得及喘息两口,突然有一只手伸过来,一把按住了他,将他的脑袋用力摁进了水里。
他猛然扑腾,拼命挣扎,一时间那水流旋起巨大的水涡。
饶是如此,那只大手却一直没有从他身上放开。
水已淹没头顶,他渐渐下沉。
突然岸上有人大喊:你做什么!
那人似受了一惊,手立时缩了回去,那男孩这才挣脱出来。
“陈平!”
“阿爹和我玩水呢!”那孩子往前一扑,快速游了回来。
冬日的湖水冷得刺骨。
他们从水里出来的时候浑身都在发抖。
那人的面色更是难看。
“夫君?”
“你怎么回来了?”
寒冬的冷夜,冷得能叫人害怕。
许是白日里太过温和肆意,才叫这无边长夜如此难捱。
因为漫长,因为孤冷,因为无所希冀,没有比这个时候更叫人寒冷的了。
在这寒冷的、萧瑟的、像狼牙般锐利、像刀剑般凛冽的疾风中却隐隐掺杂着一丝淡淡的冷香。
月门处、长廊旁、高墙下的一株腊梅不经意间开了许多,许多蜜蜡似的花骨朵儿盈在一处,远远地似一团昏黄的雾。
腊梅,越老越香,越冷越香。
“我既承诺襄助你,定不负盟誓……我原想着把你推上高位,便能安枕无忧,回去继续过逍遥无度的日子,可高处不胜寒,从来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既然有了谋反的能力,不管有没有这个心思,都不会有好下场。”
“只是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要生根、发芽……”
耀卿……
裴耀卿!
他从睡梦中陡然惊醒,恍惚之间,今日便似昨日。
风吹得窗棂发抖,窗檐隔扇处,那三交六椀菱花格心口,一只蜘蛛正日夜不缀地织网。
这种蜘蛛有着人类难以想象的耐心,可能会等上几个小时,几天,甚至几周,只为设计一个陷阱。
一个天衣无缝的陷阱。
他自榻间起身,跣足而行。
冷室空寂,夜色寒凉,风自幽闭的门间窜进来,侵袭着,肆虐着,狂啸着,似要将他撂倒。
门口兵将齐齐将他拦住。
他抬眸。
一轮孤月高悬。
太冷太冷了。
冷得几乎不能动了。
这深寂的夜幕下,只有寒冷啊。
还有无限的欲念与不尽的苦痛。
他身体里的血好似凝固住,但脑袋里的血液却在疯狂地流淌奔涌。
连眼睛都变成了血红色,死死地盯住那口碓盆。
石碓被那孩子捧在怀中,正细细地捣弄。
他手里的碓杵一下一下地敲击着,发出咚咚的声响,记记划刻他的头颅。
他似乎动了动。
那男孩突地从石墩上跳下来,将碓盆带到了他的面前。
一股浓烈的血肉的腥臭腐烂之气立时没来,好似一张血盆大口,一下子将你侵吞。
他将石碓往前推了推。
“哥哥,你受了很重很重的伤啊。”
他埋着头,一直在地里刨着什么。任凭她在旁边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乱七八糟的胡话。
他就是不相信!怎么可能,自己明明亲眼看到的,如何在旦夕之间消失不见,他岂非不是中了什么恶毒的魔咒?!
但是什么样的咒符叫他神志不清地认为此地必定藏匿了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已经掘地三尺,将这附近来来回回都刨挖了个遍,却始终没有找到他要的一点东西。
不可能!不可能!
“阿平!阿平!”她听他反反复复地念叨,看他手已被镢头伤得发红发肿,却仍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便好似真的中了什么阴损险恶的符咒。
她心里头着急,眼泪唰地糊了一面,便去扯住他的手,但几次都被狠命地推开。
“陈平你怎么了?”她哭泣道。
然而陈平似昏眩不清,月色寒光下,只有他弯腰锄地一上一下的影子。
“刨……刨出来……”
“你不要吓我!”她的脸色比中邪的他还要惨淡,连声音都在打颤。
“白日里你为何压着小石头不放,现在又为什么在这里翻地?!”她扑过去,紧紧抱住了他的腿,阻止他再动作。
他木讷讷地回转过头,垂下眼睛看了看她,干涸的嘴唇张了又张,终于,他艰难道:“带走他……我要带走他……”
旋即,他栽倒下来。
他的身体很烫很烫,一张脸都在烧着。
她解了他的衣襟才发现他身上诡异的红斑,仿佛被毒蛇咬噬,被尸虫啃啮,捂住发烂,直到脓液破溃开来。
她心下慌乱,忙绞干水,将巾帕轻轻去擦拭那溃口。
她知晓自己手脚笨拙,一定是弄疼了他,然而,他只是躺着,一动不动地躺着。
她咬了咬唇口,唤她看火煮药的儿子去将药盛过来。
陈实小小的个子,端着那大碗晃晃悠悠地大步走了来。
“阿娘,爹爹生病了吗?”他懵懵懂懂的样子,怯怯然,但自然间透露着担心。
“小石头别怕。”看着他乖巧的样子,她心里少许安慰,她摸摸他的头,接过药汤,将那人的头抬起来,送到嘴边。
他病得确是不轻,药汁自他唇边全然淌下。
她忍不住又落下眼泪来。
“阿娘……”似乎感受到母亲的无助,陈实拉着她的袖,可怜巴巴地轻唤。
“爹爹到底是怎么了?他好像变了一个人,我好害怕……”终于忍受不住压力,那孩子把心中的疑惑一说出来,便大声嚎哭了起来。
“小石头……”她心中一直假装的坚强被彻底击穿,她忍不住将他紧紧抱在怀里,不知是安慰他,还是在抚慰受伤的自己。
她竟然也呜呜大哭了起来。
“没有用。”
自暗深之所传来的幽冥般的音。
她身子一抖,顿时放开了他。
哭泣自然是无用的。
可是她又能怎么办?
她抹了抹泪,端起药准备往陈平嘴里头灌。
前日里的苦痛竟能让人感同身受。
“普通的药根本无法克制。”他果断出声阻止她。
在她惊诧的目光之下,汲谒从黑暗中显现出来。
“他中了蛊毒。”
“蛊毒?”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摇了摇头,“不是,他中了和那些人一样的蛊毒。”
那些人?那些人岂非不是他在城中一直照管的人么?
他素来谨慎,也答应过自己万事小心,不曾想仍是逃脱不了。之前不是说,疫病已经好转,怎么现在越演越烈,连诊治的医士都已染上,难道说城中的疫况已经坏到这副田地了吗?
——不治之症。
“哥哥,你一定会救我爹爹的是不是!”她还沉浸在震惊之中,小石头已扑去他怀里大声求救。
汲谒蹙了蹙眉,将身子往后退了退,避开了他。
“不行!他自身都难保。”醉棠恢复冷静。
就她这几日所见,他身上的毒怕是也难好,这样求他,岂非不是要了他的命去换她夫君的一命?
“我自己会想办法的。”
“你还会想什么办法?”汲谒道。
“我自然有办法。”
她没有办法。
她一不会解蛊,二不会用药,的确没有其他办法。
她只有嘴硬这一个办法。
“哥哥,难道你的身体还没好么?”陈实突然问道。
“怎么能不好呢?”
汲谒抬眸看了看他,笑了笑,鲜色的唇口仿佛沾染了血。